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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儿脸上泛起热度,双唇浮起水亮的色泽,轻声回:“他没有要求我离开。”
花无心生来好看,四岁进学聪颖无比,江夕瑶对爱子视如珍宝,读书之外时不离身。豪门大宅丫鬟仆妇甚多,恐有色相诱他纨绔习气,杜渐防微,故买非花为伴读,伺候起居。非花小两岁,衣着习惯越来越相同,结契之厚,比同胞手足更为亲密。
江夕瑶似有心事,伸手覆上棠儿的手背,“你的情况我大致知晓,尚未挂牌的清倌人,我们花家还是能接受的,等会儿收拾东西跟我回去。”
两颊热度更高,棠儿看着她,极不自在地说:“我不能离开这里。”
江夕瑶微微一愣,逼视着问:“怎么?不愿做小?”
棠儿垂目,声音越发低下去:“他没有要我的意思。”
江夕瑶沉默许久,从袖口拿出一卷银票放到棠儿手中,“你若能为无心生下孩子,每个孩子我给十万,当然,你得心中清亮,我花家绝对容不得糊弄。”
见她低头不敢言语,江夕瑶认真说:“无心聪明好学,十年诵读万卷贯通,并无长性,你好好珍惜机会。”
天色阴得很沉,琼枝玉立,落花扯絮般下起雪来,墙头一树红梅,梅蕊裹着薄薄一层冰凌,在风雪中更显娇艳。
单松友好赌,棠儿闲来无事便去作陪,一来二去竟通了牌局。她会算牌,上场先输银子,细心观察每个人的微小表情,掌握这些赢多输少,口袋里进了几百银子。
两盆炭火烘得屋内暖意如春,雀儿牌清脆的碰撞间,月娥明妆丽服,嘴唇涂得鲜亮,笑对小蝶道:“李老爷,就是乡下来的那个土财主,你还记得么?”
小蝶运气好,一起手便开个暗杠,眉花眼笑道:“这人我有印象,是知忆的客人。”
月娥嫌热,脱去小袄身材丰若有余,满脸幸灾乐祸,嗤地一笑道:“李老爷见不惯捧姑娘的规矩,先前闹得鸡飞狗跳,愣说知忆把他当成冤大头,细里一打听,心里更不平衡,觉得花下几千银子没占半分实惠。听说他贪便宜去南市打野鸡,惹上花柳病,正在四处求医呢。”
闻言,小蝶不由看向单松友,含媚笑道:“真不知道这人怎么想的,再想省也该去珠市碰运气,南市的半老妈子伺候周到,温柔又会巴结,唯一不美就在这里。”
单松友面上蔼然可亲,笑而不言。
月娥让丫鬟拿来零嘴,边吃边看牌,打出一张万子,“金凤姐教得勤,小水仙就要挂牌了。”
棠儿双眉淡扫,薄施朱粉,穿一件素缎夹袄,气质颇具清丽,蹙眉问:“她年纪还小,怎这么快?”
月娥转脸,将吉祥福寿菊瓣盘拿到面前,从里头捡了杏脯来吃,“十四,也不小了,现在的客人爱找新鲜,隔壁妙音阁的当红小花才满十三,红得不行。”
单松友笑看小蝶,打出一张牌,“小孩子家家什么都不懂,我就不爱这新鲜。”
小蝶心领神会,满面春情,媚眼朝他暗送秋波。
棠儿只感心中复杂,不可名状,随手打出刚拿的牌。
单松友“哗”地摊出牌来,笑道:“都看着胡,边张你也打。”
棠儿回过神,勉强一笑,将桌角的银子抹到他面前。
单松友面色平静,桌下的厚底皮靴小动作不断,棠儿不动声色,绕旁边避开,将月娥的腿朝前一挑。
月娥是风月场中的老手,见单松友山根不高,门牙不好,猜他在那事上定不怎么样,玩味道:“杏花春馆的当红倌人绿萍巴结花无心不成,迷上武生贺翔,传闻倒贴了不少银子。”
小蝶嘴一撇,皱眉道:“这种事都让你知道了,想必是传遍了秦淮河,明摆着当冤大头活温生,哪个客人还肯做她的生意?”
“可不是嘛。”月娥乜眼媚视单松友,笑得一脸荡意,“唱戏的功夫是自小练起,贺翔担得起武生,体格定强于其他男子,绿萍还要做什么生意,定是迷上这桩好事,快活还来不及呢。”
单松友色眼一眯,立刻接口道:“我想起个笑话:有一妻令夫去买丝瓜,夫出门遇上卖韭者,那人劝之买韭。夫曰:’烹汤要买丝瓜耳。‘卖者曰:’丝瓜痿阳,韭菜兴阳,如何兴阳的不买?‘妻闻之,高声道:’等丝瓜下锅来不及了,就买韭菜吧。‘”
顿时一阵哗声笑语,棠儿真心不惯这番浅逗轻挑的言语,抬目给月娥一个眼色。
月娥不以为然,对棠儿翻出眼白来,冷嘲热讽道:“同是唱戏,花无心却是个旦角,他是弯是直,到底能不能行?”
看着一脸窘迫的棠儿,单松友愈发心痒,桌下的脚又去挑弄,“叫我来说,世人享乐只须在一个贪字上领略,滋味各有不同。”
月娥生性放荡,被单松友撩得红晕眉梢,春融眼角,顾着小蝶在,只能装着若无其事。
小蝶见棠儿冷着脸,笑一笑打了圆场,“有本事你去勾他,亲自试试不就知道了。”
看着棠儿吃瘪的模样,月娥心中解气,打出一张牌正要开口,棠儿将牌一翻,筒子一色,抓了她的胡。
打一整宿,棠儿又赢了几百,离开小蝶的房已是头晕目眩。
风停雪止,屋宇被白雪覆盖,空气中弥漫着雪的冰香,沁人心脾。
传来一阵吵闹,棠儿探身往下看,只见小水仙云鬓蓬松,钗环凌乱,穿大红凤头鞋奔在前面。杜若和兰香跌跌绊绊在后面追,口鼻冒着热气,不住开骂。
青鸢道:“小水仙厉害,跟谁都敢动手。”
“打吧,太老实只会被人欺负。”
姑娘们垂头耸耳站成两排,衣裳环珮,香风四流。
小水仙脖子上有道抓伤,杜若脸上挂着彩,兰香一脸委屈,眉尾明显缺了一块。
金凤姐抱着手炉,目光凌厉,呵斥道:“打闹也要有分寸,都破了相还怎么见客?”
小水仙发髻惺忪,气满胸膛,先发制人道:“她们在洗脸水里倒东西,害我生了皮诊,偷走我的荷包往恭桶里扔。青蛇口中线,黄蜂尾上针,两般未及她们毒。”
杜若衣裳华美,耳垂上的金玉坠闪烁有光,朝她一瞟,冷笑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是我们干的?”
小水仙立时眼白相对,生气地说:“除了你们,没别人进过我的房。”
金凤姐眼中生火,心内飞刀,指尖朝三人脑门挨个戳过,“这里是老娘的地盘,怎容你等撒野。”
她气得将兰香向后一搡,冷言冷语道:“你今年几岁?客人留不住还跟新人来劲,脑子到底还长不长了?”
兰香吓得低头不语,泫然泣泪,几欲失声。
金凤姐怒气未减,狠狠讽刺:“小贱蹄子,省着点劲,眼泪要流在客人面前才值银子。”
杜若心中不服,指尖绞着袖口,嘀咕道:“小水仙可不是省油的灯,瞧着没人总在水路后门边转悠,定是想逃。”
闻言,金凤姐沉下脸,心里窜出火来,目光直直定在小水仙脸上,厉声道:“看来上回没长记性,皮又痒了是不是?”
小水仙着实被她打怕了,一脸惊慌,强辩道:“我没有,杜若信口开河。”
金凤姐冷哼一声,“趁早死了这份心,若是被你都能逃了,老娘这些年白混的。”
杜若腰也直了,觑一眼小水仙,掩饰不住脸上那抹得意之色。
金凤姐向前一步,板着的脸在灯下闪着釉面般的神彩,刻薄的语气道:“往后要打,我让你们来个痛快,不到头破血流脑袋开花不许停,否则老娘拿鞭子伺候。”
姑娘们冻得手脚冰冷,缄口结舌,大气不敢出一声。
“老娘这里没有平等,你们想较个高低也不难,谁红,老娘就偏袒谁。”金凤姐抬手理一理发髻,顿时珠钗颤动,熠熠有光。
第40章 醉花间 (15)
金凤姐将姑娘们的帕子收来供在沙盘之上, 这叫’撒帕看人面‘,得白眉神保佑,相好的客人便不会移情。
但看画像中的白眉神, 长髯伟貌, 骑马持刀与关公略像, 只眉白而眼赤。
兰香哭红了眼睛, 点香后跪在蒲垫上叩头,接过丫鬟递来的小便桶, 拿木棍边敲边念叨:“求白眉神保佑我金衣玉食,客人多广,挥金如土。”
妈妈口袋里兜着云片糕,炸蚕豆,糖果子等好零嘴, 从附近哄来两个七八岁的男童。
丫鬟们围在门边喁喁私语,妈妈将男童抱到兰香的榻上, 任他们跳跳蹦蹦将被褥床榻弄得一团糟,这叫’踩屋子‘,相信这样的仪式会给生意不好的姑娘驱除霉运。
娘姨蹲身从榻下找出小便桶,须臾回来, 将洗干净的小便桶用抹布擦干, 拿一坛上好的桂花酒往里倒。
棠儿立在书案前练字,闻到酒香不禁举目,无比惊诧地问:“这是做什么?”
娘姨笑吟吟回:“姑娘,你方来不知红楼秘法, 这酒在沙盘下供过, 你悄悄哄那花公子吃下,可保他时时惦记, 至此绝不移心旁人。”
此言一出,棠儿的脸瞬间红透,心中着实复杂,哭笑不得,“倒了,我才不哄人喝这个。”
金凤姐派丫鬟来唤,棠儿下楼,见她与小水仙对面而座,唠唠叨叨说个不停:“手是女子的第二张脸,要想滑若真丝,定沾不得半分粗活,往后拧毛巾抹脸让丫鬟伺候。”
小水仙羞生俏面,连脖子都红透了,耷拉着脑袋,只差没将下巴戳进胸膛里去。
“别羞呀,好好看着。”
金凤姐将一只长四五寸的角先生塞到小水仙手中,亲做示范,“待他舒服了慢慢加重力道,你先学用手,再学……”
棠儿心口泛起一阵极致的厌恶酸楚,快速转身逃开。
亭台假山被白雪覆盖,有种空寂落寞的厌世感,片片飞雪在风中回旋,如此洁白,以那样浪漫的姿态坠落到无底淤黑之中。
夜色渐沉,丽园街车流如织,家家红楼门庭若市,满堂灯彩。
公子着装普通,带着两个面目伶俐的书童进门,妈妈上前,一双势利的三角眼从上至下,恨不能打量到来人脚板心去,态度散漫地说:“我们这里打茶围,最低三十两。”
打茶围是指姑娘与客见面,唱曲,聊天说笑,客人一般为两到三人,故而有多个姑娘或者丫鬟们在旁。客人会提前续银子,多数不会坐过一盏茶的时间,因为过了是很丢面子的事。偶尔有不懂规矩的单客,茶吃淡了不走,妈妈会毫不客气给脸色看。
三人几乎同时皱眉,公子朝厅内张望,随意指了一道倩影,“我就打她的茶围。”
妈妈翻了翻白眼,随即伸出手来,“那是杜若姑娘,五十两,先拿银子。”
公子后退一步,反过来仔细打量她,一口地道的京腔:“狗眼看人低了不是?这么大的店,鸨妈就这眼力劲儿?”
妈妈气得脸孔一板,掀唇嘀咕一句:“是体面人,拿银子说话。”
金凤姐瞧来人年纪不到二十,一身衣裳不是好料但言行举止带着傲气,明显见过世面。她大献一番笑语殷勤,断定这种人家中非官既商,总之不似等闲,仿若见到亲人般热情,“这位公子茶厅请。”
公子这才满意,昂首挺胸,拿出两锭金元拍到案上,不忘回头朝妈妈挖苦一句:“什么东西!”
妈妈脸上的僵笑比哭还难看,只得自寻台阶,扭腰招呼其他客人。
丫鬟们忙着沏茶,上鲜果点心,金凤姐一个眼色示意,杜若立刻领会,媚眼横波直直向公子飞去。
粉香兰气,熏得人魄荡魂飞,公子斜欠身子而坐,喜杜若脸颊红润,有旺夫之相。
杜若献笑丢情,与他相谈甚欢,不刻便套出底细。公子是北京人,名叫张超,家室豪门,来江宁是要参加来年春试。
张超神魂若醉,赞道:“芙蓉出水红颜露,肥瘦相宜比玉环,此美应是天上仙,不知怎会落下凡。”
杜若姿色中等从未被人这般夸赞,不觉芳心微动,受宠若惊,羞得低眉,一派委婉含蓄。
张超直直看着杜若,眉棱一挑,问道:“百昌参行是我舅舅所开,我不日得去他城南的府上,今晚住你这儿可方便?”
杜若没想到他这般直接,魂灵直如被勾去一般,顿时春心荡漾,神不守舍起来。
张超不顾丫鬟们的目光,笑着揽她入怀,低语道:“我俊美多金,你跟了我,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金凤姐自认为火眼金睛,进门三顾,便知客人身家背景,闻言三句,便晓人品才学。听丫鬟一说,心中暗喜,风摆杨柳般进去茶厅,表情却是认真起来,“想求我这里的姑娘,哪有公子这样急?摆双台撑场面,置办衣裳头面,样样不能省。”
“急与不急,还不是银子说话?”张超招手让书童拿过来一只皮面箱,钥匙打开,里面全是金灿灿的大金元和一卷卷银票。
金凤姐激动不已,满面喜色,奉承得不知怎么才周到,命丫鬟将最好的糕点,时鲜果品,一股脑重上一遍。
张超笑道:“我带钱太多怕遭贼匪,故意穿得寒酸,临行前家父叮嘱,要我到了江宁务必去舅舅家安心读书,就近应试。我随身带着书信,不看也知道内容,去了舅舅府上哪能得玩乐方便。你开个价,我喜欢杜若姑娘,先在这里住几天再说。”
金凤姐略一思量,十分巴结,满脸堆笑道:“既然公子与杜若两情相悦,我也不好为难,住局可以,先拿六千六百两银子。话又说回来,公子不能委屈杜若,摆酒,置办衣裳头面,一样也不能少。”
张超爽快答应,仔细将皮箱上锁后交给金凤姐,“我用的银子还有,这里金元加银票二万余,劳妈妈帮我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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