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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拉起沈梒的手,离开那条小石径,爬上了旁边的山坡。沈梒心中疑惑,却只好跟在他的身后,往上走去。
然而这路并不好走。前两日可能刚下了一场雨,路面泥泞湿滑,还有碎石滚地,沈梒穿的云头履并不抓地,走处没几步就踉跄了好几下。他扶着树歇了下,无奈地问道:“说实话你今天到底带我来这做什么?强身健体吗?”
“你信我就好。”谢琻笑着转回来,将他双臂拉上自己的肩膀,一用力就将他背了起来,“走吧我身娇体软的沈大人,我背你走。”
沈梒被他吓了一跳,连忙拍他:“你干什么,快放我下来,我能自己走。”
“不要。”谢琻紧箍着他不放,含笑道,“你能自己走,但却没必要自己走。以后只要路面泥泞、行路艰难,便都有我背着你驮着你。”
他的话语中似含深意。沈梒沉默听着,半晌轻轻叹了口气,将下巴靠在了他宽阔有力的肩膀之上。
二人的影子合成了一个,在林间穿行着。夏夜的晚风吹来,滑过皮肤时带着沁人的凉意,远处似有蝉鸣,不急不缓地唱着夏夜曲,让人心生安宁。谢琻的每一步走得都很稳,沈梒靠在他的背上,静静地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呼吸声,片刻之后竟升起了困意,不知不觉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间似又往前走了很久。
在宁和安静的睡乡里,沈梒忽听谢琻在轻声叫他:“良青,良青,醒醒。”
沈梒身子一动,极不情愿地从那如云端般的绵软困意中挣扎出来,困顿地眨了眨眼睛。谢琻将他轻轻放了下来,揽住了他的肩膀低声笑道:“良青,你睁眼来看。”
沈梒揉了揉眼睛,举目四下望去,却乍见不知何时已身处一片如海萤光。
林间还是那个林间,但放眼望去视线所及的夜色之中,却无处不浮动着星星点点、明明灭灭的光子,如碧海中倒映着的星辰,正随波浪的涌动而缓缓起伏飘摇。夏夜的林中本来暗影憧憧,却被这无数光子般的萤火所点亮,而整片树林也在这片光海中苏醒了过来,仿佛林间万物都在随着萤火的漂浮而缓缓地呼吸着。
沈梒竟有片刻失语。他情不自禁地上前一步,想伸手去碰那浮在面前的一点荧光,却摸了个空。此时听谢琻在背后叫他,他一回头,却见谢琻右手虚握成拳递到了他的的面前,缓缓摊开了掌心。
却见在他掌中躺着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飞虫,此时重获自有的它抖了抖翅膀,黑漆漆的尾巴再次点亮了仿若星辰的亮光。
在二人的注视下,它飞了起来,若流火划过夜色。
“是萤火……”沈梒怔怔地道。
“这应便是南山林夏夜的奇景。”谢琻举目望着一片星火流光,含笑道,“ ‘本将秋草并,今与夕风轻。腾空类星陨,拂树若生花。屏疑神火照,帘似夜珠明’……良青,知道这首诗的最后两句吗?”
青年的目光明亮,仿若将漫天的星河和人间的萤火都映入了那双瞳孔,才能映出如此光华毕现的神采。
沈梒回望着他,在那目光凝视之下竟无法闪避,垂眸低声道:“……’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轻’。”(《咏萤》萧绎)
谢琻低笑了两声,牵起了他的手:“你随我来。”
他们拨开如海的萤火,愈发向林深处行去。有了身侧的光海,眼前的景色愈发清晰了起来。却见林渐疏处山石起,一块陡峭的山岩凸了出来,与山体相夹正好形成了一处岩洞——这么看来竟正是六年前他们避风雪时躲藏过的地方。
沈梒没想到竟真的还能找到这里。却见谢琻走向前,竟十分虔诚地双手合十,向着洞内拜了一拜。沈梒一愣,随之走上前去,却见洞中二人曾依偎着躺过的地上,竟不知何时被立了一座小小的土地神像。
那神像雕刻得有些粗糙,但却已然能看到是个面庞圆而丰盈,两眼微眯,笑容可掬的年迈神者。他双手团抱着个硕大的鲜桃,此时正笑眯眯地望着洞外,仿佛在无声守护着这片世外净土。
而神像前,还摆着几枚鲜果和糕点,看样子最近竟像是有人来祭祀过一般。
“这……”沈梒愣了。此处何时竟立了一尊神像?
“民间传闻风俗着实有趣。”谢琻低低笑道,“自我写过那篇游记之后,便有不少左近乡邻传言若不小心误入这片深林,便会触怒山灵,引来地动风雪。故而便有人在此立了土地公的神像,日月祭拜不敢怠慢,告慰受惊的山灵。”
沈梒听了也不禁觉得有趣,笑道:“被你我惊了的山灵,却需劳烦他人去祭扫,着实过意不去。”说着,他双手触额,对着小神像深深一礼道,“沈梒来迟,多有失敬,神灵在上请勿责怪。”
而他行礼的同时,谢琻也随他一起拜了下去。沈梒话音落时,却听谢琻闭目含笑道:“神灵在上,恳请保佑我与良青长长久久、平平安安,永结同心。”
“你——”沈梒的脸有些红了,无奈道,“土地公不管这些的。”
“怎么不管。能管得了生灵平安,便不能管人间喜乐么?”谢琻笑着转头看他,目光中是如夜色流萤般的温柔又明亮,“有人曾说,凡人的夙愿深了便生了神明。你说是否便是六年前那日你我的祈愿真挚,感动了上天,这才在此山林中滋养了神识?”
沈梒含笑道:“明明是村民们供奉起来的土地,却被你一同歪理将功劳按在了自己身上。忒也厚颜。”
“我只是觉得总觉得此地与你我有缘,而此处的神灵说不定也会对你我之事格外费心些。”谢琻拉起了沈梒的手,柔声道,“再与我拜一次,可好?”
被谢琻拉住,沈梒的身子有些僵硬。他的手冰凉,甚至渗出了些冷汗,但心口处却仿佛有一团火在烧,并不断叫嚣、顶撞着想奔向他们二人肌肤相触的地方。
仿佛自己神思和躯体都不再属于他一般。
沈梒出了口气,勉强笑道:“你一贯不信这些,为何——为何突然带我来祭神?”
谢琻沉默了下,低声答道:“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无事求神,也便无需敬神。可或许是年纪渐长,渐觉世事反复无常、有些事情力不从心,人命由天不由己。不能求己,便只好告神。”
二人初遇的时候,谢琻是最桀骜的天之骄子,醉卧探花宴,风流当属谢让之。那时的他腰背总是挺得笔直,嘴角似笑非笑,眼睛永远望着远天,看不见足下的尘埃。
可六年过去,不知何时金玉的棱角渐平,嶙峋的尖角被时光打磨出了平滑温润的光泽。他的头微微垂了下来,眼中也有了畏惧和担忧。
沈梒心中渐渐有些酸涩。
谢琻不再看他复杂的神色,率先撩衣在神像前跪了下来,双手合十闭目道:“信民谢琻在此,请保佑我们二人平安顺遂,长久相随,永不分离。”
沈梒轻叹一声,也在他身侧跪了下来,闭目在心中祷告。
若真有神明,便愿……
愿我们比肩,便长久相随;若我们陌路,也不生怨怼。
一片如海流萤光子将他二人的身影笼罩在夜色中。此时晚风温柔,星月浅淡,若人生能定格在此刻,或许便再无疾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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