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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彦双手接过茶,眼中是掩不住的慌乱,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还是谢琢先道:“墨亭此次特意来找我,可是因为盛浩元的事?”

听谢琢直呼名字,方彦立刻敏锐皱眉:“科举舞弊……全是真的?”

见谢琢颔首,他心中不由泛起阵阵凉意。

若他听说的那些消息,譬如盛浩元常年借文会小聚宴饮等名目,拉拢举子,告知策论题目,科考舞弊,欺瞒圣上、蒙蔽圣听……

这些消息如果都是真的,那——

谢琢摸试了试杯壁的温度,缓缓喝了口茶润喉,才道:“都是真的。陛下因此震怒,连发三道旨意,下令三司彻查科考舞弊一案。涉案主犯,一律刑罚从重。从犯,例如与盛浩元关系紧密者,不管罪行轻重,终生不得再入考场,三代以内的血脉,也没有了参加科考的资格。”

方彦再如何长袖善舞,现在也只是太学中的一个学生罢了。今日从太学到谢琢所住的永宁坊,他看见了无数在街巷穿行、抓捕疑犯的禁军,这样的场景已经令他发悚。现在更是得知,此案的从犯无论轻罪重罪,三代内都没有了科考资格!

心中愈加慌乱,方彦端着茶杯的手颤抖起来——

他曾受邀参与过三次盛浩元的文会小聚。

现在盛浩元已经被关入诏狱,徐伯明和礼部尚书府上仍被围得严严实实,可见,科考舞弊的罪名几乎已经是板上钉钉。

不光是他,太学中但凡与盛浩元有过交集的人,全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但渠道有限,这件事又触了圣怒,很多人都讳莫如深,让人不清楚现在的局面到底是什么模样。

也是这时,方彦想起了与他有一面之缘、相谈甚欢的谢琢。

谢琢身在翰林,又在殿前行走,肯定比大多数人都清楚这件事的情形,他这才急急忙忙地找了过来。

越想越是恐惧,方彦表情看起来想哭又想笑,他手指抓着袍服的衣料:“那、那——”

谢琢轻轻咳嗽了一声,嗓音平缓,让人不由信服:“墨亭不用慌张,盛浩元一案,虽然必定会牵连甚广,但陛下圣明,绝不会冤枉无罪之人。”

“我知道、我明白,陛下肯定不会,”方彦勉强扯起嘴角,口中干渴,一口喝了大半杯茶水。

但说是这么说,方彦在洛京多年,很清楚什么是帝王一怒,伏尸百万。

呼吸变得急促起来,方彦突然站起身,朝谢琢深深作揖:“求谢侍读指点,救救我等!”

“墨亭这是干什么?”谢琢也跟着起身,先让方彦坐回石凳,自己跟着坐下,思忖许久才道,“倒也算不上什么指点。依我在御前所见所闻,陛下心胸宽广、求贤若渴。不过,陛下心胸宽广是一回事,我等也该主动表明自己的忠君之心,不是吗?”

方彦是个聪明人,立刻明白过来。是啊,不管是他,还是太学中的众人,在如此紧要关头,必须要尽快表明立场,与徐伯明盛浩元之流彻底划清界线、洗清科考舞弊的嫌疑才行!

忠心又该如何表明?

思维急转,方彦双眼微亮,猛地站起身,匆忙间再次作揖,激动道:“我这就赶回太学!明日立即前往宫门,伏阙上书,向陛下奏明我等的忠君之心!”

谢琢起身送他出门,在门口的灯笼下叮嘱:“冬日风冷,墨亭路上小心。”

作者有话要说: 比一个用做茶杯的陶土捏成的心~谢谢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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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科目网罗天下之英隽,义以观其通经,赋以观其博古,论以观其识,策以观其才。”——曾从龙(宋)

第42章 第四十二万里

武宁候府。

沈愚脚步飞快地去到校场, 远远就听见了兵械破风的声音。等他定睛一看,发现陆骁正提着一把长刀舞得飒飒生风,连忙站定, 不敢轻易靠近。

等了一会儿,沈愚心里着急, 提高声音喊道:“陆二你有完没完?该歇歇了!”

“唰”的一声, 陆骁似乎只是随手一掷, 长刀隔着好几步的距离, 精准入鞘。他回过身, 抬手随意紧了紧束发的锦带,眉目间笑意飞扬:“你怎么突然过来了?不是才请了一个说书先生吗,话本听腻了?”

“谁还有心思听话本, 话本能有现实精彩?”沈愚觉得刚刚拎着长刀的陆骁太过危险, 现在刀没了,危险性也降低了, 这才快步过去,“我这不是听见了一箩筐真真假假的消息吗,我弄不明白, 心里又不踏实, 别的人我不放心, 只能来找你絮叨了。”

两人也不挑,就近在校场旁的石阶坐下。

陆骁不太明白:“科考舞弊这案子, 再怎么都牵连不到梁国公府上,你爹都不慌, 你慌什么?”

沈愚撑着下巴,束发的金冠熠熠,发愁道:“我就是觉得, 朝廷这下是不是要变天了?我爹是真的不慌,我出府的时候,他正带着我娘在水榭看皮影戏!”

“变天倒不至于,只不过,徐伯明和二皇子这些年的安排算计,正好戳到了我们这位陛下的命门而已。”

陆骁爱惜地擦了擦手臂上的蜥皮护腕,又吹了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解释给沈愚听,“徐伯明很知道分寸,这么些年都没出过事。像状元一甲之类的,他不会碰,风险太大了,也太容易暴露。他瞄准的,大部分都是中末流的名次,好操作。”

以沈愚梁国公世子的眼界,不明白徐伯明怎么只盯着中末的名次,皱眉问:“科考中末流的名次,不是多数只能授些六七品的微末小官吗,能有什么用?”

“怎么就没用了?只要吏部有他的人,他就可以在每年考评的时候动点手脚。这样一来,他掌控在手里的那些小官,会升迁得非常快。要不了几年,官职不就都上去了?”

陆骁拧开皮质水囊喝了几口解渴,“而且,你不要看小官品级挺低,例如工部,往上报材料账目、真正经手银钱的不是小官?再看刑部,真正去牢里审犯人的、亲自上刑的,不也是小官?还有钦天监,若是钦天监的人说大皇子于陛下命格有碍,大皇子在宫里,陛下就会生病,你说陛下是信还是不信?”

越是能接触实务的,往往越能在看不见的地方动手脚。

沈愚连连点头,豁然开朗,激动地站了起来:“对对对,我懂了!是不是再等十年,重要的位置,都是徐伯明一手提上来的人,而末流小官,也都是他新塞上去的人!这样一来,上上下下不都布着他的人了吗?他自己又是阁老,想干什么干不成?”

陆骁拍了拍沈愚的肩,笑道:“阿蠢说得不错啊。”

“最重要的是,这些人的把柄通通都握在徐伯明手里,他们都听徐伯明的话,也就是说,他们都听二皇子的话。朝中百官,这么多人不听皇命,只听某个人的命令,”陆骁指指皇宫的方向,“你要是坐在那把椅子上,你能安心?”

沈愚不由吸了口夜里的凉气:“怪不得,怪不得陛下会问二皇子,这个朝廷到底是谁的朝廷。”他拍了拍心口,“我要是李慎,我能直接在文华殿厥过去!”

陆骁重新在石阶坐下,伸直长腿,随便捡了块小石头在手里抛来抛去:“所以,无论徐伯明怎么辩驳,陛下都已经对他起了杀心。”

望着地面上刀剑砍出来的痕迹,沈愚发散了一会儿思维,突然问:“陆二,你说这次的事情,会不会是大皇子在背后操纵啊?还是只是那个叫温鸣的人,忍无可忍,一朝爆发?”

陆骁半点没掩饰自己的不屑:“就李忱那脑子,能做成这事才有鬼了!”

他心里其实很激动,所以才会大半夜地在校场舞大刀。

要不是因为必须保密,陆骁巴不得告诉所有人,知道是谁在幕后动手的吗?知道是谁一根手指就把徐伯明这个老贼扳倒的吗?知道是谁这么聪明吗?

是我家阿瓷!

但这话只能憋着,悄悄在心里喊两回。

反正没人知道他是在说谁,陆骁开始放心地使劲儿夸:“如果幕后真的有人在操纵,那他必然十分善于洞察人心!无论是盛浩元、吴祯、徐伯明,还是温鸣,他都把他们看得十分透彻、把握得格外精准!”

陆骁越夸越起劲:“而且,他还需要非比寻常的耐心,不能随随便便动手,打草惊蛇,让他们心生警惕。必须要攻其不备,让徐伯明他们没办法及时找出脱罪的方法!”

禁军围了秘阁不久,陆骁就得到了消息。

这段时间里,他仔细推敲过,要是换做他,他会怎么做。

然后发现,几乎没有更好的做法。

如果是安排某个人去敲登闻鼓鸣冤,那从敲登闻鼓开始,到咸宁帝知道这件事,中间一长段时间里,任何变数都有可能出现。

或者,登闻鼓敲了,事情还没能传到咸宁帝耳朵里,人就已经先被徐伯明一党灭口了,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让御史台风闻奏事也是同样。

只有在制科考场这样极为封闭的场所里,咸宁帝、温鸣、徐伯明、礼部尚书都在,才能将事情的变数控制在最小。

想到这里,陆骁眼中又露出几分得色——阿瓷真是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徐伯明那老贼根本就无法翻身!

沈愚听完,却觉得:“真有人能布置出这杀局?我不信,我觉得是温鸣忍无可忍的结果,谁让盛浩元他们这么猖狂,逼得温鸣连命都不要了。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朝中许多人都和沈愚意见相同。

只因咸宁帝会亲临制科考场这件事,谁都无法预先安排,而这却是其中极为重要的一环。

夜色下,徐、吴两家府外火把明亮,更有不知道多少人的灯烛整夜不敢熄。

葛武脚步匆匆地进到谢琢的书房,汇报道:“公子,徐伯明的二女婿趁着天黑,亲自去了内阁首辅杨敬尧的府上,应该是去求救的。另外,御史台几个官员家中也接连被人拜访,上门的都是徐伯明的朋党。还有公子让盯着的几个大皇子一派的官员,也悄悄聚在一处商议。”

“杨敬尧?他很聪明,从来都是按着陛下的心意办事,这次肯定明哲保身,轻易不会趟这浑水,徐伯明的二女婿不一定能开出足够的价码。”

烛火下,谢琢正一笔一笔耐心临帖,已经写了厚厚一沓宣纸,他语速不快,“不过,大皇子应该也会找人去拜访杨敬尧,这是彻底解决二皇子的好机会,他不会放过。”

葛武忧心忡忡,有些不安:“公子,徐伯明虽然已经被关进了诏狱,但有没有可能还会被放出来?”

越想越是忐忑,“他在朝中这么多年,手里又捏着那么多人,那些人如果不想死,应该只有救出徐伯明一条路可以走。那……那这样一来,会不会让徐伯明逃了?”

“你要知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朝廷,也是陛下的朝廷。”谢琢每一笔依旧沉稳,不慌不忙,“如果徐伯明没有直接被投入诏狱,那他捏在手中的人就还有用。但只要徐伯明被关入诏狱,那他就会面临一个困境。”

收了尾,谢琢搁笔,用湿布巾擦了擦手上的墨迹,一边道:“若没有人为他求情脱罪,那么,陛下会很快下旨定罪。如果有人为他求情脱罪,那么,求情的人越多,陛下只会越想他死。”

无论何时、何种境况,都不能高估一个皇帝的心胸和气量。

这是他们谢家用数条人命换来的教训。

将湿布巾放下,谢琢吩咐:“你也熬了大半夜,去睡吧,就算此次不成,日后也还有杀徐伯明的机会。”

葛武虽然心里还是不安,但他向来对自家公子格外信服,闻言点了点头:“那我去睡了,公子也莫要太晚。”

大楚是每月逢五逢十才召开朝会,可第二天上午,文华殿中的热闹程度与朝会相差无几。

今日本该盛浩元前来轮值,但盛浩元现在身在诏狱,咸宁帝又在盛怒中,不少人都担心触了霉头,于是顶替盛浩元来文华殿的,就是资历最浅的谢琢。

他安静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仿若隐形人。

“徐阁老虽是主考官,但从出题到将题目展示于厅额,其间可不会只经一人之手,谁敢保证,不是有人故意看了题目,再对外泄露,只为陷害徐阁老?若徐阁老就这般被定了罪,那真正的主谋则会逍遥法外,谁能负责?”

“没错!徐阁老鞠躬尽瘁这么多年,我们所有人在看在眼里,决不能容忍有人以如此低劣的手段污蔑和残害忠臣!”

“无论你们再如何狡辩,事实到底如何已经明明白白!徐伯明妄想瞒‘天’过海,实乃胆大妄为!”

“已经有不少疑犯被接连供出来,又有这么多证据,你们竟然还口口声声说徐伯明是被陷害的,你们又安的是什么心?莫非,你们的科考都是靠徐贼帮忙舞弊才通过的?”

“你血口喷人!”

一群穿着官服的人起初还能保有文人风范,但很快,语气变得愈加激烈,甚至差点大打出手。

直到咸宁帝将茶盏放到案上,抬手示意高让撤下去。

不过是茶盏轻轻磕动的声响,却令所有人都屏息静气。

毕竟,他们这场戏,也只为演给御座上的人看。

“此案到底如何,自有三司会审,你们在朕面前争来争去,是想争出个什么结果?”

刚刚还吵得面红耳赤的人现在都息了声音,没有敢接话。

咸宁帝捏了捏眉心,似有些疲倦和烦躁:“都散了吧,吵得朕头疼。”

最后是内阁首辅杨敬尧代众人出列:“陛下定要保重龙体,臣等告退。”

“嗯,”咸宁帝挥了挥手,所有人才陆续散去,文华殿又重新恢复了往常的安谧。

转着翡翠扳指,咸宁帝站起身:“你说,朕给了他们信任、权力、财富,他们为何仍不知道‘满足’两个字怎么写?还是说,朕的眼光出了差错?”

高让小心道:“奴婢认为,是他们太过贪得无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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