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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梒愣在了原地。
他隐居此处一年多,从未见过故人,也没向旁人提起过自己的姓名,故而忽然有人以“沈大人”相称顿时让他惊了一瞬。而再定睛看那竹荫下的男子,高大沉稳的模样,虽眉目间多了几分沧桑但还是当年初见时的模样。
他一惊之后顿时又是一喜,忙放下箩筐开门迎了出去:“娄将军,您怎么找来了此处?”
来的正是娄家的长子、榆林关守将娄长风。
娄长风大笑着,向沈梒一拱手,感慨道:“沈大人选得好居处啊,见此江南美景,我也不禁起了归隐山林的想法了。”
沈梒含笑,垂目却见领路来的小姑娘正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看着他们,便伸手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头顶,柔声问道:“是你领这位阿叔来的?”
小姑娘不会说官话,却能听得懂,当即又娇软地用吴语应了声什么。沈梒笑着摇了摇头,道:“这位阿叔无妨,是我的旧识。天色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免得你阿娘担心。”
小姑娘点头,又有些羞涩地看向娄长风,娄长风笑着又给了她一把麦芽糖,她这才欢天喜地蹦跳着下山去了。
沈梒将娄长风引入了院中。娄长风举目一看,却见四方的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角落里搭着蚕室和鸡舍,有几只圆润肥美的母鸡正溜达着在地上啄食。从撑起的小窗里隐约可看见室内景象,那是布置极为简单的一室一居,屋内除了必须的床榻桌椅外,便只有满满堆在墙角的竹简和书卷。
娄长风在院内树下的石椅上坐了,有些歉然地笑道:“我猜你可能叮嘱了村里的乡民们不要泄露你的行踪,便向几个小孩子们打听了你。贸然叨扰,实在抱歉。”
“无妨,我只是叮嘱了他们不要将我的住处告诉穿官服的人。”沈梒从屋里捧了个瓦罐出来,在娄长风对面落座,“将军虽与我只有一面之缘,梒却斗胆私已将将军引为友人。乍见你来,实在不胜欢喜。”
说着话,他持火折子点燃了石椅旁的一尊小泥炉,含笑道:“我这有前几日新挖出来的青榄酒,此酒入口微苦清冽,后味回甘,若是独饮难免有些失之回味。此时取出与将军共饮,正好。”他顿了顿,又道,“但若不便饮酒,我煮茶与将军共饮,也是一样。”
娄长风笑道:“有酒不饮,有违娄家家训。我这胳膊是旧伤,无妨。大人只惯倒,今日我陪大人一醉方休。”
沈梒将青榄酒倒入壶内放上泥炉温着,又挑出了几颗被酒泡入味了的青橄榄放在了娄长风的面前,低声道:“这些年,将军镇守边疆关隘,实在是辛苦了。”
娄长风摇了摇头:“近几年草原内乱,已就不来犯边疆,我们那里最苦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我这胳膊是前几年留下的旧伤,一直没好彻底,年前大夫看了眼说若坚持要留着这残肢,可能逐渐会毒入心脉,有损寿数。”
他沉默了下,微微笑道:“我本想着此身早已殉国,留着一只右手还能再多杀两个蛮子,少活几年便少活几年吧。但是太子殿下听说了后,亲自写信来命我即刻断手祛毒,还派了最好的医生来为我医治。殿下说,中原不缺能杀敌的肉躯,缺的是能震慑夷族的威名和统帅军队的韬略。我实在没想到,区区一条草芥之命,却能让殿下亲自关怀,实在是无以回报。”
沈梒静静地听着,眼眸里也逐渐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太子他一向体恤爱民,哪怕是宫中一位小侍从家中有了难处,他也一定会亲自关怀,何况是统领一方军队的将军您?”
“体恤爱民,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呐。”娄长风叹道,“总之我去了右臂后要休整一段日子,便厚颜恳请我返乡祭奠一下祖灵。若想报殿下的知遇之恩,日后此生都必将镇守榆林关,这恐是我最后一次回归故土了。”
沈梒微微有些迟疑道:“我以为将军是京城人士?”
“娄家的确是京城之人,但我的母族杨氏却是荆州出身,与大人是同乡。”娄长风笑道。
沈梒了然。娄家出身显赫,是三朝军门,娄父娶的杨氏之女亦乃是江南大户。往上算几朝还未削藩之时,杨氏先祖曾是异姓藩王之一,身份极为贵重。如今娄长风想请命回乡祭拜母族,监国的太子看在杨氏的面子上也不得不答应。
娄长风看出了沈梒在想什么,补充道:“但太子准我回乡,也未必全是看在杨家的面子上。我猜测,太子也许是思念大人,也想通过我知道大人的近况。”
沈梒沉默了下。恰巧此时泥炉中温的酒滚起了小泡,他取下酒壶缓缓为娄长风斟上了酒,淡淡地道:“我已是一介白衣,脱身朝廷已久,担不起殿下的挂念。将军也不必再以大人相称,便唤我良青吧。”
“大人此言差矣。”娄长风道,“太子一向敬重先生。我请命回乡之时,殿下还曾感慨 ‘荆州也是沈先生的故乡,若真可以,我也想与将军同去看一看这驰名天下的圣地’。末了还叮嘱我,祭拜母族后无需急着回朝,在当地好好游览一下。这不是挂念着先生,又是什么?”
沈梒叹了口气,举碗抿了口酒。青榄酒的甘冽苦涩渗入了他的唇舌,又一路辣到了他的心里。他有些怔然地想了片刻,缓缓问道:“殿下他……可好?”
“太子早年得先生教导,这些日子也都在监国理政,事事处理得都极妥当,百官无不称颂。”娄长风顿了顿,低声道,“只是圣上却……”
沈梒微微一惊,皱眉道:“……是近日的事情?”
“去年此时,便早有预兆。”娄长风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道,“太医院院判呕心沥血,拖了有近一年。但我离京之时已然……已然是强弩之末,可能左右也就在这一两日了。”
沈梒心中骇然,皱眉摩挲着酒碗的边缘,无声地沉吟着。
娄长风观他面色,抬手饮了一口酒,直接问道:“先生可有再度返朝为官之意?”
沈梒似早料到了他有此一问。此时闻言只是微微地扬了下眉梢,平静地道:“梒乃戴罪之身。无颜敢再次返朝。”
“先生何必再与我打这马虎眼?”娄长风失笑道,“你我皆知,当年的 ‘达日阿赤之变’非你之过。虽有三司会审在前,但圣上并未定你的罪,反而只是让先生返乡丁忧。如今一年多已经过去,太子即将继位,还有什么比此时返朝更好的时机吗?”
沈梒喝着酒,摇了摇头。
娄长风看着他,忽然一笑:“我知道了。是因为谢大人?”
沈梒的手一颤,碗中的酒泼出来了些许。他蓦地抬眼看着娄长风,秀美的双目瞬间露出了些许冷意。
娄长风坦然回看着他道:“先生莫慌,这不过是我的猜测。我也无意窥探先生的私事。只是改朝在即,万事即将剧变,先生有此才能却不愿担此重任。说句厚颜的话,我想替无数镇守关隘、保家护国的将士们问个明白,可是朝廷有什么事情让先生您寒了心?”
沈梒微微拧起了眉头,沉静地打量着娄长风,似在思琢着什么。娄长风也不闪不避地任他看,甚至还从容不迫地喝了口酒。
半晌,沈梒的唇角才淡淡地勾了下,微嗤了下摇头道:“罢了,我与将军本也没什么可以遮掩的……但你猜错了,我不愿返朝,与谢大人并无关系。”
“那我可否追问一句,究竟是什么事在让先生为难?”
沈梒淡淡地垂下了眼帘,想了片刻后,忽然反问道:“我有一事好奇。榆林关将士与札干血海深仇,但若有一日朝廷因策略布局、或长久考量要与札干休战甚至议和,将军会作何感想?”
听到“札干”二字,娄长风的嘴角肌肉忽然抽动了一下。他虽脸上依旧平静,放在桌上的手却无声地收紧了,仿佛下意识地握住了一把无形的刀剑,随时便可拔刃出鞘。
但他终究还是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甚至还认真想了想沈梒的问题,末了请教道:“敢问先生所说的这 ‘策略布局和长久考量’ 具体指什么?”
“不一定。”沈梒淡淡地道,“许是因为局势,也许只是因为……不得不这么做。”
娄长风静静地思考了片刻,忽然一笑道:“这问题我回答不了先生。但我已知你在顾虑什么了……为国为民容易,但身不由己太难。先生是怕回朝之后,再次陷入无尽的党政和莫须有的明枪暗箭,而失了忧国忧民的本心吗?”
沈梒叹道:“将军慧极。”
“设身处地想想,先生的苦楚不难理解。”娄长风笑道,“我今日并不是来劝先生什么的。只是自己好奇,才有刚才的一问。”
沈梒叹息了声,沉默了片刻,又有些歉然地低声道:“我方才的假设并不恰当……伤了将军的心,实在抱歉。”
娄长风坦然一笑道:“这没什么。但其实我家老爹曾对我说过一番话,我虽打心里不太能接受,但却觉得颇为适合拿来回答先生刚才的问话。”
沈梒一愣:“敢听指教。”
“指教什么,老爹一生是个粗人,说不出什么漂亮话,但理还是那个理。”娄长风笑道,“当年边疆无人,我们家几个兄弟却都不想让年迈的老父再次披挂上阵——这事总有其他的年轻人去做嘛。但老爹教训我们说,‘你们啊,总想着这脏活累活、不取巧不讨好的事哪怕自己不做,也总有别人来做。但这种小家子的想法要不得。能干就是能干,能干就冲上去干。人人都推推搡搡、往后缩着,顾忌这顾忌那,这天下啊可能连颗米都种不出来了。”
沈梒怔怔听着,没说话。
娄长风含笑着饮了口酒,怀念道:“我们几兄弟一听,这话说得有理啊。我们娄家世代军门,人人自小习武,若遇到了战事还不往前冲,还指望着谁上前线?……不瞒大人说,虽然我在北疆永远失去了老爹和小弟,但只要想起曾与他们披挂上阵、驰骋疆场的时光,我便不曾有一日后悔过。”
丈夫四方志,安可辞固穷。(《前出塞九首》杜甫)
有些彻骨的痛与追忆,总是伴随着百折不回的不悔。
见沈梒眉目微颤,没有说话,娄长风又徐徐地道:“还是那句话,我今日来不是来替太子殿下劝先生出山的。只是想私下说一句……每年每岁都不知有多少学子,跋山涉水、披星戴月地前往京城赶考,便是为了一朝金榜题名时,将毕生所学献与君民。亦有不知多少人深陷泥潭,却还在坚忍向前。若多少年后,先生在这深山乡野之间偶然梦回,想到自己不曾与这些人比肩而行,真的不会有丝毫的遗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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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嘴炮·长风,上线。
“我不是来劝您返朝的”=“我就是来劝您返朝的,但我不直接说,嘿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