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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厅中后, 那名侍女伶俐地着人上了茶果点心, 半点也未怠慢。

月佼谢过之后, 心绪恹恹的落座, 抬手支着下巴, 随意瞄了一眼果盘中黄澄澄的小果子。

“咦?”月佼拣了两颗小果子在掌心里, 偏头对恭立在旁的侍女道, “京中这么冷,竟也能种小金枣吗?”

这种果树喜温喜润,每到夏日开花, 花色玉白、香远气清;入秋挂果,碧叶金丸、扶疏长荣。红云谷的气候正合它的习性,月佼从前倒是常见的。

离开红云谷至今一年有余, 今日乍见这熟悉的小果子, 月佼心中不免生出些喜悦亲近之情,又夹杂了淡淡的乡愁。

撇开与谷中众人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之外, 那片山水终究是生养她的故土。

回不去的故土啊。月佼细密的睫毛小扇子似地扑腾了几下, 唇角抿出一丝百感交集的笑意。

侍女大约没料到她会突然与自己说话, 愣了片刻, 才扬笑接口道:“这果子本是走贩自南边运到京中来的, 大家都唤它‘金桔’,原来竟是叫‘小金枣’啊。姑娘是从南边来的吗?”

所谓物依稀为贵, 京中原本不产这果子,这使它身价自然不凡。侍女见她似乎对这果子很熟悉, 忍不住便问了一句。

月佼笑着点点头, 以指尖拨弄着掌心那两颗小果子,随口与那侍女闲聊起来:“在我们那里,它就叫‘小金枣’。”

侍女笑应:“这果子的树四季常青,枝繁叶茂的,做了小盆栽挂果时极好看,夫人很是喜欢,侯爷便命人买了好些回来做盆栽。可惜府中花匠想了许多法子,却总也种不成那种样子,看着老是恹恹的。”

“京中太冷了,这家伙是喜欢晒太阳的。”见这侍女和气,月佼也笑眯眯,且说的又是她熟稔的东西,便就没有先前那样不自在了。

侍女无奈地笑着点头道:“是了,走贩们也说要种在暖和的地方,花匠们便特意将它们养在单独的一间花房,成日都把那间花房顾得暖融融,可就是看着没什么精神似的。”

“这是……想家呀?”月佼重展笑颜,与那侍女调侃了一句后,忽然轻轻捂住脑门,“你们该不会是一年四季都给它放在暖融融的地方吧?”

“正是。”侍女答道。

“诶呀,夏日里就得在略为荫蔽些的地方了,”月佼笑得开怀,“你们也真实诚,哪有说喜欢暖和,就一年四季都给人穿棉袄、烤暖炉的呀?难怪你说总是长不好。”

侍女愣了愣,便笑着执了礼:“多谢姑娘点拨。晚些我就去同花匠们说说,今年按姑娘说的法子试试。”

气氛融洽的闲聊中,月佼低落的心绪显然好转,含笑好奇地四下看看厅中挂着的字画。

她本就不是个死钻牛角尖的姑娘,此刻心绪缓下来,又觉得自己方才似乎有些不像话。

交友之心贵在诚恳,严怀朗自来对她都是以诚相待,从未论过家世出身的贵贱,今日反倒是她先计较起来?

她从前竟没发现自己还有这样小气敏感的一面。因为对方是她不多的朋友之一,所以才会如此吗?

那,若是纪向真呢?唔……

耳旁听到脚步声,月佼收回翩飞的思绪,扭头望向厅门口处。

不多时,门口便来了一位约莫十三四岁的姑娘。

那姑娘身着碧霞罗银绣襦裙,衣襟及袖口皆素金滚边,额间一粒小巧可爱的珍珠,衬得她的稚气小脸肤白如瓷如玉。不过姑娘水灵灵的乌眸中有些许不满与忿然,竟像是朝着月佼来的。

月佼有些诧异,不明白这初次见面的小妹子怎么对自己一副气呼呼的模样。

“小小姐。”侍女向门口那小妹子行了礼。

小妹子不大高兴地皱了皱鼻子,对侍女摆摆手示意免礼,只对月佼道:“你能……站起来让我瞧瞧吗?”

虽眼神不是十分和善,语气倒并不倨傲,听起来是诚心请求的。

“啊?”月佼茫然地回视她,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突兀的要求。

那小妹子拎了裙摆迈进厅门,缓缓走到月佼面前,带气带恼的鼓了鼓腮,死死盯着月佼身上的衣衫,口中又再度请求道:“我想……瞧瞧你这身衣衫,可以吗?”

听出她的气恼并不是针对自己这个人,月佼这才放下心来,疑惑地皱着眉,一边站起身,一边道:“我的衣衫……怎么了?”

“我……可以摸一摸吗?”小妹子眼巴巴瞅着月佼的衣衫,露出一脸快要哭出来的神情。

你们中原人也太奇怪了吧?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为什么要给你摸?!

月佼大惊,可看着她已转为泫然欲泣的神色,便好声好气地问道:“我是月佼,是来这里做客的,你是谁呀?”

“我叫严芷汀,”严芷汀似乎强忍着泪意,悲伤又执着的目光紧紧黏在月佼身上,“我也是……来做客的。”

姓严?

月佼想了想,觉得她应当是严怀朗的妹妹。

唔,到自己外祖父的府上也叫做客?那为什么严怀朗就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呢?

虽不知她为何会对自己这身衣衫如此执着,不过见她似乎难过极了,月佼便硬着头皮道:“好吧,给你摸一下,只许摸一下。”

听她答应了,严芷汀立刻伸出有些颤的手,小心翼翼抚上她的裙摆——

这“一下”可摸得够彻底,从裙摆一路摸到腰带。

月佼连忙一把抓住她的手,慌张地瞪着她。

四目相对片刻,严芷汀忽然扁了扁嘴,眼泪说来就来,吓得月佼手足无措。

“我、我没有骂你呀!我、我什么都没做……”她转头向旁边的侍女投去求助的一瞥。

愣住的侍女急忙回神,上前来扶了严芷汀的肩膀,劝道:“小小姐这是怎么了?你想摸一摸这衣裳,这位姑娘不是同意了么?”

严芷汀肩膀使劲一扭,撇开侍女劝慰的手,一把抱了月佼的腰,撒气似地故意在她身上蹭着满脸汹涌的热泪。

“我就知二哥不喜欢我!”严芷汀闷声悲呼,真是字字血泪,“从来都不喜欢我!”

你不由分说就扑上来将眼泪鼻涕蹭我一身……熊成这样,我也很难喜欢你呀。

月佼偷偷瞪了一眼在自己身上乱蹭眼泪的小脑袋,却到底没忍心甩开她。

严芷汀继续以隐隐哭腔痛陈道:“这就是陛下赐的那三匹缎子,我认得!我求二哥送我一匹他都不肯!我求了好几日,连母亲也帮着我求他的,可他就是不给,就是不给……三匹,全都给你了,对吧?”

原来恩怨的源头在这儿。

月佼尴尬地挠了挠头。

此刻月佼心中有些羞愧,深觉严怀朗对她实在是不错,连自己妹妹拉了母亲去求他都不肯给的东西,却一股脑全给她了;而她却还无端同他怄气,实在是不像话。

见严芷汀如此耿耿于怀,月佼有些不忍心照实回答。毕竟,那无疑是在她伤痕累累的小心肝上又补一刀,过于残忍。

侍女见严芷汀抱着月佼在人身上眼泪鼻涕地乱蹭,又不敢当真使力将人扯开,只好对月佼歉意地颔首,又向哭到不能自已的严芷汀劝道:“小小姐,姑娘是二公子的客人,你这样……晚些二公子回来见了,会生气的。”

这话一出,严芷汀更是悲痛欲绝,使劲又在月佼身上一通蹭后,抬起泪迹斑斑地小脸蛋:“二哥就是不喜欢我!”

月佼头疼地抬手揉了揉额穴,歉意地冲她扯出爱莫能助的苦笑:“对不住啊,这事,我帮不上你什么忙。”

在她看来,一个人喜欢另一个人,或不喜欢另一个人,那总是有些缘故的,旁人可管不了。

严芷汀咬牙跺脚,吵架似的带着哭音委屈大喊:“既他不喜欢我,却喜欢你,那我就不做他妹妹了,让你给他做妹妹去!”

这掷地有声的话,让月佼与一旁的侍女都愣住了。

严芷汀气嘟嘟看着月佼,又道:“你怎么不答话?这时候你应当说‘不是!没有!胡说’才对啊……”

见她泪眼朦胧地瞪向自己,月佼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以下巴示意她回头。

头皮忽然发麻的严芷汀惊慌转头,就见自家二哥立在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浑身冒着嗖嗖寒气,像刚从冰窖里钻出来似的。

“二、二哥,我胡说八道的,我还给你做妹妹……”

“不想要。”严怀朗冷冷的目光扫了一眼她那双还环在月佼腰间的手,几步过去拎了她的领子,当场拖走。

被拎走的严芷汀显然对严怀朗无比敬畏,方才还哭得理直气壮、惊天动地,此刻却闭紧了嘴,半点声响也不敢出,只是默默流泪,可怜兮兮。

****

将严芷汀丢给了候在外头瑟瑟发抖的严怀明后,严怀朗转身回到厅门口,对月佼道:“你跟我来。”

月佼“哦”了一声,赶紧跟上。

“她、她很难过。”月佼跟在他身侧,小心地觑了严怀朗一眼。

“不要理她,被母亲惯得,跟个小疯子似的。”严怀朗隐隐有些恼。

他匆匆自主院赶回来,刚到厅门口就见严芷汀那个没头没脑的小混球正抱着他的小姑娘发疯。

待他听到严芷汀说要让“他、的、小、姑、娘”给他做妹妹时,立刻有一种“将严芷汀抓过来撕成一条条做抹布”的想法。

混账兮兮的严芷汀,他的小姑娘怎么能给他做妹妹?!

“她哭成那样,想来是很喜欢那几匹缎子,也很喜欢你的。”月佼也不笨,自然听得出严芷汀最痛心之处,其实是觉得二哥不喜欢自己,才不肯将那几匹缎子相送的。

方才听严芷汀说,那三匹缎子是“陛下赐的”,想必轻易也买不到。于是月佼提议道:“我那里剩下一半,要不,我给她取来,你拿去哄哄?”

“我哄她做什么?谁惯成那样的谁哄。”

毕竟是人家兄妹之间的恩怨,月佼也不好再多嘴,便抬起手指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满脸好笑地对他道,“她进来就说想摸一下我身上的衣衫,明明说好只给她摸一下的,结果她一路从裙摆摸到腰带,吓了我一跳。”

严怀朗目不斜视看着前方,似是哼了一声,旋即将脚步踩得重重的。

****

两人又回到严怀朗的书房中。

严怀朗站在先前那个暗格的跟前,回身看着月佼:“你方才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他问得一点也不迂回,坦坦荡荡的,让月佼忍不住惭愧地垂下眼眸,轻咬了下唇。

“很早的时候就想同你说……”严怀朗这回终于没忍住,伸出拇指轻轻捏住她软嫩的下颌往下按了按,解救了她那时常被咬的下唇。

“别总是咬它。”

他魔怔似地盯着她那被咬得水润殷红的唇,嗓音蓦然低沉,隐有些缠绵的沙哑。

“哦,好、好的。”月佼本能地后退了小半部,抬手揉了揉自己忽然发烫的耳尖,垂眸避开他灼烫的目光,心中慌慌的。

他的眼神,怎么像是要吃人似的?

“哦,你说有要紧事交代给我,是什么事呀?”月佼清了清发紧的嗓子,忙不迭出声打破这奇怪的氛围。

严怀朗敛睫,暗自强收了心神,才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月佼赶忙回想了一下,“哦哦,那个啊……我没有生气,没有的。”只是忽然有些失落吧。

不过她已经在心中将自己给顺好毛了,本还想着要向他道歉的。眼下气氛古古怪怪,叫她的歉意哽在喉头,一时不知该如何启口。

严怀朗拿不准她的心思,索性又一次单刀直入:“是因为,我没有好好收下你的礼物?你以为我是嫌弃你的礼物不够贵重?”

要说事情似乎的确因此而起,却又不全是为着这些。月佼心中犯了难,不知该怎么解释才能将事情说清楚。

见她沉默,严怀朗回身再一次打开了那个暗格,自里头取出一个带锁的紫檀木雕花小盒子放到书桌上。

修长的指不疾不徐将那小盒子打开,精巧的小钥匙在好看的长指间竟无端显着比别的钥匙漂亮许多。

月佼莫名其妙的咽了咽口水,偷偷将双手背到身后,紧紧交握,生怕那双爪子忍不住就想伸出去摸他的手。

她在心中沉痛地对自己大摇其头:月佼啊月佼,你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严怀朗到没察觉她的异样,将盒子打开后,珍而重之地推到她面前给她看里头的东西。

雕工精致的名贵木料做的盒子,谨慎的上了锁,怎么看都该是用来放最最机密抑或最最心爱的物件用的。

可那盒中却只有孤零零一个小小的白瓷瓶,平凡至极的白瓷瓶。

月佼立刻就想起这小小的白瓷瓶是什么了。“是……我在邺城时给你的秋梨膏?”

只不过是买红糖时,店小二随手送的。

“无论你送我什么,我都好好收着的,”他不知该怎么哄小姑娘,只好用笨拙地直接将自己的秘密给她看,“那解药,我是担心你给了我以后,你自己就没有了。”

月佼眼眶发烫,心中却又像是有一只犹犹豫豫的小鹿,茫茫然不知该不该乱撞。

甜滋滋。

“那、那我还送过你一颗红糖呢,”月佼眨去眼中的感动泪意,双手背在身后,皮兮兮抬着下巴笑着闹他,“还给你看星星呢,收在哪里了?有本事拿出来瞧瞧啊。”

见她终于又回到原本那种熟稔不拘束的模样,严怀朗心中大大舒了一口长气。

她那晶亮亮闪着调皮笑意的水眸近在咫尺,严怀朗故意冷冷抬眸望天,抿紧的唇角隐隐透出一丝被冤枉后的委屈。

好了,他哄完了,这下该她来哄他才对。

要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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