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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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计们精气神十足,立刻仰着脖子大声重复:“安徽同顺行,现银三万两。”
围观的人们不禁交头接耳议论:“三万两, 头笔就是三万啊!”
“安徽泰和粮行, 一万两。”
段峰大步走进店内,拱手对辰时道:“东家派我来给你撑撑场面, 万利钱庄,现银一万两。”
同行撑门面的存款叫“堆花”,主要是引导百姓,制造资金雄厚的表象。万利钱庄这样的做法给面是其一,其二是秉承行业内的“外通”两个字,这笔钱要在开业庆典过后归还。
伙计们齐声道:“万利钱庄,现银一万两。”
人群突然沸腾起来,只见一群衣着光鲜,明艳动人的姑娘们朝这边过来,带头的还能有谁?当然是金凤姐了,她穿一身喜庆的大红色,一进门就握着棠儿的手,喜笑颜开道:“真是个能耐的丫头。”
棠儿非常感动,粲然一笑道:“你们来真好。”
金凤姐高兴地扭到柜台前,一个抬手示意,四个打手将两只大箱子搁到柜台上,“听雨轩金凤,现银加银票六万五千两。”
伙计们耳朵贼灵,心中一阵激动,扯着嗓门齐喊道:“听雨轩金凤,六万五千两。”
人们两眼瞪圆,交头接耳,议论声高涨,一个红楼鸨妈竟有六万五千存款,可不惹人议论吗?
门口停下一顶四人抬的绿呢大轿,六个仆从挤入人群开道,只见胡爵爷带着管家,由两个小妾搀扶着朝这边过来。
棠儿脸颊飞红,不敢相信地看着金凤姐,窘迫地问:“他老人家怎么来了?”
金凤姐帕子一招对胡爵爷打个招呼,转脸对棠儿道:“这才是真正有钱的主,管他谁来,存银子不就好了。”
棠儿笑脸迎上前,胡爵爷慈眉善目,粗糙的老手在她弹嫩的脸上轻拧一把,“好,是个好良心又聪明的丫头。”
管家命人将银箱抬过来,抱起锦匣到柜台前打开锁,厚厚一叠全是盖着朱印的官票。片刻后,传来伙计们的惊呼声:“胡爵爷,现银加银票二十万两。”
人群顿时沸腾了,纷纷眼红,热议声高涨:“那箱子里头装的是银子和银票啊。”
“可不,这都多少了,银子已经堆成山了。”
辰时年纪轻,赵宝林让段峰过来也是探个虚实,看看他究竟有多少本事。段峰站在正中央,见诚至钱庄有三品大员,县丞道台等支持,面子十足。片刻功夫就吸纳了三十多万存款,顿时没了底气,收脚退到一边。
接着是辰时的老客户和姑娘们的小面存额,多则上万,少则几千,场面非常热闹。伙计们高高兴兴端出喜果子和糕点分发给围观的人。
打烊上门板后,老孙头和辰时开始计算吸纳的存款,大家都为这惊人的数字感到振奋。辰耀对于这些不以为然,“五十六张存折,每张三十两,一千六百八十两银子就这样没了,首日就血亏。”
棠儿打心底感激尚誉和金凤姐,面上十分沉着,自信一笑道:“她们并未过来取现,这笔银子暂时还在我们手上,几个红牌姑娘来存就够我们赚了。”
起初,辰时的想法很简单,此刻才知什么叫大树底下好乘凉,“姐姐说的对,做生意有赚有赔不能只看小账,要按通账来算。只需一些时日,姐姐送的银子肯定能赚回来。”
诚至钱庄铺面共四间,专设一个谈事休息的茶厅,里头装饰典雅,清一色的黄花梨桌柜,窗台墙角摆放着长青绿植。
靠墙的假山底下植着石菖蒲,周边苔藓煞是鲜绿,一道人工瀑布设计精巧,潺潺水声如同轻缓的乐曲。水底铺着晶亮的小石子,几尾金鲤三两结伴,悠闲穿梭巡弋。
一台四角悬大红流苏的香轿停在门口,绣花门帘,轿杠上结着彩球十分精致。
伙计们的招呼声中,进来一位貌美肤白,黛眉生春的姑娘,身后跟着两个穿红着绿的丫鬟和娘姨。她叫茗芍,是个当红倌人,走几步如风吹杨柳般妩媚多姿。
辰耀立刻招呼,茗芍指尖掠着云鬓,双目含情飞去一个媚眼,一时惹得辰耀脸红耳赤。她娇滴滴捂着嘴笑,随即跟棠儿进去茶厅,递出存折,“这是你们钱庄的吧?我想提取。”
棠儿端来茶水点心,接过存折,笑脸道:“请稍等。”
一碗香浓的杏仁茶和甜点已经美到心里,茗芍在屋里转了一圈,心情愉快。
棠儿将银子放进缠枝花纹的小锦匣里,推到她面前,“这里是三十两加利息,姑娘请收好。”
茗芍没想到还有利息,打开看一眼又合上,“这钱我不急用,你再帮我存起来。”
棠儿趁机运用业务术语:“我们这里存取方便,姑娘再存一段时间又能生出利息。”
茗芍低头从锦袋内拿出一叠银票,小声道:“除了银子,首饰珠宝,古玩玉器能存么?”
棠儿仔细想了想,微笑道:“贵重物件我们钱庄可以代为保管,如果姑娘不喜欢这些东西,我可以派人带你到江宁任何一家,或者多家珠宝玉器行估价。折算成银两存入我们钱庄,不但有利息,随时取用也方便。”
茗芍脸媚桃花,娇声娇气道:“你们老板真会做生意,点子都想到我的绣房里来了。”
棠儿仔细清点银票,与她确认金额后,取来另一只锦匣将银票置于里面,起身拿去柜台。这些钱不多不少,她严谨仔细的态度令茗芍十分满意,感觉自己受到很大的尊重。
办妥一切后,棠儿双手将存折交给她,“请确认数字,我叫棠儿,往后请多多照拂。”
茗芍横波展笑,不敢相信地问:“哪个棠儿?不会是听雨轩的棠儿吧?”
“正是。”
茗芍欢快极了,仔细打量她,“真有你的,花魁不做开钱庄。我叫茗芍,属楚湘楼王六姐的小班,待我回了定在姐妹间为你介绍些生意。”
楚湘楼是秦淮河有名的艺馆,王六姐的小班很有名气,姑娘们精通昆曲,行腔婉转表演细腻,棠儿真诚道谢。
花魁开钱庄的事瞬间在各红楼间传开,有姑娘为了看看棠儿长什么模样特地过来存钱,棠儿热情招呼,聊得来会亲自示范,分享一些焚香和茶道技巧。
诚至钱庄的存户越来越多,其中多数是红楼姑娘,有些夫人竟也动心来存银子,更有相互攀比的意思。江宁自古富庶乃朝廷税收重地,官家女眷们个个有钱,闲来无事有了理财观念,将私房钱和压箱底的钱都存进来,利息吃下来又是一笔收入。
钱庄存款充足,又能挣安徽粮商的汇水,努力开始寻找重要的放贷业务。
随着时间推移,伙计帮姑娘们到珠宝玉器行估价折卖首饰,又惹得棠儿心潮起伏。辰时在茶馆街面都混得开,经过多方打听,终于聘到一位经验丰富的朝奉,钱庄与当铺业务相连,生意越做越顺。
一场追缴弄得人仰马翻,玄正办事刻薄严厉,厌恶奉承,官员们不敢得罪更不敢巴结,暗里对这个冷面皇子深恶痛绝。强大的施压下,几个实在拿不出钱的州县官员被逼上吊自尽。有京官甚至将家具大柜,棉袄棉被,鞋袜衣裳一并堆到皇三子府门前,令玄正一时站在了风口浪尖上。
皇帝深居九重却洞见万里,心中暗叹:国家政治清明,这种事怎能蛮征求快,老三办事牢靠有治世之才,可惜属莽撞行事不懂变通,不识大体,打头阵辅佐太子倒是很合适。
广东总督胡光祖奉诏赶到北京,他与西北和四川的几个将军一样,同是开国元勋,欠款大户。他从御前侍卫做起,护驾出兵,再到一品大员,紫禁城打马,直奏之权,论身份情分是任何京官都比不了的。
数年不见,这位老臣腰背已驼,当年那股拔山扛鼎,豪迈气魄荡然无存,只剩脸上深如刀刻的皱纹,仿佛还在向人们诉说着金戈铁马的历史和功绩。皇帝只感觉一股酸热涌上心头,骤然发现自己也老了,不得不对他保有优渥圣眷。
玄昱闭目养神,追这些封疆大吏要钱着实为难,不追又不行,底下一群顶着巨债的武官也打定硬抗的主意,等看上头风向,现在只能看万岁的意思。
棠儿终于得机会来到松江码头,但见熙熙攘攘,船只星罗棋布,洋人的大船扎着无数彩球,形同一个个漂亮而坚固的堡垒。
南面一遛玉器、珠宝、茶叶、古玩等商铺,装饰多少都带点洋调。棠儿和青鸢男儿打扮,感觉一切都新鲜,眼睛完全不够看。
广场上停着一排英式四轮洋车,碧眼深目的洋人很多,男子穿得简洁笔挺,女子则穿洋纱裙有露出胸口的。一对醉意熏熏,高鼻子,黄头发的洋人男女居然在街头拥吻,画面不堪入目。
戏院乐声萦绕,金色绒面的厚幕帷,戏台较寻常大了许多,洋式旋转楼梯连通楼上楼下。包厢在二层全是红木隔间,底下正厅一条条弧形长排座椅,黑压压足有百余人。
棠儿和青鸢在包厢内坐定,面前是张窄桌,大核桃、榛子、杏仁、瓜子、时鲜果品供客人随意食用。跑堂进来沏茶,收要每人三十两银钱。
台上的戏已近尾声,骤然响起阵阵喝彩,外国人似乎更热衷,起身鼓掌一片叫好。随着乐声变化,旦角姿容非常,袅袅婷婷,身姿如汉家飞燕,洛浦凌波。
花无心立在走廊上,目光随意一绕恰看见棠儿,一双长眸晶然生光,扶着栏杆的手不由加重力道。
散场后楼梯处人很多,棠儿一不小心撞到男子胸膛前,忙道歉,眼前是件白衣,抬目望上去,呼吸都窒住了。
花无心英眉秀目,气宇端凝,身形匀称修长,扶她站好,声音低沉地响起:“棠儿,真的是你。”
棠儿的心怦然乱跳,全身僵硬地杵着。她曾无数次想过重逢的情景,一直以为自己的泪会夺眶而出,此刻却感觉无比窘迫。
忆起往昔种种,花无心的喉头不禁微微升高,“去我那里坐坐。”
稍稍迟疑过后,棠儿发现他的个子似乎高了些许,勉强一笑,“我还有事。”
只在一霎,花无心神淡如水,一把拉住想要逃开的她。
第59章 醉花间 (34)
暮色苍苍, 晚霞绮丽,染得半天通红。
花家别墅离码头不远,门口两列家仆挺胸收腹站得笔直, 修竹疏雅, 掩着古色古香的三层建筑群落, 一溜窗户嵌着西洋水晶玻璃, 透若无物,显得极为气派豁畅。广阔的草坪后有个花园, 遍地奇花异卉,边角植着一排四季常绿的棕榈树。
一进正厅,清雅的花香怡人心脾,洋地毯,落地大自鸣钟, 洋烛台,洋纱窗帘, 奢华无比。
东西两个花厅锦绣装成,玻璃窗衬得十分华丽,西洋玻璃非常昂贵,这样整片大窗更是极为少见。青鸢在北京数年, 九爷是皇子中财力最大的, 府里也有玻璃窗但不过径尺,这样多且大的玻璃可见奢侈不亚于皇亲国戚。
棠儿的脸白中透红,极力压制着因羞怯等复杂情绪而共同产生的忸怩。只有天知道,一个廉耻未泯的风尘女子, 面对昔日喜欢过的人该是什么心情。
丫鬟奉茶后离开, 花无心对面而坐,长眸里存着眷念, “你的样子一点没变。”
棠儿心中极乱,嘴角浮起一个微笑,“你变了,不唱戏看起来很好,又英俊又有男子气概。”
仿若绵绵细雨洒入心底,花无心只感觉肺腑清畅,温暖如一方润土,适宜万物生根疯长,唇角笑意渐浓,“棠儿,你能影响我的情绪,我好像猜出了缘由。”
棠儿忙剪断他的话:“你的小猫在我那里。”
花无心难言感慨,沉默良久,慢声道:“那小猫极挑嘴,你如何养得了它?”
这一刻,棠儿发现自己在他面前不再是一个衣不蔽体的极贫女子,洒脱令她有了底气,“我给它吃的,至于吃与不吃才不去管。”
双方的目光若离若合,心境极致纷杂微妙,只听自鸣钟走动的声响格外清晰。
棠儿看了看时间,已近酉时二刻,起身道:“谢谢你的招待。”
花无心突然明白,过往的无所适从,不可控制的情绪,竟归于动心二字。他侧过脸,望向晚霞染透的天空,心中含着千番滋味,万种头绪。
一出门,棠儿情绪轻松,仿若从那个虚幻的华丽世界脱身,不见会念,见过了,脑子里的一厢情愿自然消弥于无形。
迎面,一辆四轮洋车刚进院门,丫鬟上前搀扶,从车内下来一位着装华贵的妇人。棠儿见过,那是花无心的母亲,脸颊有彤云密涌瞬间染透。
江夕瑶穿一身翡翠撒花洋绉裙,心上十分欢喜,高兴地说:“我就说哪儿来的小公子,原来是棠儿姑娘。”
青鸢笑笑退至一边,棠儿红着脸行一个万福,微笑道:“您还是这么美。”
江夕瑶不由看向正门,逐笑道:“无心的名字取错了,果真不懂得体谅人。”
花无心见棠儿被母亲拉回来,长眸微弯,满脸笑意。
江夕瑶将四个人的晚饭单独安排在花厅里,满桌子菜,西式烛台和鲜花摆在餐桌中央。
不一会儿,屋里进来许多人,坐在正厅内侃侃而言,阔论高谈:“粤海关那边有风透出来,上头好像要搞洋行许可证。”
“哼,还不是内务府一句话的事。”
“九爷下派皇商想占厦门港口做垄断生意,商家们正在抵制,一旦皇商真能站稳脚跟,我们松江恐怕也守不住了。”
一阵脚步声过来,花启轩在门口止步。他成熟稳重,鼻梁上架着一副西洋水晶眼镜,有种温文儒雅的气质,定神看了棠儿一眼又转身离开。
棠儿万没想到会见到花无心的父亲,想起金凤姐说过的谣言,简直尴尬至极。
饭后,江夕瑶和棠儿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四周全是各种花卉盆栽,芬芳馥郁。江夕瑶捧着甜茶,温声道:“你还在听雨轩?”
棠儿颔首,两颊滚烫,热度一路直烧脖子。
“非花那孩子懂事了,能为我们花家打理春风得意楼的生意,无心的婚事已退,这一年在学洋文。”
棠儿红着脸,良久才说:“我很感谢他。”
江夕瑶喝一口茶,莞尔笑道:“第一次见我就喜欢你,直至现在,你气质沉静依旧没有浮躁媚气,这很难得。”
棠儿脸上存着腼腆,只是抿嘴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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