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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沈梒回到了家中。虽然连续忙了好几日,但此刻似乎方才觉得疲惫如浪潮一般涌上心头,将他闷得几欲窒息。他挥退了想要进来服侍他洗漱的小厮,插上门后独自躺倒在了床帐内,仰头望着头顶的床帏怔怔出神。
乌日更达濑……能够信任吗。
他本来对与达日阿赤议和一事十分赞同,但下午与谢琻吵了一架后,又与乌日更达濑见面,他的心中反而有些不确定了。
毕竟,这个男人他看不透。
纵使他真的是因性癖而被达日阿赤族人所不齿,沈梒也不相信这样一个城府深重的男人没有别的方法承袭汗位。当今日他对沈梒说将来要踏平土馍忠的营地时,眼中闪过了毫不掩饰的野心——这样一个男人不想成为达日阿赤的领袖,沈梒不信。
若真如谢琻所说的一样,乌日更达濑此番来与中原议和,只是想骗取铁器和粮草,扭头再与土馍忠联手攻打中原,那便太过危险了。
可从另一个角度说,若乌日更达濑此人真的狼子野心,达日阿赤汗又为何放心让他前来京城议和?
除非达日阿赤汗真的已病到了无力管控部族的地步?
又或者——达日阿赤汗本身便无意诚心议和?可是这又不对,这位大汗曾与土馍忠有夺妻弑父屠族的深仇,草原人烈性赤血,就算达日阿赤汗自己不想报这个仇,他手下的草原兵们也定不能答应。
那究竟……该不该信任乌日更达濑呢?
他呆呆地躺着,脑海中的思绪万千翻涌。他的心思仿若深植水底泥沙内的水草,被这变幻莫测的湍流一卷,微微松动了几分。
便在此时,却忽听窗纱上一响,似有风吹枝丫撞了下窗户。
沈梒本没在意,但那闹人的声音却在不息不休地持续着。沈梒心里渐渐起了几分焦躁,蓦地从床上坐起来,大步过去想把敲窗的枝丫折了。
他匆匆来至窗前,憋着一股火儿伸手“啪”地一推,却听窗角“咣当”一声撞了个重物,外面立刻传来一声低低的痛呼。
沈梒:“……”
他捏紧了窗沿,无语注视着树荫黑影中正垂头揉着额角的男人,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谢琻口中“嘶嘶”地,撇着嘴按着头道:“下手这么狠?这一下可给你泄气了吧?”
“我不知道是你……”沈梒沉默了下,“你来做什么?”
“我那么混账地和你吵了一架,若是晚上再不来陪个罪,还算个人么?”谢琻赔笑道,“还气吗?来让我进去,给你顺顺气儿。”
然而沈梒却没有挪步。他挡在窗前,微微垂头抿着唇,半晌低声道:“让之,你不必如此。你我争吵,也并非是因为私事,没有谁需要向谁赔罪……”
“不,我说错话了。”谢琻沉声道,“我不该说你忘了 ‘木兰围场之事’。其实我比谁都知道,你永远不会忘记那些过往,只是你比我成熟,不像我一样只因报仇心切,便将国事和私事混成了一锅粥。”
沈梒微微一颤,无言片刻,终是长叹了声,侧身让开了些。谢琻扬唇一笑,一撑窗台跃了进去,伸手一把将沈梒搂入了怀中。
沈梒一震正想推开他,却被谢琻紧紧按在胸口,闷声道:“别动,让我抱一下……今天还被我大哥训了呢,说我不了解事情全貌,只会意气用事,比你差远了——”
“谢大哥回来了?”沈梒有些意外,“他说什么了?”
谢琻拉着他坐下,闷声道:“大哥说,达日阿赤汗病危了,他也没有子嗣,所以想求娶中原公主来生下未来皇嗣。”
这与乌日更达濑对自己说的话不谋而合。沈梒并不意外,谢父早年从军,谢家在边境和军中的势力远比在京城中要根深蒂固的多,谢铄先一步得到消息是意料之中的事。
谢琻凝视着他:“你是不是因为知道达日阿赤汗病危的事,才一力主张议和?”
沈梒微微沉默了下,摇头道:“我之前主张议和,是纵观草原部族之间局势得出的结论。至于达日阿赤汗病危的事……我也是今日才听说。”
说罢,他将与乌日更达濑会面的事,原原本本跟谢琻说了一遍。
谢琻拧眉听着,待听到乌日更达濑解释自己为何不能承继汗位的原因时,不禁嗤笑了一声,讥讽道:“你信他?”
“我……”沈梒哽住了。
在今日之前,沈梒本觉这位贵使大人为人圆滑风趣、彬彬有礼,的确能让人心生好感。
但当他见识过那双翠绿眼睛中闪过的野心之后,却再也无法轻言“相信”二字。
迟疑了半晌,沈梒终于缓缓摇了摇头:“说实在的,我不知道……他说那段话时,不似作伪。但若说他一位年富力强的亲王,没有别的方法夺得汗位,我却又实在不能相信。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却又不想要这唾手可得的权利,实在让人疑惑。除非他——”
“——除非他想要的权利,比区区达日阿赤汗位的权利更大。”谢琻冷笑道。
比如草原的霸主之位。
二人相对沉默了片刻。
半晌,沈梒轻声问道:“你父亲和大哥,是个什么态度?”
谢琻的手指扣着桌面,眼神有些阴郁:“他们没有明说。我大哥那个人,心思深沉,事事以家族世家利益为先,甚少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谢家在边疆军队里根系深广,边疆与草原打了这么久的仗彼此之间早已是血海深仇,所以在这件事情上,我大哥和父亲必定不能明着支持与达日阿赤的议和。但他今日私底下与我讲起了达日阿赤汗病中的事情,又猜测到了未来和亲的事,听他话里话外的语气,竟像是支持议和的。”
“那……”沈梒抿唇,低声道,“你听了他的话,现在心里……”
“我不信这乌日更达濑。”谢琻冷笑道。
沈梒没有说话。
“我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这人是个典型的草原狼。”谢琻冷笑道,“别问我怎么知道的,就是直觉——他的眼神,他的态度,还有他变幻莫测的态度,草原人对待自己的兄弟不是这个态度……良青,你久在江南,甚少接触这些草原人。但我从小到大,身边皆是将门之子,我们的亲族们或多或少都曾败在这些狡猾的草原狼手里。他们,真的不能轻信。”
“我知道。”沈梒本就心底彷徨,被他这么一说,更升起了几分焦躁,“但此乃国事,你凭直觉未免——”
“而且他说的那些理由根本也站不住脚。”谢琻恼道,“说什么自己喜欢男人,所以继承不了汗位,这多荒唐?我甚至要怀疑他是从哪儿听闻了关于你我的流言,故意编造出这一套说辞,降低你的警惕。”
“胡说八道!”沈梒脸色也渐渐铁青了起来,“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们的关系反倒成了我的弱点了?”
谢琻怒道:“怎么又吵起来了,你明明知道我不是那个——”
他猛地顿住口,烦躁地吐了口气。
沈梒僵着身子坐在桌边,定定地盯着桌子的一角。二人再次陷入了沉默。
半晌,谢琻低低的声音在死寂的屋子里响起:“今天无论我说什么,怎么都好像是错的。”
沈梒心底也有些凉,他平视着桌角的烛火,轻声道:“你我还是不要再聊这件事了。”
谢琻盯着他:“那你最终究竟决定要怎么做?”
“乌日更达濑今日和我说的话,我肯定要如实转告老师。”沈梒低声道,“之后的事情,也非我能所左右的了。”
谢琻冷笑道:“李陈辅那守成迂腐的寒门文官,定然是巴不得赶紧与北疆议和——”
“让之,”沈梒平静地打断了他,“我也是你口中的 ‘寒门文官’。”
谢琻的心里猛地一紧。他下意识地想要反驳自己不是这个意思,但今天却好像总是这样,平日里明明与他心意相通、一个眼神就能明白彼此意思的沈梒,却好像是故意的一样频频曲解他,弄得他都心灰意冷懒得再多说一句了。
一股空洞的失望涌上心头,他从未觉得自己与沈梒的距离,有如此之远过。
“你今天是怎么了。”他在失望和燥郁中道,“我说什么都逮着一两个词不放,可劲儿地曲解我。这样有意思吗?”
“却是挺没意思的。”沈梒扭开了头,“所以别说这件事了。”
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冰墙。
又是一阵僵硬的沉默。
沈梒站了起来,还是没有看他,问道:“你要回去么?”
谢琻有些赌气:“怎么,我不能留下么?”
“随你。”沈梒转身走了,独自拖鞋躺进了床内。
谢琻烦躁地盯着他的背影,在心里暗暗骂了一句,粗鲁地脱去了外衣摔在了椅背上,大步过去了床前,却见沈梒已经背对着他躺在了床内,似乎没有再与他说话的意思了。
谢琻僵了一刻,也拖鞋在他身边躺下了。
两人一个面朝里,一个直挺挺地面朝上,中间隔着一道刻意的、不大不小的距离。
谢琻一双眼死死盯着头顶的床帏,脑海中的思绪混乱地涌动着。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吐了口气,下定决心般伸出手去,想去拉沈梒的胳膊。
谁知沈梒却如背后长眼般,在他还没碰到自己前,便一缩肩膀,躲开了。
“睡吧。”他背对着谢琻,道。
谢琻的手僵在半空中,最后缓缓地放回了自己的身边。
而他的心,也彻底坠入了一片冰水之中。
————
与此同时,谢宅。
虽已至深夜,谢铄却依旧坐于书桌前,正持笔写着一封密函。此时却听外间传来轻轻的脚步声,随即一名小厮来至门外禀道:“大爷,老爷有事找您。”
谢铄应了一声,放下笔将自己正在写的那封信叠好放入怀中,起身走出了书房。果见外面谢父正穿着寝衣,有些焦躁地徘徊于屋内,似是打算睡了又匆匆从床上起来的模样。
“父亲。”谢铄迎了过去,“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谢父转过身,有些焦躁地道:“不行,这事儿我必须得朝你问明白了,不然我睡不着觉……今天你和老三说那些干什么?这不是误导他么?为什么不能告诉他咱们真正的打算是什么?”
谢铄微笑道:“三弟一向不管家族里的事情,我与他说那些,平白增添他的烦恼。他只要如常做好他自己,便够了。”
“但你说了三分,又留七分不说。这是什么意思呢?”谢父一拍大腿,“你这话让他听在耳里,恐怕还以为咱们是真心要与草原议和呢!”
谢铄反问道:“父亲,我们谢家,难道不就是想与草原议和吗?”
谢父看着自己的大儿子,一个激灵,竟无法再说出一个字。
“父亲心中应该知道,虽然此刻时候尚早,但我朝与草原的议和之事,其实已成定局。事态未来会如何发展,我在归京的第一日,也与父亲分析过了。有些事情,三弟知道或不知道,都无法改变,又何必多言呢?”
谢父嗫嚅道:“可你这样,多少也算是利用了他。老三那个暴脾气,以后知道了定要怪你——”
“我与他说的事情,并不算秘密。他哪怕不从我这里知道,也会从别人哪里知道。”谢铄平静道,“至于我不和他说的事情,他本来也不该知道。我哪里有利用他?”
谢父无言。
谢铄复又微微一笑:“我知道父亲在担心什么。是在担忧和三弟关系甚好的那个同科吗?叫沈梒的?”
“那是个好孩子……”谢父叹道,“又有才华,与老三关系又好……实在是可惜……”
“我听过他的才名,的确是个妙人。”谢铄淡淡地道,“但他乃寒门,我为世家。”
寒贵有别。
在这宦海沉浮的京城里,是自古难变的规矩。
“平素三弟交什么朋友,是寒是贵,都无关紧要。但涉及家族大事,他心里也应该有杆秤,应该明白亲疏有别、内外之分。”
谢铄微微扬起了眉。他浓深的黑眸里,流淌的是比窗外夜色更稠郁的黑。
“三弟忘记这条规矩太久了。用这事提醒他一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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