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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得无厌?”咸宁帝负手而立,常服上绣着的龙纹五爪锐利,片刻后,他叹道,“是啊,还真是贪婪,莫不是要让朕把御座、把玉玺龙袍、把天下全都给他了,他才会满足?”
高让立刻跪下,不敢再接话。
这句话像是说的徐伯明,但又更像是针对二皇子李慎。
安静许久后,咸宁帝盯着殿外的天色出神,忽地问起:“老大如何?”
高让这才应道:“按陛下的吩咐,奴婢让人去看了看大殿下的情况,昨日下午到现在,大殿下没有出宫,但写了近二十封信让人送到宫外。”
“二十封?”咸宁帝冷笑一声,“想来,若不是顾忌着朕,他恨不得立即将罪状贴在徐伯明额上,当场杀了最好吧?还真是急不可耐,老二就这么碍他的眼?”
谢琢一直没有出声,仔细听着咸宁帝的每一句话。
他意识到,咸宁帝犹豫了。
将两位成年的皇子至今拘在宫中,不封王,不建府,而是将储位作为饵,引得两位皇子轮番争夺——
这正是咸宁帝想看见的。
争夺的过程中,双方都会极力削弱对方的力量,而两个儿子都势弱的局面,才会令咸宁帝安心。
同样,储位未定,李忱和李慎的眼光心思都只落在太子之位上,便无人会盯着帝座。
咸宁帝自己当年为了登基,手刃生父,诛杀兄长,对这个皇位到底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再清楚不过。
可如今,他在两位皇子间一手维持的“平衡”,即将随着徐伯明的定罪处死,立即被打破。
等李忱没了对手,视太子之位为自己的囊中之物,下一刻,他会如何?
他自然会盯上这世间至高的位置。
没有哪个储君甘心受制于人,甘心十年、二十年一直当储君。
就在这时,禁军统领突然来报。
咸宁帝皱眉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禁军统领身着甲胄,跪在殿前:“禀陛下,三百太学生伏阙上书,正在宣德门前长跪,高呼‘考场清明,岂可藏污,徐贼当诛!’不肯离去。”
“三百太学生?”咸宁帝沉吟,随后转身道,“延龄,你随朕一同去看看。”
谢琢站起身,神情沉静:“是。”
十一年前,盛浩元也是这般领着太学生,在宫门前高呼“不杀国贼,众怒难消”,上书恳求咸宁帝“立杀谢衡,以快天下之怒。”
不知道徐伯明和盛浩元在狱中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表情。
第43章 第四十三万里
内阁首辅杨敬尧刚回到家没多久, 宫里又来人,将他请去了文华殿。
咸宁帝正令高让帮他按揉额角,等人进来了, 才睁开眼睛望过去:“杨卿可看见了?”
杨敬尧年过六十,已显出老态, 他自十一年前坐上内阁首辅的位置后, 一直颇受咸宁帝信任, 被朝中众人赞誉为君臣相得的典范。
“陛下说的可是在宫门口伏跪的那些太学生?”
“嗯, ”咸宁帝又闭上了眼, “朕刚从宣德门回来。那些太学生个个都一脸正气,但朕不用猜都能确定,里面不少人都与徐、盛两人有过交集。昨日徐伯明才进诏狱, 今日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来了, 以为旁人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
“陛下天威,他们自然惧怕不已。况且, 他们并不清楚陛下的仁慈和求贤若渴,所以才害怕陛下会追究下去。”杨敬尧说话不疾不徐,“用上这些粗浅伎俩, 也只是为了昭示他们对陛下的忠心罢了。”
对杨敬尧这番话没有作什么回应, 隔了半炷香的功夫, 咸宁帝才开口:“科考舞弊这案子,杨卿怎么看?”
杨敬尧很清楚, 和大皇子李忱不同,李忱此前背靠文远侯府这个外家, 于是淑妃揣摩着咸宁帝的意思,挑了一个官职不高的岳父。二皇子李慎外家不显,能娶阁老的嫡女, 则是咸宁帝首肯的,所以这些年来,李慎多倚仗岳家的帮扶。
如果徐伯明彻底垮台,那二皇子也再立不起来了。
他思忖片刻,委婉道:“若太学不动,则中间还有可运作的余地。但现在三百太学生已经跪在了宫门口,陛下万不可寒了天下学子的心。”
咸宁帝皱了皱眉,挥手让高让停下,坐直身:“温鸣此人,虽有实才,但到底年轻气盛,受不得委屈。”
如果温鸣告发盛浩元的地点不是在秘阁,而是换成别的方式、别的地点,那怎么处理徐伯明,如何处理这件事,是重判还是轻放,是急还是缓——
分寸和主动权都握在咸宁帝手中。
可如今,不仅制科考场中有数十上百个考生,太学也掺和了进来,无疑是把咸宁帝高高架起。
又因当年登上帝位的方式并不光彩,咸宁帝一直很在意在士林中的评价,以及他这个皇帝是否民心所归。
“朕知道了。”咸宁帝不再提这件事,和杨敬尧商量起别的事务来,一谈就是两个时辰。
杨敬尧起身告退后,走到文华殿门口,突然被咸宁帝叫住。
“科考舞弊一案,杨卿可曾有牵涉?”
这话问得极为突然,高让正引着杨敬尧往殿外走去,不由停下脚步,随即低下头去。
杨敬尧转过身,仍是一脸的恭敬:“臣从未牵涉其中。”
他不过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咸宁帝没说信还是不信:“嗯,你去吧。”
傍晚,谢琢离开天章阁,在宫门口对了出入的腰牌,发现那些太学生仍朝着内廷的方向长跪,最前面的,就是方彦。
等马车行远了,葛武才道:“公子,跪在最前面的是不是就是那个方彦?怪不得那次玉津园看梅花,天气寒冷,公子也要去见他。”
他又往后望了一眼,“不过我在门口等公子的时候,已经看见好几个身体不太扛得住的,跪得脸色发白,被拖到旁边休息。眼看着快要入夜了,半夜风大,会不会有人跪出个好歹来?”
“陛下心里不舒服,自然会折腾折腾,但下手不会太重。”谢琢不准备喝茶,却将陆骁替他准备的茶盏拿了出来,握在手里摆弄,“想来今天半夜,太学生应该就会被送回去了。”
二更刚至,夜里就已经冷得人四肢寒重。
跪在方彦右后方的人往手里哈了哈气,抖着嗓子小声道:“墨亭,若陛下无动于衷,你我会不会今夜就冻死在这里了?”
方彦也冷得双腿都失了知觉,他咬了咬牙,依然跪得笔直,回答:“现在,你我还有机会能跪在这里,若陛下真的追究下来,不光是你剩下的大半辈子,你的血脉后人也没机会能跪在这里了!”
他们当中,有的是和盛浩元关系亲近或者有过接触,有的则是忧心社稷,主动跟来请命,但他们大多都闭门读书,体质不好,包括方彦自己。
感觉全身血脉冷凝,头有些昏重,方彦看了看紧闭的宫门和禁军反射着寒光的盔甲,咬了一下舌尖,用痛感让自己再次清醒。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声缓慢的沉响后,已经落锁的宫门再次被打开来。
高让手持拂尘出现在宫门前,快步走近后,笑着道:“诸位忧天下、安社稷之诚心,陛下已经知晓了,定不会辜负。现在,诸位请回吧,安心等候消息便可。”
说着,亲自伸手去扶方彦。
“陛下真的已经知道了?”方彦神情激动,艰难站起身,尽管双腿麻痛,站立不稳,仍拱手道,“谢陛下宽宥,我等从前不识奸人面目,心中羞愧难当!”
高让还是笑眯眯的模样:“诸位胸怀报国之心,正是社稷之福。社稷之福,便是陛下之福。”
方彦明白,这是咸宁帝不会再追究了的意思,不由与身边被其他内侍扶起来的人对视,悬了不知道多久的心终于都落了下去。
腊月二十八,谢琢进朝食的时候,葛武来报最新的消息:“比公子预估的要早一点,昨晚还没到子时,那些太学生就都回去了,陛下还派了禁军一路护送。不过一回去,好像就直接病倒了几十近百个,太学里的大夫忙不过来,城中好几家医馆的大夫都连夜被请去了。”
谢琢胃口不好,只吃了半碗粥和几口小菜就出了门,冷风吹过来,尽管系着斗篷,还是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
葛武拉着缰绳,担心:“公子,要不要去找宋大夫?”
摆了摆手,谢琢哑声道:“不碍事。”
等到了天章阁,寇谦站过来,脸上没有了往日的笑容,寒暄道:“延龄也来了?”
按照本朝定制,以元正也就是正月初一为基准,前后三日都给假,也就是从腊月二十八到正月初四,这七日都不用应卯。
不过在腊月底,突然出了科考舞弊的大案,大理寺和刑部忙得昏天黑地,相关人等审了一批又一批,供状都堆了山高。
这般情形,除了要离开洛京、归家省亲的人已经提前启程外,没人敢真的坐在家中等消息。
“在家里安不下心,”谢琢看了看阁内,“我还以为阁中来的人会很少,没想到几乎都来了。”
寇谦在翰林院待的时间比谢琢长,解释道:“我们负责书敕制诰,只要陛下没有封御笔,仍在看折子写朱批,我们就必须随传能随到。不然陛下要下诏书圣旨的时候,我们不在,那不就是失职了吗?”
像是想起了什么场景,寇谦打了个寒噤,“而且现在不管哪里都人心惶惶,就怕禁军突然冲进来抓人,还不如在这天章阁里安心。”
谢琢赞同:“我和寇待诏一样,在家还不如在天章阁安心。”
寇谦又出了会儿神,“也不知道接下来的哪份诏书里会定盛浩元的罪,亏我从前还以为他是个好人,却不曾想,他暗地里的手段如此龌龊!”
谢琢似有同感,唏嘘:“我也不曾想到,大约这就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吧。”
天章阁内,没人有心思去编修《实录》,都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闲聊,难得掌院学士没有呵斥管束。
谢琢颇为耐心地听寇谦说完他当年科考时的策论题目,又听完他在太学时与盛浩元的交集,说着说着,寇谦突然住了口,问谢琢:“延龄,你看门口那个内侍,是不是高公公的徒弟?叫什么来着,高和?”
谢琢回过头,就看见一个眼熟内侍正在和掌院学士说着什么,遂点点头:“没错,是他。”
寇谦奇怪:“高公公的徒弟为什么突然过来了?”
正疑惑,就见掌院学士转过身,喊道:“延龄,你过来。”
笔直的宫道上,谢琢跟在高和身后,询问:“可是出了什么事?听掌院学士说,今日殿中已有人轮值。”
高和听他师傅的话,对谢琢一直好声好气的,这次也不例外:“回谢侍读的话,是有人轮值,不过那人身为正四品承旨,竟拐弯抹角地替徐伯明求情。陛下大怒,将那人斥责一番后,立即令禁军收押。但殿中不能无人,师傅就吩咐奴婢来找您了。”
谢琢明白了,温言道:“替我谢谢高公公。”
高和连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哪当得您的谢字!现在陛下正在气头上,谢侍读不怪师傅自作主张才好。”
文华殿里,咸宁帝正将一本折子狠狠扔到地上,怒道:“给朕滚出去!”
被斥责的官员惊慌地捡起折子,脚步踉跄地退出文华殿时,谢琢看了一眼,如果他没记错,应该是大皇子一党的人。
那就好猜了,折子的内容,不是求严惩徐伯明,就是求查一查科举舞弊一案与二皇子有没有关系。
谁都知道徐伯明是二皇子的岳家,他做这些事,自然是为二皇子谋算。但现在,咸宁帝明摆着要把这个儿子保下来,连善谏如御史台,也没有明确地在递上来的折子里提到过二皇子。
敢在这时去触霉头的,也只有大皇子了。
见谢琢进来,咸宁帝只看了眼高让,没说什么。他喝了口茶,皱了皱眉:“太烫。”
奉茶的宫女白了脸,立刻跪下,又被高让用眼神示意赶紧去换杯茶来。
刑部和大理寺递来的折子接连不断,谢琢连拟了几份诏书,内容都是免官流放。
临近中午,高让出言劝道:“陛下,也该休息了,前两日太医才嘱咐过,陛下不易操劳过甚,以免龙体不安啊。”
咸宁帝这才搁下了手中的御笔。
转了转翡翠扳指,咸宁帝开口:“那个叫温鸣的,现在还在诏狱里关着?”
“对,据说将他提出来审问时,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其余的一句话都不多说。”高让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接着道,“这个温鸣好像找狱卒要了一块不值钱的黑炭,不提审时,他就蹲在牢房的墙边,认认真真地画画,画完就盯着墙壁发呆,没声没息的,好几回,狱卒都怕他已经想不开自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