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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昏暗的街道上缓缓地行驶,仿佛在沿着音符寻找一条迷失很久的路。

“蓉蓉。”王雪芽突然说话了,“我看报纸上写的,你不再在那个法医中心任职了,是真的吗?”

蕾蓉“嗯”了一声。

“太好了。”王雪芽说完这话,怕她误会,连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公司过去的工作重点主要在上海,今年把我调过来,就是准备开拓这边的市场,现在我每天忙得晕头转向,需要一位优秀的助手,你愿不愿意来帮帮我的忙?年薪你开个数,我绝不还价。”

蕾蓉一笑:“你们公司是保障活人健康的,要我这个法医有什么用。”

“这你就不懂了吧,你说为什么有人要找我们公司?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两个字——‘怕死’!可是要论及死法,那可多了去了。我们能尽量推迟他病死或者老死的时间,可是有一点是不属于我们业务范畴以内的,那就是他被人杀死。”

这话倒让蕾蓉不由得一愣。

王雪芽笑道:“屁股底下坐着一堆人民币,那就跟坐在一排喂了剧毒的尖刀上差不多。最盼着他们早死的,说出来都让人悲哀,就是他们的直系亲属,因为他们死了,那遗产才有的分啊!所以如果我们公司聘请到你做顾问,他们就会觉得安全感多了一层保证,因为身边那些有非分之想的家伙,不敢下毒,不敢伪造‘自杀’的案子,这些伎俩统统逃不过你的法眼——你说你对我们有没有用?”

蕾蓉沉思不语。

“你再好好想想,我可是真心邀请你的。”王雪芽道,“对了,我们公司明天在大德酒店召开与市第一医院进行战略合作的记者招待会,你也来吧,了解一下我们公司的战略构想和发展方向。”

蕾蓉还是没有说话。

到家门口了,蕾蓉要下车时才发现王雪芽的右臂一直是半架在方向盘上,想起今天上午他为救自己勇挡钢筋,不禁问道:“伤得很重吗?”

“没大事,为了救你,我这条命豁出去都值。”王雪芽笑道,“明天我在会场等你,一定要来哦!”

第二天上午十点,蕾蓉来到了大德酒店,记者招待会在二层的萃华厅举行。她在厅门口正遇上王雪芽。王雪芽请她随便坐,便忙着和几位嘉宾寒暄去了。

蕾蓉穿过大厅内密密麻麻的人群,在中间部分找了个位置坐下。望着写有“逐高公司与市第一医院战略合作签约仪式”字样的背景板,一种无聊感涌上心头,就拿出手机来看微信……磨蹭了足足有半个小时,《星球大战》的主题曲在会场里轰然响起,大厅内猛地暗了下来,聚光灯齐刷刷地照在主席台上,坐在蕾蓉身边的一个男人大声咳嗽着,像被骤然亮起的光芒呛了喉咙似的。

主持人走上了台——居然就是王雪芽。蕾蓉第一次发现,当老同学西装革履地走在聚光灯下时,还是蛮帅的。

“请到场的嘉宾落座,请到场的嘉宾落座。”王雪芽说了两三遍,蕾蓉才听见身后蜂聚般的嗡嗡声渐渐平息了下来。然后,王雪芽开始致开场词,那些包装盒一样的套话她并没有在意,倒是有几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

“就像生物链的最高端往往都是濒危动物一样,高端人群在日以继夜的操劳中,往往想不到、来不及关注和保障自己的健康,于是相当一部分人过早地倒在了前进的路上,不仅是重大损失,更令人扼腕叹息。今天,我们与市第一医院开展战略合作,就是要彻底终结这种现象!”

接下来,王雪芽开始逐个介绍到场嘉宾,每点到一位的名字,就有某个坐在嘉宾席的人物站起来,半扭个屁股向后排的人们挥手致意。当王雪芽念到“逐高公司总裁钱承先生”时,坐在她身边的那个刚才咳嗽的人竟站起了身,当聚光灯像套圈一样打到他身上的一瞬间,蕾蓉看出这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人,脸膛红红的,高高的颧骨和细小的眼睛给人一种刻薄的感觉,他神情很不耐烦,甚至有点痛苦,似乎觉得自己被介绍是受到了侮辱,只点了点头就坐下了。

也许是他没有坐在嘉宾席,也许是他毫不掩饰对这个隆重仪式的厌恶,蕾蓉竟对他产生了一点点好感。

然而对他的折磨还没有结束,刚刚介绍完嘉宾,王雪芽就宣布:“有请钱承总裁上台致辞!”

一片掌声像开场的锣鼓,催促着演员必须走上舞台。

钱承慢慢地站了起来,佝偻着背脊,一步一步向主席台走去,走得有点摇摆,像喝多了酒的醉鬼似的。

蕾蓉感到有些诧异,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两个人极其低切的对话声,一个声音沙哑,一个声音年轻。

“时间?”

“一分钟以内。”

“地点?”

“主席台。”

“方式?”

“心梗!”

“这么肯定?”

“嗯!”

“凭据?”

“你给我的书。”

“五官?”

“面红耳赤瞳孔睁,舌苔焦黑冷汗生。”

“毛发?”

“皮肤瘙痒毛发脱,颈有圆斑色青铜。”

“躯干?”

“胸口憋闷似炙烤,背脊内佝如弯弓。”

“肢体?”

“腿脚抽搐手无力,四肢末梢俱湿冷。”

“行式?”

“喜躺喜坐不喜动,气促气短语不灵。”

“情境?”

“情急事躁肝火旺,嗜烟酗酒房事猛。”

“断死!”

“一步三摇如大醉,勉力一挣立毙命!”

有如刀尖抵在心口,你却动弹不得,任由它一点点刺入肌肤,最后一刀极狠也极猛,直插进心脏!

蕾蓉听得心惊肉跳,通过声音,她百分之百地确认,对话的正是地铁里预判婴儿被乱脚跺死的二人,她咬紧牙关,猛地回过头,不禁毛骨悚然:身后的两个座位空空如也,根本无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

蕾蓉的头脑一片混沌,她正在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更加可怖的一幕发生了——

已经走上主席台的钱承,刚刚转过身,面对台下的来宾,脸上的肌肉就剧烈抽搐起来,他的五官扭曲着,像皮下游走着几十条毒蛇!唯有一双眼睛瞪得要爆裂一样,张开的嘴巴使劲往外呕吐着什么,但是只有半截血红的舌头使劲向外挣扎,仿佛被一支无形的铁钳夹住往外拔似的!

大约三秒。

他佝偻的背脊像断了弦的弓一样猛地往上一挣,全身在瞬间挺成了笔直的一块,直挺挺地向台下栽去!

“砰”!

仿佛砍倒了一棵大树。

会场里一片死寂,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第一个反应过来的是王雪芽,他跳下主席台大喊“钱总你怎么了”?一大堆服务员和保安人员也潮水似的涌了上来,顷刻间就将倒在地上的钱承围成了水泄不通的一个圈子。

然而他们所有人都慢了一步。

在圈子合拢前,冲上来的蕾蓉已经蹲在了钱承的身体前,她摸了摸钱承的颈动脉,扒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双侧瞳孔,接下来将右耳贴在他的胸口听了听心音。

“蓉蓉,你看看采取什么急救措施啊?”王雪芽焦急地说。

“不用了。”蕾蓉摇了摇头,“他已经死了。”

第十一章蕾蓉的谎言

万一致命伤处不明,痕损不同,如以药死作病死之类,不可概举……——《洗冤录·卷之二(复检)》

段石碑和黄静风匆匆走出大德酒店的大门,扑面是黄澄澄的一个城市。正是沙尘弥漫之日,冲鼻一股浓浓的土腥味儿,仿佛黄土埋过了头顶似的。

然而段石碑使劲吸了两下鼻子之后,却说:“有点腥,有点苦,还有一点点甜……这是死亡的气息,就像雨后的大地!”

黄静风昂起头,望着头顶的太阳,仰天大笑起来:“好啊!好啊!”他的笑声像一只归巢的老鸹,惨白的脸孔因狂喜而变得狰狞,裂开了无数的口子似的。

“看得出,你很开心。”段石碑说。

“我开心,开心极了!”黄静风说,“那个贩卖人体器官的奸商钱承,居然被我诅咒死了,哈哈哈哈!”

段石碑看着他。

在漫天的黄沙中,黄静风就像一个快要瓦解的陶土罐子,身体因为狂笑而不住地颤抖。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安静了下来,双眼眺望着阴沉沉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半天才说:“师父,我又见到那个女人了!”

“谁?”段石碑问。

“一个名叫蕾蓉的女人。”黄静风声音低沉地说,“我恨她,我早晚要宰了她!”

“为什么?”段石碑很惊讶。

黄静风沉默不语,段石碑拍拍他的背脊:“咱们边走边说。”

散步总是打开话匣子的最好方法。黄静风慢慢地把自己大学毕业后返乡,全家遇难身亡的经历讲了一遍:“我女朋友高霞,是个非常非常好的女孩,她和我一起背井离乡,来到这里,租了那个地下室,想和我好好过日子。刚来那几个月,我精神失常,什么都做不了,她就打着两份工养我。我抽烟,她买给我,我借酒消愁,她也买给我,我哪里知道,就为了满足我这俩麻醉药的嗜好,她是把自己的午饭钱省下来啊!等我好一点了,她跟我说:家乡有句话,一棵苗也能种田,只要你还没死,你那家就算还在,回头等我怀上了,给你生个娃,咱们家不是就活下去了么……”

说到这里,黄静风使劲擦了一把眼睛,接着说:“上上个月,一个周末,高霞上街买菜,一辆奔驰车突然开上人行道,撞在她身上,把她卷到车轮底下,死了……我哭得骨头都碎成了一把泪,可是警察告诉我,奔驰车车主不承担主要责任,因为车只是‘碰’到了她,只擦破了她一点皮,高霞是死于惊吓导致的心脏病突发,我眼睛红了,说你们不能这么向着有钱人啊!他们说尸检报告是一个叫蕾蓉的法医做的,她在国内是权威,根本没人能推翻——我当时就断定她肯定是收了那奔驰车主的黑钱!这几天你看报纸了么?有个叫穆红勇的出租车司机因为劳资纠纷,被活活气死,结果那个蕾蓉也诊断是心梗,我倒真想把她的心剜出来看看是红的还是黑的!”

“蕾蓉,蕾蓉……”段石碑低头念叨着这个名字,“你说的莫非是开办法医研究中心的那个蕾蓉?”

“对!就是她!”黄静风咬牙切齿地说,“昨天晚上我到医院上班,太平间不是要从医院西南角的那个小门进吗?我在那里突然发现了蕾蓉,也不知道她怎么会在那里出现,一个人,还提着一大兜东西,我把别在腰里的一把刀拔了出来跟在她后面,准备到了没人的地方给她一刀,谁知突然开了辆奥迪车来,把她接走了——不过她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腰间这把刀就是给她预备的!”

他们刚好走到一处石廊旁边,段石碑看连接柱子的长椅上都是浮土,便吹了吹,拉着黄静风坐下,听他的气喘均匀了些,才慢慢地说:“静风啊,你今天叫我一声师父,我很感动,你是我这么多年来正式授受的第一个弟子,有些话,还是早点跟你说的好,中听不中听的,为师是一片真诚,你尽量体味。”

黄静风看着他那藏在一蓬大胡子里的脸孔,捉摸不透他要说什么。

“你刚才提到蕾蓉,我便问问你,你可知道中国推理界有所谓的‘四大’之说?”

黄静风一愣,想了一想道:“听说过,但是具体名字大多叫不上来,只知道有个‘名茗馆’,好像很厉害,因为我有时候买几本推理杂志,看见每次搞推理大奖赛什么的,都要请他们来做评委。”

“名茗馆么,那是警官大学的一个学生社团,确实非常厉害,命案破案率达到66%呢。不过么——”段石碑伸出一根小手指头,“他们在‘四大’里只能算是这个,垫底的。剩下的三家:课一组就不必说了,那是公安部直辖的大案侦缉组;九十九么,跟他们待那地方一样,雾都重庆,神神秘秘、云里雾里的看不清楚,只知道他们专攻不可能幸存——错了错了,最近看一部推理小说看入了迷了,那书就叫这个名字——是专攻不可能犯罪……还有一个就是溪香舍,那是江南推理精英创办的社团,其历史可以追溯到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以‘灵动如蝉翼、细腻如烟雨’的‘会诊式推理’而闻名,势力之庞大、影响之深远,长江以南,除了四川一域,莫不唯其马首是瞻!这么说吧,就算台湾刑事警察局,简称cib的,他们判定的案子,溪香舍一纸质疑的书信递过去,他们也要毕恭毕敬地重新勘查。”

“啊?”黄静风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厉害吧,而溪香舍上一任的舍主,就是蕾蓉。所以,除非你想豁出命去和她拼了,否则真的不要杀她,那样等于是和溪香舍为敌,根本逃不掉的。”段石碑说,“撞死你女朋友的那个奔驰车主,咱们找时间断死他就是了,何必和一个女法医过不去?”

“不行!”黄静风的神色刹那间阴沉下来,“师父,你何必怕她……你又怎么会这样了解溪香舍?”

“上次,你让我把断死师的历史故事讲完,当时要抓紧时间实习断死师的基础技术,所以我没有讲,今天倒是个好时候。”段石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然后慢慢地说:“我跟你讲过,民国著名的断死师张其锽去世之前,曾经立下遗嘱,今后招收徒弟,千万不能招和警察相关的人,否则这个人一定会成为我们断死师的劫数……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做出这个推断,但是后来证明,这个推断非常的精准,精准到令所有的断死师都毛骨悚然。”

段石碑道:“张其锽死后的当年,即1927年,位于上海市爱文路77号的断死师总部来了一大帮警察,以‘封建迷信、妖言惑众’的名义将其查封,一干人等只能流落街头,以卜卦算命度日。转年过去,有人怀旧去那里一看,发现早已有人入住,再一看新主人的面孔,不由得怒上心头,他正是当初被逐出师门的一个小徒!”

“那还是十五年前的事,那时张其锽在苏州开设一馆,专门招收天下有志于承续断死奇术的青年为徒弟。有一日,一个身高五尺九寸的魁梧少年上门叩访,张其锽看他面貌长方,高鼻梁,宽额头,两只深黑色的眼睛炯炯有光,十分喜爱,便问他家世履历,他说他姓霍,本是安徽怀宁人士,父亲亦商亦农,父母都仙逝后,他就搬到苏州来投奔在东吴附中教书的朋友,闲极无聊,想学点东西,因此来拜师。张其锽和他聊了几句,发现他天资非凡,便欣然将他收下,并经常带他到葑门附近的城墙上散步,远瞻灵岩天平的秀美山光,近赏绕城葑溪上的帆影点点,在这如画的景致中传授他断死秘诀,霍姓少年的过耳不忘令张其锽十分高兴,以为找到了自己真正的传人。”段石碑长叹了一声,“唉!谁知道仅仅半年以后,张其锽便发现了这少年居心不良,将他逐出师门!十五年后的今天,这少年已长大成人,竟勾结警察想要灭绝断死师这一职业,你说可恨不可恨?!”

黄静风琢磨了片刻,觉得不大对头:“师父,我咋觉得您的话虎头蛇尾,那少年怎么居心不良了,您没有讲啊?”

段石碑一愣,支吾了两声,还是把黄静风的问题囫囵了过去:“断死师们咽不下这口恶气,聚集在一起,向上海市警察总厅状告姓霍的非法侵占私产,要讨回爱文路77号的房子。谁知警察总厅当即把他们全部拘押了起来,晓事的再一仔细打听,才知道姓霍的已经成为一位大名鼎鼎的侦探,而且充任警察总厅的高级顾问一职,根本就是蛇鼠一窝,断死师们怎么可能有赢的机会?于是,大家只能用事实来说话了。恰巧在这时发生了震惊上海滩的‘催命符’一案——”

“等一下!”黄静风打断了他,搔着后脑勺想了想道,“上海、大侦探、警察总厅顾问、催命符、姓霍——天啊,你说的莫非是霍桑先生?!”

“他不值得你叫先生。”段石碑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道,“他只是一个借用自己那点小聪明巧取豪夺的无耻小人!”

黄静风有点尴尬:“师父您别生气,我上大学那会儿读过群众出版社的《霍桑探案集》,那是我们学校图书馆借阅量最大的一套书,翻得稀烂,是霍桑的好朋友包朗给他写的对不对?您一说‘催命符’我就想起来了,原来那篇故事写的是断死师和霍桑的一场决斗啊,只是时间太久,我记不起来后面的情节了……”

“无聊的事情最好不要记。”段石碑恨恨地说,“总之我要告诉你,正是霍桑,偷偷学习了断死奇术,而又用这一方法对付断死师,让流传了上千年的国粹几乎失传,这个人应该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他后来组建的溪香舍,依旧对断死师剿杀不断!”他昂起头,逼视天空的目光辽远而深邃:“鸡窝里不小心孵了一只鹰蛋,一旦发现,就应该早一点打碎,绝对不能心慈手软,否则必成大患啊!”

黄静风听了这许多,只觉得是买了一个很大的豆包,然而直到最后一口都没有吃到豆馅,他断定段石碑是藏起了什么不肯讲,然而又不好催逼他讲出,于是把话题岔开道:“师父,刚才出了饭店,你为什么又把那句话说了一遍啊?”

“哪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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