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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跑到荷花湖边去,在旁边的亭子里呆坐了半天。这才过去了不到一个月,湖上的荷花有些已经凋谢了,泛黄的荷叶之上,点缀着一只只鼓鼓的莲蓬。湖边的柳树下,那条小船还好好地系在那里。
这一坐,居然就坐到了日沉西山的时候。晚风一吹,脑子终于清醒了些。侯叶来问我是要现在用晚饭还是先热着稍候再用,我摇头:“晚些再吃吧,你去叫何昭叫来,我有话说。”
何昭马上就到。我不多废话,直接问他:“咱们府里的侍卫,连你在内,一共有多少?”他拱手:“禀王爷,连属下在内,一共四十六人。”
我点头:“你现在马上去挑十个功夫一流的出来,叫他们沿往东宁的官道去追崔大人,追上之后一路暗中保护。要是崔大人有什么差池,叫他们提头回来见我。”
何昭领命去了。我呆坐苦笑。想不到我也学会说这样的话了。
第二天早朝过后,我递牌子进宫求见父皇。从强烈的阳光下进到那阴风阵阵的文澜阁里,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行完礼,眼睛总算适应了室内阴暗的光。父皇就坐在那书桌后面,斜倚着一个鼓鼓的靠垫,一手拿着一本折子,另一手手指闲敲着桌沿。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会来,叫我平身之后,张口就问:“说吧,想去哪里?东宁,还是大理寺?”
我一撩袍角,再次跪下了:“求父皇准儿子去大理寺,督办东宁府尹亏空军饷一案。”
父皇抬起眼皮微微一笑,把手中的折子扔了过来:“自己看吧。”
我站起来,说了一声“是”,两手捧着那折子起来扫了一眼,原来是兵部尚书保那罗耀祖清白的奏折。我把它合起来,送回父皇面前。他又随手抽了几张折子给我——全都是朝中重臣要保那罗耀祖的。
我想到的第一件事是,回府之后要再加派十个人去保护崔叔闻。
父皇一直在用一种观察小动物的眼神看着我。等我把那些折子都看过了,他才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问:“怎么样,还想去么?”
我一咬牙:“去!”
我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罗耀祖面上不过是一个正五品的府尹,可是他另外一个身份,是苏明章的的大妹夫,苏青溪的大姑父。
罗耀祖人在东宁,亏空的,自然是要送到万远川军中的军饷。这事三年前就被人捅了出来,可万远川拿他没办法。现在父皇给万远川增了二十万的兵,万远川有底气说话了,连上三道奏章告他。
这一告,一石激起千重浪。
父皇脸上的笑意浓了些,但是又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朕,记得清清楚楚,最近这四年朝廷拨给东边的军饷,加起来不下十万。可是万远川的奏折上说,最后到他手里的,不到六万。”
我呆了。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这么多银子——要全堆在那罗耀祖家里,只怕也堆不下罢?”父皇长叹一声:“是啊……”说着很故意地问了一句:“怀真,如果你是罗耀祖,你会怎么处置这笔银子呢?”
我想了想,据实回答:“儿臣会自己留下一部分,剩下的,用来打通上下关节,以防将来有什么不测。”父皇拿起那几本折子,挑挑眉毛:“你的意思是,这些人都收了罗耀祖的银子,所以现在都替他说话了?”
我慌忙说:“儿臣没有证据,不敢随意污蔑朝中大臣。”
父皇点头:“很好。”说着随手拿起一张泥金笺,飞快地写了几行字,边写边说:“对了,把你的人叫回来吧。崔寺正那里,自然有人护他周全。”
唔……
父皇英明啊……
他把那张手令给我,摆摆手。我正想告退,他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叫道:“等等!还有件事——怀安三年前和宋皇订的盟约到期了,宋皇邀他去谈续约的事。他这一去没有几个月回不来,你明日起,每天来上早朝吧。”
我心里“咔嗒”一下。
据说,自打父皇登基以来,这上元殿每天早上的早朝,除了太子,还没有哪个皇子去过。三年前怀安不是也去了宋国好几个月么?可那个时候父皇也没叫别人去上早朝。
不知道是不是我反应慢了些,父皇有些开玩笑地问:“怎么?你早上起不来么?”
一瞬间,崔叔闻的话又莫名其妙地回到耳边:“这大奚国的国库中,王爷你可以调用多少黄金白银?大奚国的五十万铁骑中,王爷你能调动多少人马?大奚国的朝廷官署中,有几人听王爷的差遣?王爷你若是出了什么差池,文武百官中又有几人会为你说话?”
还有那句能把我气死的话:“下官确实是觉得王爷你手中无钱无权无兵无马,才想要另攀高枝的。”
我当然知道他那是故意说来激我的,然而我两手空空,离了父皇寸步难行,也是事实。
他现在犹如置身于狼群虎穴中,步步凶险。我不可以再退缩。
我立刻趴下:“儿臣遵旨。”
从父皇那里出来,我立刻就拿着他的手令,去了大理寺。
大理寺有品级的官儿一共十一个,由正卿尤琮领着,一溜人恭恭敬敬地向我行礼,唯独缺了崔叔闻。
我恨不能把他们都绑起来狠狠抽它几百鞭子——亏空军饷那么大的案子,一群人查了三年都查不明白,现在要崔叔闻一个人以身犯险!
他们弯了半天腰,我压住火,亲自去把那老态龙钟的尤琮扶起,挤出一个笑容来:“各位不必多礼,小王是什么事都不懂的,以后还要请各位多多指点。”
我叫他们各自回去做事,也不多话,就找了张桌子坐着,耐着性子看他们办事。起先他们都还有些拘谨,到后来就都放松了,该干嘛还干嘛。我冷眼看着,好容易捱到下午,该走的都走了,我才把尤琮叫过来:“今日我听到到两位少卿在说罗耀祖案的事,有些不明白,不知是否可以把此案的卷宗借给我,今晚带回去看看?”
我看他面有难色,又说:“我知道大理寺的卷宗不能随意外借,可是父皇的意思,是让我亲手督办这案子——”
他立刻母鸡啄米似的点头:“应该的,应该的!下官,这就叫人去整理——”
那两个老家伙,在我眼皮底下拿着纸嘀咕了半天,一看就知道没好事。
不久跟着尤琮的书童就把两寸厚的一叠纸放到何昭手里。
我看了一夜。天快亮时,开始写我这辈子的第一张奏折。
十四天之后,崔叔闻出发后寄回来的第一份公文终于送到了大理寺。
我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才有些不舍地把它还给韩笑卿。韩笑卿又扫了一眼,才长叹一声:“真难为他了。”
我到大理寺的第二天,就上折子参了尤琮和那两个少卿一本。我在那卷宗里,看到几份崔叔闻写的文书。崔叔闻把案情分析了一遍,又建议大理寺从罗耀祖周围的人开始查。那几份文书都被驳回了。
现在,我终于可以帮他把绊脚石都踢走。
我参那几人的罪名是个很宽泛的办案不力,父皇竟很痛快地把他们都革职了,又当场问我有没有什么人可以继任寺卿。我胆战心惊地往文武百官里面扫了一眼,最后说:“翰林院韩学士。”
韩笑卿和崔叔闻整日里眉来眼去,我虽然不太明白他们是怎么一回事,但直觉地觉得他是崔叔闻可以信赖的人。
所以我也信他。
父皇准。
崔叔闻寄回来的公文上面,只有公事公办的两句话——他到了东宁之后就开始调查罗耀祖,现在暂时没找到什么证据。
我并不意外,甚至还有些开心。至少这份公文可以证明,他现在还是安全的。
我说:“韩大人,今日早朝,又有三人联名上奏保罗耀祖……这些天零零星星的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了。”
韩笑卿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倒不见得和那罗耀祖有多深的交情,只不过,他们吃准了我们这回仍旧会像以往那样不了了之,随大流做个样子好讨好苏相罢了。”听他的口气,似乎对苏氏很是不满。
我伸个懒腰,有些赌气地说:“哼……明天我就上个折子给父皇,倘若我们什么都查不出来就算了,要是真给我们逮到罗耀祖那条狐狸,当初保他这些人统统要罪加一等!我看以后还有谁敢保他——”
韩笑卿闷笑:“好主意。只不过……要是皇上真准了,咱们也不用查了,就把脖子洗干净等着丢脑袋罢。”两个人苦中作乐地哈哈干笑几声,我有些沮丧。
李白说,“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就是我们现在这状况。
我说:“韩大人,你现在就给崔大人回个信吧,就说咱们这也没啥进展,叫他慢慢来,说得越惨越好。”
这来往的公文不知道要经过多少人的手,咱们自己说得难过点,也好让他们放松警惕。
韩笑卿点点头,立笔而就。我一看,噗地笑了出来,他那写得,简直就是在说自己是块废物,哭嚎着不想查了。韩笑卿别有深意地问:“王爷……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我提起笔,又放下了。
有什么好说的呢?要他好好保重身体,要他小心那些明枪暗箭,要他不许太拼命……
全都是废话。
我说:“就这样吧。”
那信很快交给信差送出去了。也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照例找借口留下来,钻进放陈年档案的房子里去,一张纸一张纸地翻。那里面为着防火,灯笼都是固定在墙角的,隔着层层的柜子,光线极暗。要不是我的眼睛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可别指望能在密密麻麻的纸上找到什么。我在里面找了十来天,连一个柜子的档案都没看完。我坐在地上慢慢翻着,突然一丝飞灰吹进了我鼻子里。我一个忍不住——
“啊——嘁!”
我及时扭开头免得把口水都喷到前面的档案上,打完喷嚏了才发觉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袭蓝色官袍。我正要说“对不住”,就听到韩笑卿的声音在问:“王爷您这是——”
我尴尬地干笑一声:“呵呵,本王……想多看看从前的案子的卷宗,好学学前人是怎么办案的。”韩笑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前人……说句不敬的话,前人办的案子,就桩桩明白,件件公正么。”
我装出一副求知样来:“韩大人,此话怎讲?”
他走过来一步,从我前面随手抽了张纸,长叹一声:“王爷您看卷宗,也许看到的不过是死的白纸黑字,在下官看来,这当中却藏着无数永世不能翻身的冤魂。”
他说这话的时候,一阵阴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故意问:“比如呢?”
他把那张纸放回原处,直看进我的眼睛,目光灼灼:“王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在这里找的,可是当年崔灏私通敌国被赐死一案的卷宗?”
我手一抖,手里的纸张都掉在了地上。
韩笑卿轻轻一笑,俯身捡起它们:“王爷别怕……下官的大姐,正是崔灏的夫人;下官,是叔闻的舅舅。”
半个时辰之后,我带着韩笑卿回了王府,在湖边的亭子里摆上一壶酒。韩笑卿坐下之后,眼睛就没有再离开过湖里已经谢了一半的荷花。酒喝在嘴里,一点味道都尝不出来。我有满满一肚子的问题想问他,却不知如何开口,只好不住斟酒。他叹息:“想不到,我这辈子,还能有机会在这亭子里喝酒看花。”
我顺着问:“韩大人当年想必常来此处罢?”
“我姐姐还在的时候倒是常来串门,只是她过门不到两年就亡故了,我睹物伤神,没心思再来……再到后来,这宅子充了公,更进不来了。”
我吞吞口水:“那么……那件事……真的没有真相大白的希望了么?”
韩笑卿低头:“原本是要诛九族的死罪——皇上已经网开一面了,还有谁敢再提翻案的事?我在翰林院坐了十几年的冷板凳,本想着苟延残喘,安分守己地拖到告老还乡就完了……谁知,谁知竟让我能再见到小迢……”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小迢”,是崔叔闻。
韩笑卿一杯一杯地往嘴里倒酒,说话也有些不清楚了:“我本来劝他,立刻放弃功名,远走高飞,找个地方隐居,再也不要回来……他不肯;我又劝他,如果他真要在朝廷再呆下去,那就攀一门好亲事,找个靠山……”
一团火往我脑门一冲:“所以你——”
——崔叔闻要娶怀碧是他的主意?难怪那天我暗示了崔叔闻会成家之后,他居然那么开心……
他仿佛没听清楚我的话,自顾说:“谁知他比试居然输了……现在还……还一个人跑去查那个罗……他这都是……都是为了……拉拢那个姓万的,支持你啊……”
我……居然会以为他是为了避开我……
韩笑卿手一松,手里的酒杯“当”的一声掉在地上,一眨眼,他已经跪下了:“敬王爷,我知道你是好人,我求求你,你放过小迢吧,不要再缠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