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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高跟鞋笃笃敲击大理石地面,“杨小远?”
某个称呼让杨远意后背的汗毛几乎一瞬间全部直立,他几乎动弹不得,狠狠掐了把手心用痛觉唤醒理智,缓慢地转过身。
十数年的时光足够弭平曾经熟悉的面容,但她好像一点没变。
女人含笑望他,一步之遥。
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但周围没别人,他没法再躲着,仿佛他们从不曾认识。
“俞诺。”杨远意的语气是强行伪装的平淡,“好久不见。”
俞诺不再穿白裙,一身火红的鱼尾裙性感而富有攻击性,发髻精致,妆容一丝不苟。不知怎么的,杨远意这时见到她,却再也想不起当初坐在花园里凝视绣球花的女孩了。
复杂心绪起源于何处,杨远意没深究。
“这么巧?”俞诺大大方方地和他聊起天,“你是等人,还是出来抽烟?”
她语气之自然,仿佛他们不是阔别已久,更不成发生过任何故事。
杨远意逐渐找回自我,须臾的应激也缓慢退潮。
他把手机收好:“戒烟了。”
“这样。”俞诺也不忸怩,问得很直接,“要先一起过去吗?”
杨远意:“我还要等人,你去吧。”
他一向不是强硬的性格,更何况见到俞诺不在意料之中,杨远意说不出太直太难听的话。
或许陈遇生是对的,有些事一旦过去,再想找回当时的情感就变得无比艰难,他当时那么恨俞诺,现在只剩下一句淡淡的“你先走吧”。
俞诺却没懂,和他一起靠在窗边,眺望花园中的衣香鬓影,笑着说:“我们好久没见,本来也想找时间和你当面聊一聊。”
杨远意看了眼身后,没有主动接话。
俞诺自顾自地说:“那天你和叶老师来看音乐会,我真的很意外,也挺开心的。想拉住你一起吃顿饭,结果回过头你就不见了。”
“有事。”杨远意说。
身后有人踩着高跟鞋飞快走过,喊着哪位艺人的名字。
俞诺看向杨远意:“还恨我?”
呼吸急促了些,杨远意目光低垂:“谈不上。”
谈不上恨,只是无法谅解。
他十七岁就认识俞诺了,那会儿她还在音乐学院念书,比杨远意大一些。谈不上一见钟情,但第一印象的确很好,那时的俞诺有股出尘气质,冷漠疏离,听乐团成员说话时带着浅浅的礼貌笑容,等人一离开,笑意就瞬间消失了。
杨远意想当时他是被这微妙变化击中,动心的确是有的,也对俞诺示好过,买花,请她听音乐会,看话剧,声势浩大,家中人都知道他很认真。
俞诺很快有了回应,虽然没有确定关系可任谁看都会误会他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临上大学,杨远意想去欧洲,因为俞诺不久后也要赴奥地利深造。邢湘虽然不悦他居然为了感情改换志愿,但没明确表示反对。
精打细算如邢湘都被蒙蔽,以为杨远意做出决定多半已经要和俞诺修成正果。哪知杨远意改完志愿,带着刚给她订购的大提琴前往俞诺宿舍楼下,一脸欣喜地告诉她这个决定时,俞诺却冷漠地问:“谁要和你在一起?”
“不是你暗示我,一起出国……没有想过在一起,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白裙是她少女时最喜欢的打扮,将俞诺衬托得像一朵高傲的百合,环抱双臂在台阶上居高临下地看他:“我没有说过喜欢你吧?逗你玩玩,干吗这么认真?”
杨远意如遭冷水浇身,霎时七月艳阳变得如冰,侵入骨髓。
那天只是开始。
她说——
“喔,是我逼你不去美国留学?”
“你为我摔断一条腿我感到很遗憾,但我没有要你来为我送别。”
“我早就计划好了一切,不会为你动摇。”
“杨远意,你对我好,所以我必须同等地爱你?那你到底是为了求回报,还是真正喜欢我啊?”
尚不成熟的他被一击必杀,伤亡惨重,多年也无法自愈。
那是他顺风顺水的人生的初次受挫,杨远意近乎偏执地想问俞诺一句为什么。母亲觉得他丢人,把他锁在家里更不可能让他出国再去找俞诺,他就翻窗,逃离家里时拖着一条受伤的腿,然后得到了俞诺已经出国的消息。
等发展过几段伴侣关系,也没那么偏激之后侥幸缓过了神,却落下严重后遗症:从此他对情人都体贴温柔,但对方一表达对他的爱,他就落荒而逃。
时至今日,他都无法证明自己爱别人的方式。
经年伤疤终于行将消失,杨远意从未料到,自己居然还能等来她的道歉么?
她居然也会觉得自己做错了?
还是说她的“既定人生规划”已经结束,所以才回过头看一眼,顺手修补裂痕而已。那么她当杨远意是什么,仍然是消遣。
杨远意暗自嗤笑,无比清晰地觉得青春确实不堪回首。
“……我后来想自己的确太过分了,你如果恨我,那也是情理之中。”俞诺的笑容分不清虚假还是真心,“但是结婚的时候没想到你会来。”
杨远意不予置评地一挑唇角:“真的么?原来那都是杨婉仪’偶然‘说漏嘴。”
“因为只告诉过她,我不知道她会对你提起。”俞诺收敛笑意,“小远,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千万别怪你姐姐。”
“少来这套,你简直是个专业演员。”杨远意忽地眉梢轻轻一挑,“现在来找我,是因为那一年站在教堂外面了却没有配合演完’抢婚‘,你很失望么?”
至少二十岁左右,杨远意说话是不会这么刻薄的。
俞诺怔了怔,充满歉意:“我不是这个意思,不管你信不信,婉仪确实非我授意的,你来婚礼的时候,我以为……算了,那都不重要了不是吗?至少这次回国找你好几次,我真的想当面道歉,远意,对不起。”
再倒退十年,他会想要这句“对不起”。
可现在他也说不上来了。
并没有幻想过的解脱感,甚至过了最开始直面她的紧张后,曾经让他那么喜欢的女人也不过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杨远意索然无味。
栀子花的季节早已经过去,太香,太腻人。
而他也不年轻了。
杨远意半晌不作声,反问她:“说完对不起,所以呢?”
“回国后约了婉仪见面,和她聊了很多。我真的做错了,无论以前现在都不应该随意作践你的喜欢。”俞诺眉眼间的懊悔,愧疚以及悔恨看上去不像能演出来的,“那时我……我也遇到一些困难,才把怨气都发泄在你身上。我太骄横太自以为是,但,小远,我们本来可以不走到这一步的对不对?”
“恕我直言,假设平行世界是十分愚蠢的行为。”杨远意语带嘲讽,“现在你已经结婚多年,而我身边也有人了,说这些没意义。”
俞诺却摇摇头:“我离婚了,你不相信吗?”
杨远意一愣。
“大约好了两三年,后面一直分居,也没有要孩子。”俞诺的笑容带着一丝哀愁,“我会想这是不是伤害你的报应,我活该。”
杨远意不语。
“这次回国我会待很久。”俞诺转向他,眼神清澈,恍惚是昔年,可她的话却万份轻佻,“杨远意,我们都不再年轻了,如果你还想要……完成一些以前的愿望,不让自己遗憾,现在时候正好不是吗?我也想弥补你……”
香水馥郁,她靠近时葱白的指尖轻轻滑过领带结,勾着西服边缘若有似无将人拉向自己——举动太大胆,一时让杨远意僵在当场。
这不是他认识的俞诺了,完全不是。
杨远意脸侧火辣辣地疼起来,像被年轻的自己隔空抽了一耳光。
他想推俞诺,手抬到一半却僵住。
“小远,我知道你身边有人,但没关系啊,不让那个小朋友知道不就行了?”女人吐气如兰,吹着耳郭,“你对他应该没那么认真吧,不然怎么连名字都不想提?你怕不怕他哪天转身就跑,这个年纪了,你经得起第二次……”
“俞诺,够了!”杨远意以矜傲的眼神回应俞诺,“你以为我会在原地等你,是对自己的过度评价,请你让开——”
可下一秒,俞诺的话让他再次愣在了当场。
她弯起一双深黑的眼睛:“小远,那个人是不是你的小朋友呀?他看着我们,气得眼圈都红了,好可怜啊。”
顾不得什么风度,杨远意后退半步同时将她推离身边。
匆忙回头,只来得及捕捉到一抹珍珠般的颜色,方斐眼神冰冷,似笑非笑地和他对视片刻,毅然决然转身就走。
方斐在那儿看了多久?
他……又听见什么?
杨远意脑内“嗡”地一声,不可思议般看向俞诺,愤怒瞬间冲上了天灵盖。
“俞诺,你干什么?!”
“看不出来吗杨远意,我就是不想让你好过啊!”女人放肆地大笑,“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你现在还不长记性,永远端出一副高人一等的姿态,想让别人死心塌地爱你么?杨远意,你也配?你母亲、你姐姐还有你,你们都是为了自己不惜伤害任何人的混账……”
他已经没回味画外音的余地了。
杨远意尝到嘴里一丝腥味,片刻回神,不顾一切地转身追上去。
“方斐!”
第四九章 仓鼠
玻璃长廊拐角往下,穿过人潮,杨远意一路不知说了多少个“对不起”和“借过”,他紧紧地盯着不远处的白色影子,唯恐下一秒方斐就消失。
拍卖会,慈善晚宴或者别的各类交际,在这一刻都不再重要了。
屏州没有春天,日落后依然潮湿而闷热,好似随时会有一场雷雨。落地窗外,树叶纹丝不动,空气中只有升腾的热气而无晚风。
方斐停在一扇小门前,周围没有人,左上角的“安全出口”闪着绿光。
他跑累了,呼吸微微急促,不回头,伸手就要推开那扇门。
“方斐!”
身后的声音让方斐脚步停顿,他失神了半拍,脑子里那些嗡嗡作响的噪音忽地被驱散。可他还是耳朵疼,头晕,视野周围泛着黑,所有能看到的区域就只有眼前的门把手,只需要一用力就立刻逃脱。
方斐握上那道把手,冰凉触感让他终于有了一丝现实感。即将推开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强行把他拽回原地动弹不得。
“阿斐,你等等我!”
无奈,惭愧,身心俱疲,患得患失。
是在一起久了吗?方斐居然有朝一日也能从杨远意简单的一句话里读出那么多东西。但他现在除了赶紧离开,什么都不想了,更不在乎杨远意的感受。
第一下没有把门拉开,身侧的阴影笼罩过来,方斐侧过脸,放弃似的迎上他的视线。
灰蓝色瞳仁认真凝视着他,里面只有他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