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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太久没有好好睡一觉的缘故,这天夜里,尹谌做了个荒诞的梦。
梦里的他身处一座空旷的大房子里,视线沿着地板花纹缓慢上移,看见厅堂正央摆着一架黑色的角钢琴。
他走上前,抬按下一个白键,音符响起的刹那,如同开启某个开关,四周的门依次打开,暴雨倾盆声、狂风呼啸声、还有轰隆的雷声,顷刻间灌入耳道,霸道地占据全部感官。
首先走来的是许久未曾谋面的尹正则,尹谌唤了他一声“爷爷”,等裹在风雨的他走到跟前,尹谌仰起脖子,发现自己现在是个只齐他腰高的小孩。
尹正则弯腰摸了摸他的头,笑容和煦:“小谌将来是要做大事的,多学点东西不是坏事,来,再弹一首给爷爷听听。”
接着进来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细看面容,与尹谌在镜子看到的自己有几分相似。
男人的神情倨傲轻佻,好似没将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尹谌:“作为尹家的继承人,做得好是理所应当,做得不好就要接受惩罚。”
母亲林玉姝是在一个照亮天际的闪电之后走来的,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仿佛砸在心口,伴随着行李箱滚轮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
此刻的尹谌还是孩童模样,林玉姝半蹲下来,一搭着他的肩,目光热切地与他对视:“跟妈妈走吧,你也不想alpha成为你在他们眼唯一的价值,对吗?”
尹谌听见自己问:“什么是alpha?”
林玉姝笑了,柔美带着几许凄凉。她指向钢琴的另一侧,尹谌转头看去,一个身穿背带裤、抱着熊玩偶的男孩站在那里。
男孩比他还矮上一些,头发稀黄,肩膀瘦弱,眼睛却很亮,贪婪地看着他身上干净的新衣,还有他身边擦得发亮的钢琴,然后嘴巴一咧,笑着叫他“哥哥”。
“这就是alpha。”女人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他会抢走属于你的一切,还会剥夺你存在的意义。”
话音落下,汹涌的海水冲破窗户,随着玻璃破碎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尹谌整个人瞬间被淹没,窒息和灭顶的痛苦让他的灵魂与躯壳逐渐剥离。
最后的一刻,他听见来自遥远地方的声音。
“信息素……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醒来后,尹谌头痛欲裂,去到卫生间用凉水冲头,又吃了几颗药才恢复清醒。
n城的秋天比首都暖和许多,以往这个时间首都那边站在室外已经能呵出热气了,n城这边天气依旧晴好。
清晨,十五校门口,值日生戚乐捧着小本本专心记录。
墙根前站了一排还穿着夏季校服的女生,教导主任双叉腰骂她们为了穿裙子不怕冻出关节炎,为了起到振聋发聩的效果不惜出言嘲讽:“你们以为裙子够短就有alpha懂得欣赏?搞清楚这里是eta学校!”
有个女生顶嘴:“eta里也有帅哥啊,都说a性平权,还不让人公平竞争了吗?”
教导主任骂道:“现在正是学习的时候,帅哥哪有学习重……”
话音未落,女孩子们一阵骚动,叽叽喳喳地传递消息:“他来了他来了”。
戚乐循着她们的视线望过去,进校门的人群有个鹤立鸡群的存在,肩宽腿长,单肩挎包,同样型的宽松校服硬生生被他穿出了走步如风的模特气质。
戚乐推了推眼镜,热情
唤道:“尹同学早!”
尹谌点了下头当作打招呼,在万花丛目不斜视地走进校门。
下午体育课上,尹谌被老师点名参队和(4)班打篮球,在一众姑娘们的期待下,他以一句“不会打”把宝贵的位置让给了贺嘉勋,自己双插兜去场边坐着。
不多久,唐柊拎着两瓶水晃荡过来:“干吗不打啊?”
“不会。”尹谌依旧是那套说辞。
唐柊仰天翻白眼,他这个体型说不会打球简直比说不会抽烟还要扯淡。
可能是打得不好怕丢人,唐柊想了想,劝道:“我之前夸你那些话都是真心的,哪怕你抱个篮球往那儿一站什么都不干,场边的女孩们还是都盯着你看。”
尹谌想起来无端受了几次夸奖还没表示过,既然想到就顺便说了句“谢谢”。
唐柊越发觉得这个人有意思。
按说他们eta作为普通人最忌好高骛远,且从古至今都尊崇内部消化原则,就这一带邻里间互相介绍结婚的都占百分之八十以上,在这种状况下,这么不喜欢在异性面前表现的男生他还是头一回见。
说不定这就是尹谌招人喜欢的原因,什么都不在乎的酷劲,还有哪怕不在乎仍给予足够尊重的善良——唐柊默默在心里记下。
不过他还是敏锐地发现尹谌今天心情不太好,平时在座位上扭头看,尹谌十次有次在睡觉,还有次在转。
今天晚自习扭头看,尹谌既没睡觉也没转,单撑腮,右握着不知道在画什么。
显然不是在写字,画画和写字在动作上的细微分别,没有人比唐柊这个专业人士更清楚。
第一节晚自习下,尹谌接到一个电话。
来电显示一串陌生数字,接起来才知道是谁。他抿着唇刚要挂,那头颇具威严的一声“尹谌”叫停了他的按挂断的。
沉下一口气,尹谌把重新放回耳边:“有话快说。”
那头的男人也不多废话,开门见山地问:“和你妈妈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尹谌言简意赅:“很好。”
男人笑了:“为了把你跟尹家彻底分开,她可是什么都没要,这句‘很好’叫我怎么相信?”
“我没必要骗你。”尹谌冷静道,“你自以为宝贵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可能一不值。”
“行。”男人面对儿子的挑衅似乎完全不生气,“那你是打定主意不回来了?”
听着这如同随口确认一件不需要的东西是否真的丢了的口吻,尹谌暗自咬紧牙关。
这个男人的言行不断地验证母亲的话,明明该为这么早认清他而庆幸,尹谌却总是存着点不知名的希冀。然后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一次又一次落空,就像最后一捧水从指缝间一点一滴流走,不甘心,却又无能为力。
“不回来也好。”见他不答,那头的男人当他默认,交代道,“不过你还挂着尹家的姓,走出去多少代表尹家的脸面,人前收着点跟你妈学来的这套歪理,省得让别人看笑话。”
这话像一根长而细的针,戳了尹谌从不袒露于人前的自尊。他深吸一口气,松开牙关,一字一顿道:“一个背叛婚姻、背叛家庭的人,没资格说这些。”
“没有alpha的本事,倒是攒了一身alpha的臭脾气。”男人又笑了,“你还小,以后就会明白爸爸的难
处了。再说a结合是天理伦常,刻在基因里的天性不可违背,而且尹家需要一个alpha继承人,你还想我再等多久?”
唐柊开始合理怀疑尹谌的里住着个恶魔,不然为什么尹谌每次打完电话回来都臭着脸?
周身的森冷气场也吓人得很,还伴随着一股奇特的味道。唐柊嗅了嗅,淡淡的,潮湿的,初入鼻腔带点咸涩苦味,再闻又不见了,弄得他以为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
一个eta怎么可能有信息素的味道呢?唐柊摇头否定,肯定是闻错了。
唐柊想逗尹谌开心,尝试引他说话未果,便拿起他桌上的:“欸你教我转好不好?我看你转得可厉害了。”
尹谌还是不说话。
“那你教教我怎么长高呗?”唐柊又找话题。
“这个可以有。”贺嘉勋转过头来,“对了尹哥,上回我在楼梯上碰到你妈,看着也不是很高啊……她也是个eta吧?难道尹哥你的爸爸是个alpha?”
尹谌面上不动声色,垂放在身侧的向里握了一下,关节活动发出几声咯咯响动。
课间教室里嘈杂,无人听见这动静。唐柊没等到回答,脸朝下往尹谌桌上一趴,哀叹道:“好无聊啊……”
贺嘉勋:“无聊就回自己座位睡觉去。”
唐柊偏不。不仅不走,还想到尹谌在刚才的自习课上似乎画了些什么,兴致又起,要翻他本子看。
“之前还嫌我在本子上乱画,你自己不也画吗?我倒要看看你画了些什么……是这本黑皮封面的对吧?”
刚翻出来,一只骨节分明的突然拍在本子上:“别动。”
唐柊吓了一跳,见是尹谌的又松了口气:“就看一眼,我的都大方给你看了,你也别小气嘛。”
尹谌还是抓着本子不放,指弯曲用力,纸页都被捏卷边了。
再看不出情况不对劲就是真傻了。
唐柊抬头看见尹谌脸色阴沉,不由得打了个寒噤,一面有些害怕,一面又担心他:“你、你怎么了?”
刚才那个电话带来的影响姗姗来迟,尹谌思绪混乱,alpha、eta、信息素、价值……这些关键词在他头脑里翻搅,让他不得安宁,昨晚的梦又卷土重来,瞬间占领神智。
——如果不想alpha成为你唯一的标签,就跟妈妈走。
——你也不想变成一个被信息素支配的奴隶,对吗?
——他会抢走属于你的一切,还会剥夺你存在的意义。
——信息素……是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
……
唐柊被尹谌越发可怕的样子吓到了,空气仿佛有一双无形的压制着他,令他身体沉重,动弹不得。
一旁的贺嘉勋仗势道:“尹哥让你别动他东西,还不赶紧滚蛋?”
唐柊这才发现自己拽着本子的还没松开。他心跳很快,干咽一口唾沫,还是不放心尹谌,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已经有同学注意到这边了,探究的视线从教室的各个角落聚集过来。
此时的尹谌五感格外敏锐,被众人注视着更让他无所适从。这种源自于怕被人发现的惊惶转化为竖起的刺,暴涨的怒火胸腔里横冲直撞。
他像一只被激发出本能反应的兽,由于太年轻尚未学会自如控制,只能用攻击代替防御和保护。
他竭力压抑着才令自己藏匿住数以万计的暴戾因子,牙关被咬得僵冷麻木,指关节绷到临界点,痛到快没知觉。
百般克制下,尹谌一把夺过唐柊攥了一角的黑色本子,从喉咙深处逸出一个分量十足的字眼:“滚。”
所有人都在看这边,教室里很静,全班都听见了。
上的东西被抽走得猝不及防,唐柊的身体甚至往前倒了一下,又往后退了一步才站稳。
唐柊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刚才听到的话。
他本可以自欺欺人假装没听见,偏偏有人不让他如愿。贺嘉勋嗤笑道:“听到没,我们尹哥叫你滚。”
唐柊站着没动。
他觉得这个情节缺了点什么环节,没人帮他,他也必须弄清楚前因后果。
“你是不是……也听说那些流言了?”唐柊试探着问道。
面对尹谌这样的反应,他只能想到这一个可能。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唐柊想,如果是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尹谌微低着头,视线朝下,垂落的额发挡住眼睛。
他始终没给任何回应。
上课铃打响,唐柊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座位上的。
没有来由的古怪压迫感渐渐退去,他深喘几口气,脊背还是僵直着。
坐了不到两分钟,忽然又站了起来。
大步走到第四组最后一桌,唐柊从口袋里掏出叠得整整齐齐一摞零钞,数出四张拍在尹谌桌上,然后弯腰开始翻他面前堆着的书。
一本、两本、本……唐柊的书和记都习惯在书脊处划一道标记,所以找起来很容易,不一会儿就找齐了。
抱着书转身,站在教室最偏僻的角落,唐柊看见几乎所有同学都在看他,眼神或嘲讽、或怜悯,仿佛在说——快来看看这个毫无自知之明的人。
身体微微发抖,积攒许久的委屈如雨后池塘里积不住的水四溢而出,唐柊眼眶发酸,咬了下嘴唇,转过去面向仍一言不发的尹谌:“你这种人……”
说了个开头便收了声。
他那种人?他只不过跟普罗大众一样,听信那些“亲眼所见”的谣言,要和我划清界限,不想惹祸上身,这不是人之常情吗?
按唐柊的习惯,接下来应该破罐子破摔,放个无论轻重的狠话转身就走。可不知为什么,他终究没有把那句话说下去。
兴许是太累了。
回到座位,唐柊脱力般地放下书,臂借着桌面的支撑,抬轻轻盖住眼睛。
我这种人……才不配。
好像过去很久,又好像只有短短一瞬,尹谌睁开迷离的双眸,仿佛刚从异世界苏醒。
经历过一场残暴的抗衡,身体里的一切都在恢复秩序,唯有眼前的景象胡乱跳跃,挥之不去。
不知是视网膜自动捕捉,还是潜意识里忘不了。
画面定格在唐柊站在桌前,即将转身的那一刻,尹谌清晰地看到他泛红的眼角,还有一闪而过的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