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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小郎君见笑了。”老妇人脸上略显尴尬,“家里几个孙女儿,都被宠的不成样子,天天没个正行。”
老妇人扭头朝屋子喝道:“丫头们,守点规矩。”
屋内嬉笑声顿住。
少年微微一笑,脸上略显出腼腆来,将碗中水饮尽,还给老妇人:“谢谢嬷嬷。”他辞别老妇,走出院子,翻身上马,眼风不经意间,扫过屋子,土墙之后,有一抹极其娇嫩的鹅黄被炎风轻轻撩起,飘荡在半空之中,是少女轻盈的裙摆。
那抹鹅黄在少年的眼里忽闪而过,心头突然如涟漪荡动,然而握缰的手不过停留一瞬,打马远去。
是了,想起来了,这一幕,这一抹鹅黄之色,枯寂的荒野,无穷的黄沙,凋敝的村庄,独独撞见这样罕见的颜色,娇艳,轻盈、柔软、在这无边的灰暗,显得是那么的温柔和别具一格。
只是当年没有后来,偶然路过的村庄,未曾谋面的陌生人,还有生活里接踵而至的事情,那轻盈飘荡的鹅黄裙摆被偶尔想起,直至最后消失在脑海里。
成年男子走入画卷,偕同那马上的少年,往前方的漫漫路途远去。
“暧,你停住。”有娇娇的声音在身后唤他,“李渭,你回来呀。”
“嗯?”他勒马,回头一望,依旧是那家人家,有人站在篱笆内朝他拼命挥手,召唤他回去。
“快过来。”
那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女,容貌将四周光景都衬的明艳,穿着一身鹅黄的襦裙,她笑盈盈望着他,一双猫儿眼清澈如泉。
他近前,只望一眼,瞬间怦然心动。
是了,就是她,原来是这样的一个人。
“李渭,你要去哪儿?”少女探出半个身子,手臂搁在篱笆上,双手支颐,眨着眼问他。
“我回家。”他跳下马来,手里握着马鞭,隔着篱笆和她说话。
“你家在哪儿呀?”
“在甘州城,安顺坊的瞎子巷。”
“家中都有谁呀?”她笑嘻嘻的问他。
“老爹,还有一个长姐。”他心头慌张,面色上却强装镇定。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呀?”她问他。
”回来?回哪儿...”他疑惑。
“当然是这儿呀。”她嘟起唇,跺跺脚,不满意他的答复,眼里流光溢彩,“我一直这等你呢。”
转瞬那篱笆消失不见,少女却偎依进了他的怀中,搂着他的腰,螓首在他怀中蹭蹭,娇滴滴的道:“李渭,你别走。”
他被怀中的少女拱的心神凌乱,面上熏的红烫,支支吾吾:“我...我...”
她踮起脚尖,双臂攀上他的肩膀,仰头注视着他,柔声道:“你走了我怎么办呀。”
他的手臂不自觉搂住她的细腰,宛如一对热恋中的情人,“我很快就回来。”他抿抿唇,“回去跟老爹说一声,我再回来看你。”
“别走。”她目光突然沉寂,面容带着哀戚,“李渭。”
但他似乎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望着她的眼神,只觉心头剧痛,难以割舍,眨眨眼,少女哀戚的面容突然近在咫尺,俯视着他。
春天终于吁了一口气,蹲在李渭身边,绽放出一个笑容:“李渭,你醒了。”
李渭眨眨眼,她往后退了一步,手贴在他额头,仍是烫手,忧心忡忡:“你一直在发烧说胡话,我喊了你好久。”
他只觉身背剧痛绵绵,连身体都僵硬,头颅昏沉,知道自己是伤后发起的高热,提提力气,皱眉环顾四周,天空晴朗,日头高照,他们出了群山,身处一片空旷荒野。
春天扶他起来:“昨天你下马后就昏睡过去了,身上又烧着,一夜都未醒。”
她递给他水囊,他勉强喝了几口水,闭目休息半刻,睁眼见她小心翼翼的捧着鸟蛋和野果递到他面前,满怀期待的盼着他吃点东西。
他略略吃了几样,稍稍有了力气,去摸包袱里的药瓶,蹒跚着站起来,要走开去给自己换药。
她跟着他:“李渭,可不可以我来帮你。”
他摇摇头:“无事,我自己可以。”
“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他不肯:“于礼不合。”
“你一直瞒着我。”她上前抓住他的手,目光坚定仰视着他,“你怕我看见你的伤,伤的很重对不对?”
李渭无奈看着她,两厢僵持,她也执拗,最后他叹口气,坐下,默默的解开了自己的上衣。
他有遒健的躯体,以及很多旧的伤疤,大大小小,有的久远暗淡,有的伤疤明显,后背上狼爪纵横,左肩上血肉模糊,撕开了一大片血淋淋皮肉,露出了森森的白骨。
只一眼,她已经不忍看,眼泪噼啪落下来。
“哭什么。”他柔声道,“怎么办,近来常看见你落泪。”
她颤抖着双手抚摸他的背脊,“伤的这么严重,怎么才能快点好起来。”
“熬过去就好了。”他将药瓶递给她,“都撒在伤口上。”
她抹抹眼泪,将药瓶里的药粉均匀扑在他的后肩,察觉到他的身体在细微颤抖,见李渭闭着双眼,脸色青白的可怕。
再去看他的后背,肌肤上都是凝固的血壳,黑衣上看不出血色,却能看出一块块洇干的痕迹。
“没事的。”李渭去拉衣裳,“都是皮外伤,还算好。”
春天挡住他的手:“脏了,都是血。”她抹抹眼泪,“不能拿这个包扎伤口。”
两人除了身上的衣裳,哪有其他可用的干净布帛,就连身上这套衣裳,也是扯掉了不少做其他用处。
春天起身,找了个地方躲避,窸窣解开自己的衣裳,片刻之后,捧出了一块宽大柔软的雪白棉布,布料还带着余温,她不声不响,仔细将伤口缠起来。
两个人的目光俱落在那雪白的棉布上,彼此都动了动唇,却都一语未发。
李渭的高热一直未退,他坚持要赶路,春天不愿,苦苦哀求他:“可不可以等你伤好了再走。”
“我们带的东西都要用尽了。”他看着她同样憔悴的脸,“这里没有避所,没有毡毯衣物、连胡饼要吃光了,山野间危机四伏,我受伤无法保护你,再不走,我们可能永远走不出去。”
她无法抉择,也无法反驳他,只能跟随:“你不能太累,不能走太多,我带着你,我来骑马。”
李渭点点头。
两人在马上,他的精力其实很不好,炙热的呼吸凌乱又毫无章法,不知不觉间,他会把身体压在春天背上,她知道他那时候已经烧的神志不清,看着他烧的发红的眼眸和潮红的脸色,她只能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他也会耐心的教她很多事情:“野外露宿,避开风口,雾带,水畔,先看看四周地势,是否有兽迹土穴,是否有虫鸟寄住。河流池潭的生水不可饮用,无鸟虫食用的野果也不可采摘。”
也抓着她的手伸向星空度准方向:”贪汗山在天山西北端,山的走向和天山截然相发,南旱北水,我们已出天山,先定位南北,找准方向,山口有道可穿行,沿着山道往里走,就到了铁勒人的居所。”
她惴惴不安的看着他越来越黯淡的脸色和逐渐暗沉下去的眼神。
胡饼吃尽,她见旷野里有兽群隔的不远不近,漫走在草丛之间,抽出了自己的匕首。
李渭指导她:“那是草原野驴,性子憨傻,奔跑迅速,力大执拗,不能强硬捕捉,它们有很强的好奇心,遇见危险,先是撒蹄跑一阵,而后伫足回头观望,如此反复,跑跑停停。可以想办法诱捉它,先找点东西惹其注意力,它会再三回顾,你先视若无睹,等它们放松警惕后,再弄点它们喜欢的草叶,等它们上前觅食,最后趁其不备,再抽刀割其喉管。”
她点点头,看中一头尚且年幼的淡色小野驴,耐心的陪着周旋了一个时辰,最后抽刀扎入了它的脖颈。
那小野驴猝不及防被刺中,尤且挣扎着从地上起来奔走,春天使出了全力压制仍是被野驴踢了几下,喉间翻起一阵腥甜之气,小野驴在地上抽搐许久,那双纯净的大眼闪了闪,慢慢的阖上。
春天愣愣的蹲在野驴旁,抬头看了看李渭,见他又阖着眼昏沉过去,脸颊削瘦如刀,将自己的匕首抽出来,发狠的切开野驴身体。
尚未冷却的血溅在她脸庞和衣上,脏兮兮的,这时的她蓬头垢面,狼狈万分,目光却坚毅无比。
李渭的伤口已经无药可换,昏沉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每日走走停停,两三日走的路程,比以往一日走的还少些,缓慢又让人无比心灼。
两人走入了另一片山野,半夜时候,篝火被一阵急雨浇停。
春天费力的把李渭拖到树荫之下,雨打林叶,哗哗作响,衣裳已然湿透,她把外裳脱下来,举过头顶,覆身遮在李渭上方,替他挡雨。
李渭被冰冷的雨珠溅湿,摸到她湿淋淋的身体挡在自己头顶之上,黑暗里看不清眼前,却能摸到她和湿衣融合一体的玲珑身躯。
他神志飘荡,瞬间被高热燃烧的更旺了些,连骨缝都冒着火,将她拖下来,拖到自己怀抱里。
“我身上湿了。”她挣扎起来,遮挡他的伤口不被雨淋湿,“会把寒气过给你。”
“我身上烧着呢。”他闭眼呢喃,“正好把你烘暖。”
“李渭。”她软嘟嘟湿润润的唇撩过他的脸庞,移到他耳边,“我们好倒霉,这一路的运气都不太好。”
“是么。”他昏昏沉沉的睡过去,“我倒觉得,这是我最好的运气了。”
次日艳阳依旧高照,春天见李渭面如金纸,呼吸微弱,久久不醒。
她连声呼唤他。
李渭皱了皱眉,睁开布满红丝的眼,看了看她,复又闭上:“春天。”
“嗯。”
“你带着追雷走吧。”
她一愣:“你呢?”
“我累了,让我在这儿歇歇。”
“我陪你。”她咬着唇,“我陪你。”
”你先走,等我伤好了,我再去寻你。”
“不行。”
“听话,你先走,我在后面,慢慢的跟着你。”
“不行。”她贴近他,急切的朝他吼,“我和你在一起。”
他轻轻的叹口气,摇摇头:“傻丫头,我走不动了。”
“我背你走。”
“你背不动我,我现在是你的累赘了,只会拖累你。”
“不是的,你永远不会是我的累赘...”
“傻孩子...哪有什么永远...”他居然露出了一抹微笑,“我可能撑不住,太累了。”
“那我们停下来歇一歇,我们找个地方养伤,就跟我上次生病一样...我给你做吃的,给你找草药,等你慢慢的好。”
“如果好不了呢。”他问。
“怎么会好不了呢。”她语结,“你说过的,只是一点皮外伤,只是一点皮外伤而已。”
“这样的天气,人肉也会发臭腐烂呢。”他摸摸后背,苦笑,“我可能熬不过去了。”
“这里已经靠近贪汗山了,你自己翻过贪汗山,去找铁勒部,他们专为突厥国锻造兵器,每隔一段时间会有突厥军过来取兵器,你跟来取兵器的突厥军首说,你要找贺咄王爷,他是突厥王的次子,在突厥国地位显赫。遇见贺咄后,你提我的名字,我曾救过贺咄的性命,你爹爹的事情,就拜托他帮你吧。”
她蹲在地上,捂着耳朵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