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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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多味不知顾芸娘为何突然问起这一番话。
因为他爹已经被处斩,他娘早已作古。
下意识认为,顾芸娘不想要他了。
他紧紧抓着顾芸娘的衣袖,漆黑明亮的眼睛蒙上一层薄雾。他假装将顾芸娘的话,当成是假设问他,“姨母要多味吗?”
顾芸娘看着他委屈的模样,语气低柔,“要。多味愿意留下来,姨母就要你。”
余多味一颗心放下一半,神情怏怏道:“我没有爹娘了,姨母今后别再问多味这个问题。如果我娘还活着,姨母就不会嫁给我爹,她会在我的身边。”所以这个问题,不存在!
顾芸娘抚摸着他的发丝,百味杂陈,他的思维太敏捷,年纪虽小,却已经懂得人情冷暖。
或许他爹和娘就是他心中认定的模样,已经逝世,也比如今现实里的情景要好。
他的爹娘还活着,却将他给抛弃,他心里应该会很难过。
可再如何的不忍,有的事情必须要面对。
“多味,你娘还活着,你爹也另有其人,他们想把你接到身边去抚养。”
余多味脸色发白,他听不懂顾芸娘的话,什么叫他娘还活着,他爹另有其人?
大大的眼睛里,泪水晃动,小嘴紧紧抿直。
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顾芸娘的神情,想看她是在骗他,还是不想养着他,所以特地给他安排一户人家,可他看见顾芸娘眼中的不舍与怜惜。
余多味被顾芸娘难过的神情给击溃,泪水大滴大滴滚落下来,他将脸埋进顾芸娘的怀中,“姨母,我不懂,我就知道爹娘死了,我谁都不要,我就要姨母!”
紧紧攥着顾芸娘衣袖的手指发白,微微颤抖着,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攥着,就无法将他与顾芸娘给分离。
顾芸娘心里酸涩,心知不将事情说明白,余多味会听不懂,甚至会胡思乱想。
她拿着帕子擦拭余多味的眼泪,看着他发红的眼眶,轻声说道:“你娘心里有喜欢的人,有很多原因,让她嫁给余青山,生下了余宝音。后来你娘喜欢的人,又回到梨花村找你娘,因此才有了你。将你和余宝音留在梨花村没有带走,是她有自己的苦衷,想等你们长大之后,再回来认亲。这次突然出现想与你相认,是姨母将你带回京城,她见到你,不舍得你,想给你更好的生活,将你认回去。”
顾芸娘心中有许多的顾虑,之前并不想将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余多味,让他知道他娘做的事情。可看见他天真纯粹的眼睛,她突然不想将他蒙在鼓里,这样他对云萝会有期待,将云萝当做会为自己孩子不顾一切的母亲。然而事实上,云萝并不能为了他不顾一切,相反会让他忍受太多不必要的委屈。那时他会伤心失望,更为痛苦。倒不如一开始,就让他知道云萝是什么样的为人,即便最后他跟着云萝回去,也知道在心里如何给云萝定位,不会因为现实与想象中的落差,将他给击溃。
余多味再聪慧,也只是一个孩子,他理解不了男女之间更深层的关系。却不妨碍他从顾芸娘的话中领会,他的亲娘为了喜欢的人,抛弃他和姐姐,跟着喜欢的人去过富足的生活。
这一刻,他也清楚的知道,给他布包里塞东西的就是他素昧蒙面的亲娘。
而那些东西精致贵重,价值不菲,由此推测出她生活富足。
他不禁想到村里的闲言碎语,骂顾芸娘攀高枝。
余多味不禁想,他娘就是为了嫁进富贵人家,他和姐姐是累赘,才会毫不犹豫将他们给抛弃。
“姨母,我从生下来没有娘,以后也不会有娘。您别将我送走,我不要离开您!”余多味抱着顾芸娘,抽泣道:“她之前为了自己的苦衷,能够抛下我和姐姐,把我认回去,也会是她的累赘,以后再有苦衷,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再次抛弃我们。”
“我从知事起,就是您在我身边,我开口唤的娘亲,只有您一个人。您虽然不是我的亲娘,可我在心里将您当做亲娘。我的亲娘她对于我而言,只是一个陌生人。她若是真的心里有我,早就该出现在我的面前。您也说了,她之前是想等我们长大,再将我们认回去。那我们就保持现状,等多味长大了,再报答她的生恩。”
余多味迫切地表达他心中的想法,生怕顾芸娘会将他送走。
他的生母对他而言太陌生,令他心里不安。
一旦想到离开顾芸娘回到生母身边,他生出莫大的恐慌。
顾芸娘微微笑了,为余多味的选择,为余多味的话。
他对生母并无怨言,甚至惦念着生恩,可见他心里是善良的。
“好,姨母尊重多味的选择。”顾芸娘心里松一口气,等他长大回云萝身边,她也不必担心,那时候他有自保的能力,不必担忧受委屈。
余多味眼泪流淌的更汹涌。
顾芸娘温柔的安抚他,等他平息之后,看着他肿成核桃一样的眼睛,不由得取笑道:“明日顶着这桃子眼去学堂,小朋友定会笑话你这么大的人,还哭鼻子呢。”
余多味愣愣的摸着自己的眼睛,一阵刺痛,他嘶了一声,捂着脸,合拢的手指开了缝隙,闷闷地说道:“回去我让小桃姐姐拿冰敷消肿。”
顾芸娘不禁失笑,屋子里沉闷的气氛消散,暖意融融。
“不用冰敷,用帕子浸井水敷一下,抹上药膏明日就能消肿。”
余多味呆呆地点头,“姨母,她再来找您,您就让她将姐姐带回去抚养。姐姐不喜欢您,给奶教养的不太懂事,如果她能接回去,姐姐会改好的。”
顾芸娘笑了一下,“多味回去叫小桃给你敷眼睛,功课不能懈怠,知道了吗?”
“知道了!”余多味给苏景年和顾芸娘行一礼,跟着小桃离开。
望着他的背影,顾芸娘深深叹息一声,只希望云萝尊重余多味的选择,不要胡搅蛮缠。
“这下该放心了?”苏景年握着她的手,包裹在粗糙干燥的掌心里。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细腻柔软的手仿若无骨。
顾芸娘担忧地说道:“我担心云萝不肯罢休。”
“多味不愿,即便她是生母,也无法将多味从你身边夺走。”苏景年声音低沉,眼中满是冷肃。
顾芸娘嘴角翘了翘,仍是有些郁郁不快。
余多味若是懵懂不知事也罢,他心里敞亮,一点就通。
苏景年在,云萝无法将余多味给夺走。
真正闹起来,余多味知道了,他为了不给他们增添麻烦,或许会跟着云萝走。
这才是顾芸娘担心的。
“我们尽快回梨花村吧。”只要回去了,云萝会收敛。
“好。”
苏景年已经在暗中转移自己的权柄,只等文宣帝松口,便能立即离京。
接下来几天,云萝都没有动静,顾芸娘也便当做没有发生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余多味每日腻在她身边的时间变长了。
学业愈发的认真。
顾芸娘看在眼里,记在心里,默默数着离京的日子。
兴许只要走了,余多味才能放下心。
姜皎月见顾芸娘这几日心事重重,精神怏怏,眼瞅着天气放晴,邀约她一起上街,挑选几匹丝绢锦帛,给孩子做新衣。
顾芸娘应约,用完早饭,便与姜皎月乘坐马车去锦绣。
“三弟妹,还有一个多月便要过新年。你和三弟年后再离京,咱们一家人过个热热闹闹的新年。”
顾芸娘是新妇,头年按理说是在苏府,可京城里待久了,总是易生是非。
“我们在梨花村新宅成亲,新宅乔迁也还没有一年呢。新居要住满三年,方才能在外过年,不拘着眼前,日后我们总会聚在一起。”顾芸娘目光落在姜皎月的腹部,“待你生产,我和景年再回京。”
“好吧。”姜皎月摸着自己的肚子,叹息道:“今年苏府只有我一个女主人,往年还有二弟妹……”
提到袁雯萱,顾芸娘想到之前裴府发生的事情。
“二哥有何打算?”
姜皎月抱着手炉,手指摩挲着精美的花纹,“二弟回来后说有人引他去院子里,见到袁雯萱也在,他转身离开,又听人说你在荷塘出事,他赶过去就看见和袁雯萱穿一模一样衣裳的迟曦推你被抓住,是迟曦想要让苏越误会袁雯萱对你动手。幸好抓住了凶手,才没有让奸计得逞。”
姜皎月停顿一下,又道:“事后袁雯萱找到二弟解释,二弟三言两语便别过了袁雯萱。”
顾芸娘心里叹息一声,这显然是不打算与袁雯萱重归旧好。
“算了,不说他们了。”姜皎月觉得夫妻之间的事情,别人是插不了手。如果苏越有心与袁雯萱和好,只是心里有顾虑,她们还能推波助澜,可她们压根不知道苏越心里如何想的,贸然行事只会弄巧成拙。
马车停在锦绣,顾芸娘下马车,扶着姜皎月下来,两个人一同入内。
锦绣里,已经有几个人在。
顾芸娘一眼看见人群中穿着一身素净衣裳的袁雯萱。
袁夫人手里拿着一块霞色织锦往她身上比划,袁雯萱神色淡淡,兴致缺缺,似乎拒绝了,袁夫人无奈的放下那匹布。
“快要过年了,你自己挑两身衣裳过年穿。”袁夫人甩手不管,给袁雯萱自己挑选。
袁雯萱看一眼,随手指着一匹月白布料,还有一匹青色暗纹布料。
袁夫人叹气,“大过年的,你穿这般素净作甚么?”
袁雯萱做了最后的努力,试探过苏越,郎心似铁,没有任何的转圜余地。
她一个被休离的女人,穿着光鲜亮丽,不过被人笑话。
“娘,我想去清水庵清修定定性,穿着太亮丽不合适。”袁雯萱不想留在京城,太多回忆令她心中翻绞,每每夜梦中醒来,心里空荡荡的,氐惆怅惘。
袁夫人摇头,原是带着她出来散心,被袁雯萱这一说,自己也败了兴。到嘴苛责的话,又无法再说出口。
“罢了,回去吧。”
袁夫人转身,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顾芸娘与姜皎月。
“你们也来裁新衣?”袁夫人脸上牵起淡淡的笑,目光落在姜皎月的小腹上,“身子可好?”
“一切都安好。”姜皎月将她们的话听在耳中,心中不知如何是好。袁夫人的问候,让她心中窘然,抿唇道:“伯母,过去的事情,我已经放下,你们也不要为此愧疚。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难能可贵的是知错悔改。我希望你们也能放下,重新开始生活。”
袁夫人心里愈发难受,袁雯萱险些害了姜皎月的孩子,她都能大度的原谅,只这一份胸襟,便是袁雯萱不能及的。她若不是糊涂,做下错事,这般好相处的妯娌,她的日子不知多舒坦。
一切都是自作孽。
袁夫人眼睛湿润道:“会的。”
袁雯萱低垂着头,心里同样不是滋味,悔恨如同藤蔓紧紧攀附上她的心脏,令她心生窒闷。
姜皎月越是大度不计较,她越是备受折磨,相衬之下,只剩一片狼狈。
袁雯萱匆匆点头,擦肩而过时,顾芸娘挽留道:“裴府的事情,我还未向你道谢,正好无事,待会一起用膳?”
袁雯萱抿紧唇,目光掠过姜皎月,见她进屋挑选布匹,拒绝的话到了嘴边。
袁夫人替她应下,“去吧,整日闷在府里都要发霉了。”而后与顾芸娘道别,在婢女搀扶下离开。
“你们快过来给我挑选布匹呀!”姜皎月面前摆了四五匹,她心中纠结,不知道选哪一匹,每一匹都很喜欢。
顾芸娘对袁雯萱道:“你是做娘的人,最会给孩子挑选东西,你上去指点大嫂。”
袁雯萱不知如何面对姜皎月,驻足不前。
顾芸娘推了她一下,袁雯萱咬着下唇,上前摸着料子,给姜皎月挑了一匹出来,又让掌柜新拿出两匹给选了。
“小孩子容易出汗,衣裳要柔软贴肤,清爽吸汗。”袁雯萱给了姜皎月几个建议。
姜皎月欣喜的让掌柜将布匹给包好,让掌柜送去平阳候府。
买好布匹,天气还早,商量着去同福酒楼喝茶。
袁雯萱很拘谨,姜皎月仿佛忘记两个人之间的恩怨,并且一点都不介怀,可两个人之间再也回不到之前的亲密无间。
因为她知道自己做的事情,终究伤透姜皎月,她心底仍是留有伤痕。
姜皎月大度不介怀,并不是因为她,而是为了苏越与鑫哥儿。
顾芸娘看着与姜皎月离得有一段距离的袁雯萱,心知袁雯萱良心受到谴责,如果姜皎月表现得很在意,对袁雯萱抱有敌视,或许袁雯萱还会自在一些。
马车停在同福酒楼。
时辰还早,不到饭点,酒楼里的人稀稀落落。
一行人跨进酒楼,掌柜见到姜皎月,立即迎出来。
“大夫人,给您安排三楼。”
“有劳了。”姜皎月颔首。
掌柜亲自领她们上楼,忽而,门口传来马蹄声,他转头望去,就见苏越翻身下马。旁边停了一辆马车,他走到马车旁,灰布帘子被一只素手掀开,穿着白色布衣的少女从马车里钻出来,肩膀上挎着一个包袱。
“苏越哥哥,到了吗?”少女望着同福酒楼的牌匾,愣住了,“今日住酒楼吗?”
“不是,给你安排了宅子。你下船后还没有用早饭,先在这里吃点饭食再回去。”苏越站在一旁,耐心的向少女解释。似乎觉察到几道目光落在他身上,回头望去,见到袁雯萱等人,他怔住了,慢慢地,眉头皱了起来。
袁雯萱怔愣地看着苏越与少女低语,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她身上清爽干净,只着素白的衣裳,并无一点配饰,一头青丝三分挽起,七分散落在腰后。白嫩如玉的脸蛋上,颊间微微泛起一对梨涡,仿若迎风绽放的琼花,安静美好。此刻,她那一双流盼生光的眼睛,正好奇的顺着苏越的目光望来。
袁雯萱手指紧紧攥成拳头,眼中似有薄雾萦绕。她以为自己真的放下,可看到他神色温和的与少女站在一起,她心脏翻绞,酸水在肚子里咕噜噜冒着泡,可她只能看着,半句话不能言,甚至是询问起少女的身份也不够格。
在触及苏越视线的那一刻,她躲避的低垂着头,嘴唇被咬得发白,促催道:“我们快些上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