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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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野见这小孩儿摇头晃脑的模样,心里倒很欣慰: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书也没白读。
小孩儿骄傲地仰起了脑袋,叫他背书什么的,他总是不成的,可若要与他说什么奇闻趣事,他定记得比谁都要清楚。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转眼便到了方啼霜的家门口,那小院的模样没怎么变,只是檐瓦上覆了雪。
到后半段路上,裴野注意到,这小孩儿的话明显少了许多,看向四周的眼神都有些发愣。
裴野先是屏退了那些内卫,而后将一个不大不小的木匣子抱进了怀里,方啼霜也没心思去注意他究竟抱了个什么。
眼下他正怔怔然地盯着那很显寒酸的院门,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近乡情怯的惧意。
他心里既期待,又不免有些害怕。
皇帝也并不催促他,而是很有耐心地站在他身侧等候着。
过了好半晌,方啼霜才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终于抬手敲了敲门,院里头立即便传出了一道清澈的女音:谁呀?
骤然听见曹二姐的声音,方啼霜的眼眶顿时便湿润了,他抬起袖子抹了把泪,同从前一样开口唤她道:阿姊
里头曹二姐正打算抽门栓的手忽地便顿住了,她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默了片刻,却听屋里头又传来了阿爷的声音:二姐,外头是谁来了?
曹二姐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得先跑进屋,询问阿爷的意思,她红着双目,低声道:阿爷,门外那人说话,像是霜儿的声音,他还叫我阿姊呢
曹纪安不信,还笑话她道:莫说胡话,都快要出嫁的人了定是你听错了,想是街坊邻居家的孩子过来送东西的,你快去把门开开,别让人家等急了。
曹二姐心里也模棱两可的,经阿爷这么一说,也觉着兴许是自己听错了,于是忙又小跑出去开了门。
只听那木门嘎吱一声,曹二姐顿时便怔愣住了。
方啼霜提着灯往里踏了一步,怯怯地喊了她一声:阿姊,我回来了。
曹二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小步,一开始是满脸的不可置信,而后那眼眶忽的便红了一圈:霜儿?你不是你不是
方啼霜的遗体她是见过的,那小脸惨白惨白的,她都不忍细看,看一眼便要哭,阿娘拉着霜儿回家的那天,他们兄弟姊妹几个,几乎都要把眼泪流尽了。
谁都不敢相信,去时还好端端的一个孩子,回来时便成了这样冷冰冰的一具尸体。
她好不容易才接受了家中小弟离世的事实可眼下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又是谁呢?
屋内榻上的曹纪安见女儿去外头开了门,这么久了却也没个动静声响,当下便着了急,疑心她是叫什么歹人给掳去了,于是忙拍着床榻喊她:二姐?怜儿!外头可是出了什么事了?
没事的阿爷,曹二姐一抹眼泪,忙绕过方裴二人去关门,怜儿这就进屋了。
等插好了门栓,曹二姐怯怯地瞧了一眼方啼霜,心里纵有千言万语,眼下也不知该先说什么、先问什么才好,于是便只得道:咱们先进去瞧瞧阿爷吧?
方啼霜点了点头。
屋里一片漆黑,才刚进屋,一阵寒气便扑面而来,为了省那两颗铜板,夜里如非必要,他们家里从来是不点灯的,没到大寒时候,也从来舍不得烧炭取暖。
方啼霜一进屋,嗅到了熟悉的气味,便又想起了他与兄弟姊妹几个在被窝里抱在一起互相取暖的时候了。
他将灯笼找了个地方挂好,曹二姐则一边抽泣着,一边翻出家里的矮烛点上。
曹纪安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过来,只见着了几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又听见了女儿的抽泣,心里有些着急:怜儿,你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便见那矮矮的轮廓越靠越近,借着灯笼与曹二姐刚点燃的烛火的光,他终于瞧清了眼前那人。
曹纪安的反应显然也不比曹二姐好上多少,他的嘴唇颤抖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霜霜儿?
方啼霜的眼睛也红红的,要不是他强忍着眼泪,只怕眼下连话都要说不清楚了:阿舅
曹纪安倒是比曹二姐冷静得要快一些,自家的孩子他不必细瞧,只一眼便知道他就是他们家的霜儿:你怎么回来的?
他的目光细细扫过方啼霜身上的每一处,见他既不少胳膊,也不缺腿,小脸又唔白了不少,脸上也更有肉了,想必即便是去了地下,也没受过什么委屈。
再一眼,是瞧他身上的衣裳,那样好的质地,烛火照映下似有流光,他这辈子也没见过这样贵重的衣裳料子。
然后才是他身旁站着的那人,那少郎君瞧着要比方啼霜高了一个头还不止,玉冠锦袍、长身玉立,样貌也极出众,举手投足皆不似凡人。
方啼霜不知道要怎么同他解释,一时有些哑了声,却听他身侧站着的少年天子忽然替他答道:啼霜眼下正在天上仙宫里做侍童,天帝念他良善乖巧,便允他回家探一次亲。
曹纪安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方啼霜,小孩儿则连忙点了点头:他说的不错。
借着裴野给的话头,方啼霜就顺势往下瞎编了:我身边这位就是我在仙宫里伺候的仙君,他怕我下来的时候迷了路,所以才跟我一道来的。
曹二姐给两人倒了杯热水,然后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你在那仙宫里过的如何?
我过得很好,方啼霜用手背抹了一把眼泪,仙宫里顿顿都有肉吃,仙君仙君也对我很好,想要什么便有什么,那儿冬日里连地上都是暖的,一点也不冷还有阿爷和阿娘,他们也在呢。
曹纪安听着他的话,心里其实是不大信的,可那日那具小小的尸体,直到现在还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如若不是他说的那般,那要怎么解释站在眼前这个活生生的霜儿呢?
小孩儿顿了顿,又问:舅母他们哪儿去了?
她今日好容易得了空,阿舅便让她带着你几个兄姊去观灯了,二姐说要留下来照顾我,所以才没走
话到此处,曹纪安忽然也顿了顿,然后抬眼看向了他的小外甥,眼眶瞧起来也是红的:霜儿,你舅母她也是不得已,你也便别怨她,要怨便怨阿舅,都是阿舅没本事。
方啼霜摇摇头:我不怨舅母,也不怪阿舅。
裴野半垂着眼眸,听身侧那小孩儿一边抹眼泪,一边与家人叙旧,等他们聊得差不多了,裴野便轻声提醒了一句:啼霜,时辰到了。
方啼霜念念不舍地瞧了两人一眼,低声道:阿舅、阿姊,我得走了。
裴野将手里抱着的木匣子往那坑坑洼洼的桌案上一放,沉声道:这是啼霜给你们备的礼,往后每隔一年,便可去院中那株树下再取一回。
说完他便牵起了方啼霜的手,恭顺有礼道:告辞。
曹纪安没管那箱匣里装的是什么,只急匆匆地伸手捞了方啼霜一把,没捞着他的手,只堪堪触着了他冰凉的袖角。
霜儿!
方啼霜扣紧了裴野的手,强忍下了想回头的欲望,他怕自己只要回头看上一眼,便要舍不得走了。
两人前脚才刚踏出院子,曹二姐后脚便紧接着追出了屋子,可只不过一晃神的功夫,她便发现她们家霜儿的身影竟已然消失在了茫茫的雪中。
白茫茫的雪地里眼下只剩下方才那位仙君的身影,他怀里抱着一只雪白的狸奴,稍稍回头,冷声同她道:回去吧。
他话音才落,那抹绛色的身影便隐没在夜色之中了,就像是一把飞雪、一阵薄雾,转瞬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曹二姐如同失了魂一般,缓步慢行地走回了屋子里,朝着床榻上的中年男人摇了摇头:我才出院子,霜儿便不见了,只瞧见那仙君怀里抱着一只狸奴可咱们这儿哪有那样漂亮的狸奴?那简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
曹纪安愣了愣,然后道:怜儿,你过来瞧瞧这个。
曹二姐忙走过去,而后借着那箱匣上的一把铜锁,咔嗒一声打开了那漆木箱子。
在瞧见那里头装的是什么之后,两人同时都怔住了
只见方才那两人留下的那箱匣里竟堆满了碎银与十几贯铜钱,足够他们一家衣食无忧地过上一整年了。
与此同时,一辆不怎么起眼的马车内。
少年天子伸手揉了揉那小猫儿的脑袋,夸奖道:你倒机灵,这回变得很及时。
小猫儿好奇地仰头看他:喵呜喵呜?你给他们留了什么?
想知道那箱匣里装了什么?裴野猜道。
小猫儿重重一点头:喵!
裴野并不打算瞒他,于是便开口解释道:只放了点碎银和铜钱,不是什么稀罕物件。
小猫儿顿时很感激地拍了拍他的手背,他不蝻鏠是没想给家里送点什么,可奈何一路上都不好意思向皇帝开口。
可他心里到底还有些不解,不明白一向出手阔绰的皇帝怎么不给金子,那样岂不是一劳永逸?也不必每年都让人去院里那棵树下送钱了。
皇帝不轻不重地掐了把小猫儿的脸,笑道:你是不是在想,孤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一箱金子?
小猫儿一时怔住了没答话,很诧异为什么裴野最近总能一下猜中他心中所想。
傻猫儿,你那一家的老弱妇孺,若给了金子,你叫他们怎么花得出去?这不是明摆着要人来打劫吗?
小猫儿一想通这个道理,便忍不住虎头虎脑地往他手心里一蹭,很感激地嗷了一声,然而朝裴野小狗似的甩着他那毛绒绒的尾巴。
他真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裴野不仅为他家里人考虑了,竟还考虑得这样周到。
喵喵喵!小猫儿快乐地在他身上穿来窜去、撒娇打滚。
裴野放任他在自己身上撒泼,而后淡笑道:不必言谢。
第六十八章 方、啼、霜!
回宫之后, 小猫儿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塞进被窝里。
裴野以为他这就要睡了,有些嫌弃冲那小狸奴道:洗漱过了没有?一回来就往被里钻
他话音刚落, 便见那锦被中忽地鼓起了一个大包,而后他又听那里头的小孩儿嚷嚷着说:陛下,快给我找件衣裳来!
陛下看了床榻上那鼓包一眼,很想上去朝他屁股上来上一脚,这小孩儿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如今还敢蹬鼻子上脸, 使唤起皇帝做事来了。
他还没答应,就见方啼霜忽地从被窝里露出个脑袋来:陛下?
陛下不想回答他。
方啼霜就带着那床锦被,蜗牛似的往床边挪了挪,而后放软了声调朝他撒娇道:六阿兄, 您就帮帮霜儿吧。
裴野很不自在地移开目光:别叫这个, 若让旁人听见了
这儿不是只有咱俩吗?方啼霜朝他一弯眼睛, 旁人又不长千里耳, 再说了,我叫的那么小声
小皇帝很无奈地转过身去,方才那套衣服落在雪地里, 虽然他捡得快, 但到底沾了雪, 故而裴野还是去衣箱里又替他拿了一套新的。
小孩儿换好了衣裳,便提起那颗白兔花灯,另一手则提上了方才在外头买的吃食,随后朝他的六阿兄报备道:陛下,我回猫舍玩会儿, 一会儿就回来。
你拿的动么?裴野指了外头候着的两个小内宦进来陪他, 又嘱咐道, 早些回来,一会儿夜里雪该下大了。
我知道啦,小孩儿看了眼那两个小内宦,然后与转头对裴野说,我只要阿鸣鹤陪我去就行啦。
裴野:行。
曹鸣鹤取了一件小披风上前,替方啼霜披上了,挂在那儿的几件小斗篷也是司衣局给他新做的,穿起来很和合身、很暖和。
方啼霜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正当裴野以为他已经离开了的时候,却见他忽然又从屏风之后探出了一个脑袋来,笑吟吟地盯着陛下,紧接着又补了一句:我一会儿就回来了,你可别太想念我。
裴野忍不住笑骂道:行了,快滚。
宫人们心里除了诧异还是诧异,他们偶尔轮值的时候能见到这位小郎君,也不知他是从哪儿来的,只知道陛下待他格外得好。
但他们也没想到,皇帝竟然能纵容他你来我去的,称呼里半点也不见对天子该有的敬重,而且还敢对皇帝说那样的肉麻的话
便是裴野的血亲兄弟,也没有敢对他这样黏糊的。
方啼霜和曹四郎两人才走出去不久,小孩儿就把那只兔子花灯塞到了阿兄手上。
曹四郎偏头看他一眼:嗯?
方啼霜眉眼一弯:这个送给阿兄。
那你呢?曹四郎问。
小孩儿又笑了笑:我方才已经玩腻啦。
曹四郎心里是不信的,但因为怕辜负了自家的小弟的心意,于是还是接过了那盏花灯,他轻轻拨弄着那盏明亮的兔形灯笼,而后忽然轻声问:圣人今日带你出宫去了?
方啼霜愣了愣,这事除了戚公公与千牛卫,旁人一概是不清楚的,对外只称说陛下今日身体不适,在寝宫内休息,也不知道曹四郎是怎么猜到的。
你怎么知道的呀?
曹四郎觉得他家这小弟真是单纯得可爱,因此忍不住揉了揉他的发顶:傻小孩儿,宫里哪来这样的花灯?
方啼霜憨笑了一声:我哪想得到,还是阿兄聪明
紧接着他又解释道:陛下先前答应陪我出宫玩一回,然后今天他刚巧有空,我俩就去宫外看花灯了。
方啼霜怕曹四郎听着伤心,于是又退一步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还是和以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