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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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的昭仁殿灯火通明。谢琻由小内侍引着一路来到殿内,撩衣跪地行大礼叩见。
“先生快快请起。”上方传来年轻帝王的笑声,“来人,赐座。”
谢琻谢恩落座,这才抬眼看去。
正宁帝应是刚刚从宴席上下来,已经换下了皮弁绛纱朝服,换上了缥色盘领窄袖袍,此时正拢着衣袖,在宫女的服侍下净手漱口。
新帝登基,所有御用的器物衣服都要重新制作,所以正宁帝身穿的这些衣服都是崭新的。然而那些服饰的花纹样式、衣料颜色却都是祖制定好的,在谢琻的记忆中,洪武帝似也穿过类似的缥色常服,就坐在同一个地方一边净手,一边静静地听着下面臣子的进言。
只是洪武帝常年服用仙丹,纵使是鼎盛之年时脸色也透着一层蜡青焦黄,被那缥色金线缀边的华服一衬,更显得整个人萎靡不堪,似被胸口的十二团龙吸取了阳气一般。
可正宁帝不同。他今年刚过及冠之年,正是精气勃发之时。往那中央宝座上一座,器宇轩昂,座下陈设的甪端仙鹤仿若万兽俯首,正拜向上方的升龙。新帝天生肤色白皙、容貌俊秀,极肖已故的孝仪纯太后,若着常服时显得有些文秀;可此时登基加冕,皇气巍峨,那张文秀的面孔竟变得让人有些不敢直视。
谢琻心下感慨时过境迁,不禁恍惚了一瞬。
正宁帝净面过后,饮了一口茶后笑道:“这天寒地冻的,朕设宴太和殿却要让臣子们列席在外。刚才看有些老臣冻得瑟瑟发抖,却还要上前来敬酒说贺词,真是苦了他们了。朕这么想着,趁着还没入夜便叫散了,别再在这喜庆日子冻坏了身子。”
谢琻微微欠身道:“皇上能如此体恤臣下,实是百官之幸。只是祖训有言,太和殿内不受诏不得入内,哪怕是与宴的臣子也只能在殿外丹陛下列席。此乃规矩,臣等不敢忘怀,更不敢因天冷而有半分怨言。”
正宁帝“唔”了声,微笑着缓缓道:“朕早年看先帝新岁设宴的场面,觉得百官来贺、君臣同乐的场面实在是壮阔,尽显大国威风。只是如今再看,却能逐渐看到那些繁华下隐藏的苦处和不易了。”
谢琻颔首,没有说话。他总觉得正宁帝似乎话中有话,在暗示着些什么。
正宁帝嘴角噙笑,看了谢琻片刻,和声问道:“听说方才谢老将军提前退席了一会儿,先生您也还过去专门查看……可是天冷,冻着了老将军?”
谢琻一顿,摇了摇头道:“家父叫臣出去,是有话叮嘱。”
正宁帝微微一愣,“有何急事,需在这宴席半中……”
“请皇上赎罪。”谢琻起身躬身,请罪道,“今日臣忙于公务,已近两个月没有着家。家父又担心若不及时叮嘱臣,臣便会口不择言,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犯了大不敬的罪过。”
正宁帝扬眉,笑道:“先生一向沉稳谨慎,谢老将军这担忧又从何而来?”
“家父担心,”谢琻垂眸道,“臣会趁着皇上大赦天下之际,恳请皇上起复沈梒。”
昭仁殿内静了一瞬。
这深宫是顶天立地的一座四方囚笼,墙厚砖硬,在这里听不见山水回响,亦没有鸟兽之音。唯一的热闹便是丝竹和人声,但若一旦这些声音也停止下来,整座皇城便陷入了凝固的死寂之中。如同一只外表华丽、却被抽干了血肉的猛兽,丧失了活的气息,那干硬的皮毛内包裹着一团冰凉的空气。
此时便是如此,当君臣二人相继沉默下来,整座昭仁殿内竟静得让人发慌。在这环境之中,最吵的声源可能便是人的呼吸和心跳之声了。
方才,当谢琻说出“沈梒”二字时,正宁帝的眉头微微一扬,似有些惊讶。但他很快平静了下来,看着谢琻若有所思,似在思琢什么事情。
半晌,他终于缓缓开口,徐徐地问道:“既然谢老将军不愿先生提起此事,您此时为何又将这番话转述给朕?是真的想劝朕起复沈先生吗?”
“究竟是否该起复沈梒,这决定权在皇上那里,臣无权插手。”谢琻顿了顿,忽然扬眉道,“只是臣记得,两年前沈梒离京不过是回乡丁忧。丁忧结束,官员便理应返京…… ’起复’二字恐怕用得不太恰当罢。”
正宁帝愣了下,忽然击掌大笑了起来。他极年轻,尚没有被那身沉重的龙袍压出喜怒不形于色的暮色,此时欢畅笑开时有着说不出的蓬勃朝气。
“朕记得幼时,常常能见谢老将军因您的事情,进宫向先帝请罪。大多时候老将军被气得捶胸顿足,大骂犬子不孝,但最终却还是恳请先帝务必再给他一次机会,准他能回家好好管教。”正宁帝感慨道,“记得朕当时还十分羡慕……能得父母如此回护,实在是一件幸事呐。”
谢琻眸光微动,低声道:“臣自小顽劣,至今仍不能不改,实在惭愧。”
“先生不必这么说。自在洒脱之人大多不容于世俗礼法,这并非是顽劣呐。”正宁帝笑道。
他说着,起身站起,覆手在殿内缓缓踱起了步子,半晌含笑道:“先生说得不错,丁忧结束的官员即刻返京乃是规矩。算起来,沈先生返乡将满两年,是时候计划回京的事情了。”
谢琻微微吸了一口气,低声应“是”。
“但我也知道谢老将军的担忧和难处……”正宁帝微笑着,背手扬首沉思可片刻,转头向谢琻笑道,“说起来,听闻先生您尚有一表妹待字闺中,尚未许人?”
如今谢氏尚未许人的年轻女子,唯有谢琻远方的表妹谢娇憨一人。这姑娘虽出身名门世族,性格却如她的名字一般又憨又直,率性肆意,与其他的世家小姐大有不同。也正因如此,这位娇憨小姐如今年岁渐长,却始终没寻到一门称心的亲事,可极坏了她的爹娘。
谢琻拿不准正宁帝此时提起这位表妹是何用意,迟疑了下方答道:“是,臣的表妹谢氏娇憨还未定亲……只是臣的这位妹妹性子——有些粗野,难登大雅之堂……”
“先生这说的是什么话。”正宁帝一挑眉,“天下的女子,非得是一般的温柔贤淑、知书达理才叫好吗?朕倒觉得,性格率真之人,别有一番赤诚之美呢。”
谢琻有些无言,半晌应了个“是”。
“便这样吧,今春选秀,将这位表妹一同送进来吧。”正宁帝缓步踱回了御座,笑瞥了谢琻一眼,“朕知许多老臣担忧如今新帝即位,许多平衡会不会再次被打破。但朕心中自有一杆秤,哪怕是起复了沈先生,也不会顾此失彼的。”
谢琻心下明了,跪地谢恩。
“先生早些回去吧。夜寒露重,还要走那么长的官道,莫再沾上凉气。”正宁帝顿了顿,不禁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呐……朕还记得那个冬日,远眺离京的官道,满心担忧,猜想着沈先生走到了哪里、路上顺利不顺利……转眼间竟已过去了两年。”
谢琻眼眸微颤,无声轻叹。
岁月以它一贯的速度流逝着,不会去在意人世间的那些悲欢离合。多少忙碌于昏晓之间的人们辗转于世上,匆匆忙忙,一垂眸再一抬眼,便已然蹉跎经年。
但对于那些一直在等待着的人来说,岁月无声,却有痕迹。石砖上的青苔在一寸寸蔓延,桂树逐渐茁壮,书页正在泛黄,紧闭的门扉因常年无人开启而生了锈迹。在那远行的旅人归来之前,月非月、花非花,万物都是思念的凭证。
千山叹悲凉。那把你送走的漫漫长路,终于又将带你回到我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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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的荆州尚处于倒春寒的料峭之中。江南终年无雪,却有风雨,将那四季常青的山脉染上了几分苍翠。
小镇上养蚕的乡民们又将开始一年的农忙。男人们忙着培育蚕种,种桑树,女人们还织着去年的蚕丝,打算拿到镇里卖出个好价钱。
接连一个月的细雨连绵后,终于盼来了一日的天晴。妇人将络丝机搬到了院外的桑树下,趁着凉荫,吹着山风,闲适地赶着手里的活计,边看几个垂髫小儿在溪水旁嬉闹。
未及,一个小童叫嚷着跑进了院里,大喊“阿娘”。
妇人回过头来,抬袖擦了擦他脸上的几点黑泥,斥道:“呶怎地又去耍泥呐?方浆洗过的衣衫,又要重头洗来呐。”
小童躲着母亲的手,大喊“阿兄来了,阿兄在外面”。
家里哪有什么阿兄?妇人心中疑惑,放下籰子起身,携着小童的手往外走去。举目一看,却果在木栅栏外看见了个青衣的人影。
门口种了几株迎春,这个时令正巧开出了团团鲜嫩娇黄的花朵,团团簇簇地还沾着昨日的雨水,格外灵透喜人。而那青衣的人影正立在花下,徐风吹过,骚动花枝拨扰着他扬起的一缕长发。那人微微侧身,抬手轻柔地用修长的指尖抬起花杆,解下了自己的青丝,那姿态温柔仿佛不愿伤了任何一朵娇花。
而在这一回首间,那人流利秀美的侧脸弧度恰巧从翠色掩映的花丛中显露了出来。似江南湖畔的柳叶青,如雨后初晴的天际蓝,他便这么垂眸站着,唇角微微扬起,便已盛极了一季的春深。
听得身后脚步声传来,这人举目回头,含笑行了一礼,温声道:“大娘安好。”
这人实在相貌出众得紧,乍看仿佛是正当青葱的少年,也难怪那小童会误称他为“阿兄”。可若细观,却可发现他眉目安宁,神态稳重,那时岁月才能历练出的成熟姿态,实在是已算不上年轻了。
妇人的年级其实已可做他的婶娘,可此时被他这么温柔地看着,却还是忍不住红了脸,手忙脚乱地也冲他回了个礼:“先生怎么来了?”
这青年男子向来深居简出。众人虽不知他身份来历,但都隐隐觉得他是个有学识的大人物,所以也都不去相扰。他来此定居两年,大多乡民也不过只见过他几面。
“打搅了。”这青年纵使面对乡野妇人,却依旧恭谨有礼,吐字文雅,不急不缓地和声道,“这里有一筐鸡蛋,和几篮青菜,是我自己院子里的,若您不嫌弃便请收下。”
他弯腰,提起脚畔的竹筐竹篮,递了过去。妇人忙接了过来,还有些迟疑,不解道:“这……”
“我院中还有一房蚕种,都是今春育下的,您闲暇时可着人去取。”青年微笑道,“其他的别无长物,只有几卷书简。若是家中有启蒙的小童,也可一并拿去,供他们习读。”
“这、这奴怎么敢收……”妇人慌道,“这都是好东西,先生不要了伐?”
青年含笑摇头:“我用不上了。”
妇人怔了怔,随即明白了过来:“先生要走了啦?”
虽习惯了半山上有一位隐居的青年居士。但大多乡民心里面都知道,这位惊才绝艳的人物,早晚还是会出山去的。
“是啊。”果然听那青年低笑着应了一声。
随风摇动的桑叶瑟瑟,难得明媚的春日暖阳自叶隙间洒下金光,正好透入了青年秀美的瞳孔之中。他微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眸子在灿阳下显出了几分浅棕,仿佛是溪水间被洗刷得正好的石卵琥珀。
那一刻,他的双目明亮,流转着动人的华光。
“我要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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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就重逢啦!
大家还记得谢娇憨嘛,指路《上巳》那一章。忽然觉得“英明神武温和包容的青年帝王”x“娇憨纯真率性自我的大小姐”cp也挺萌的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