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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在宫门前突然停了下来,闭目养神的秦落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

小厮神神秘秘的道:“大人还是亲自出来看看吧。”

秦落抬手,掀开毡帘,却看到灯火通明的宫门前并没有落锁,当她看到独孤叡正站在宫门前等着她时,不由有些惊讶,心里又有些感动,笑问道:“陛下,怎么还没休息?”

独孤叡道:“没看到你回来,心里总有些不安心似的。”

秦落步下马车,走向他:“那陛下如今可安心了?”

独孤叡只微微一笑:“……”

两人一起走向皇城,宫门慢慢地合上,身后只留下两个被拖的颀长的身影……

☆、我为刀俎(下)

北宫正殿的檀木门被推开时,一身素裙、蜷着身子缩在榻榻米上发怔的秦瑄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坐了起来。

秦瑄眯了眯眼睛,抬起袖子,挡着从门外照进来——这冬日并不温煦、却无比刺眼的阳光。

自从被囚禁在北宫这些时日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见过一次阳光了。

待适应后,她这才慢慢地放下了袖子,看清来人,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微微扯了扯嘴角。

来人看着她,并不说话。

还是秦瑄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出言清讽道:“你我竟生疏至此了么,姐姐?”

在秦瑄的印象里,哪怕是她们关系决裂时,秦落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这般漠然的看着自己,冷漠到让她心生寒意。

北宫荒废,年久失修,被关在这里的这些时日,她不知多少次夜里被寒风吹得久久无法入眠。

此时此刻,她不知是秦落从外面带给她的寒意,还是她的心从未温暖过。

也许是她忘了,眼前之人即将成为北秦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她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满身罪恶的庶人而已。

这便是云泥之别。

秦落抬步走进了殿内,在她左下首的檀花椅上坐下了,颔首看向秦瑄,道:“事已至此,你我之间,诚然没有什么再好说了的。”该说的,诚然我早已说完,可你还是走到了如今这步。

随秦落而来的小内侍恭敬端着鸳鸯鸩壶走进来,放在秦瑄面前的案几上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秦瑄闻言,看了看面前的鸳鸯鸩壶,不由哑然失笑,抬眉看向秦落,问道:“既然无话可说,那姐姐怎么还愿意来看我?”

秦落淡淡一笑,随即便敛了唇角的笑意,声音冷的听不出一丝情绪:“你怕是会错意了,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来替秦家清理门户,这鸳鸯鸩壶里乃是上等的金屑酒,我答应过叔父,留你全尸。”

秦瑄脸色先是一白,神色转而悲怆起来,看着秦落,突然大笑不止,道:“原来我不过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哈哈哈,需要我时,我是秦家的荣光,不需要我时,我是秦家的耻辱……情何以堪啊!这让我情何以堪!”

秦落神色漠然,静静看她笑完,然后才道:“秦家怕是从未将你视作荣耀。”心道,秦瑄,哪怕是我,也从未被秦家当作荣耀,我与你一样,都是秦家的棋子,一颗有用则趋、无用则弃的棋子。

秦瑄笑的眼泪直流,抬头问秦落:“姐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秦落默了会儿,顺着她的话,问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吧,为什么?”

秦瑄笑道:“姐姐,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不是姐姐你这些年以身作则、悉心教导我的吗?我如今所做一切,不过是西颦东效啊,姐姐,哈哈哈!”

秦落只看着秦瑄,沉默不语。

只见秦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一步一步的逼近她,几近疯狂的抓过她的肩膀,明明是梨花带雨的面容,却偏偏笑的痴狂:“秦落,我就这告诉你为什么?只因为你们谁都看不起我!因为我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时刻想起自己活的多么卑贱如泥!因为我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时刻提醒我的出身是多么的不堪!你为嫡,我是庶,你知道身为庶女、那种过得连狗都不如的悲哀吗?”

站在门外的内侍见此情形,不由有些着急,秦落却扬手示意他不要进来。

秦落颔首,不甘示弱的对上秦瑄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知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但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从、来、都、没、有!”顿了顿,抬手一把甩开秦瑄抓着她肩膀的手,续道:“你说,你一言一行都是我悉心教导,可我从未教过你外通敌国,行谋反大罪!”

秦瑄被推的一个踉跄,却也不在意,顾自大哭大笑道:“那又怎样?你又怎会知道,如果我不争不抢,等着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只能在暗无天日之地,默默地、用一种极不入流、被人唾弃的手段,杀出一条血路——一条属于我自己的光明之路。

秦落,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一个饱受诟病的出身,如果我生来便是你这样的天之骄女,那该有多好,我无时不刻的想,想的我发疯!发狂!”

秦落默默听着,眼眶却已酸涩,心中不知如何来形容,难受的想抬手将那颗横冲直撞不止的心用力摁回原处。

她以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自认为她很了解秦瑄,结果到头来,她不知秦瑄心中所要是何,秦瑄也不知她心中所想是甚。

秦落哽咽着声音道:“可是、阿瑄,除了嫡庶之分,我们一样都是秦家女。”

秦瑄笑的花枝乱颤,眼泪不止,身形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几近癫狂的道:“哈哈哈,那又怎样?嫡是嫡,庶还是庶,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分的清,所谓名门嫡女,什么都可以不用做,就算脚是臭的,也有人巴巴的上跟前捧着、变着花样,腆着脸说是香的。

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嫡女的出身是老天早就安排好了的,锦绣前程是靠父母拼出来的,就连自己的婚事,都是别人上赶着送到跟前来的。”

秦落耐心听她说完,见她偏执至此,不由摇头道:“所谓名门嫡女,她们有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尊严,无需放下身段来与你一争长短,也大可不必如此,阿瑄,你真的以为,身为嫡女能比身为庶女好过几分吗?

为了家族荣辱,永远都是嫡女首当其冲,为了家族的荣耀,自小就要习自己不喜之事,弃自己所喜之物,包括日后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半分由不得自己,除了有个好听的名头,她们又得到了什么?”

秦瑄看着秦落,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歇斯底里的道:“秦落,你大概不会知道那种只要有一丝缝隙给她们有机可乘,她们就会上赶着来踩你的痛脚,把你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一遍又一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翻出来的滋味吧?秦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痛苦,你永远都不知道……

你难道看不到我的心在流血吗?看不到我在撕心裂肺的嘶喊和哭泣吗?你看到了,只是你司空见惯、乐于其成的享受别人的痛苦罢了!

我好恨你!也只有你天天喊着嚷着人人平等,而我却要遭受这么多的非议和痛苦!凭什么?凭什么我穷尽一生,都在算计别人、算计自己,熬尽了自己的心血来证明自己,却得不到一丁点回报?甚至得不到父亲的一眼青睐,以及一丝微不足道的可怜,我好不甘心,秦落,我好不甘心!”

秦落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汝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世间最经不起算计的便是人心,自以为将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一昧病态的算计和占有,就能得到快乐,可你真的快乐吗?秦瑄,我想你大概是疯魔了。”

秦瑄抬起头,看着秦落,忽然笑道:“秦落,我确实是疯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经是真的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和毕生知己,可是当你一遍又一遍的疑我、防我、瞒我时,我才觉得,你和她们又有什么两样?我本来可以对你很好的,是你自己不知好歹!”

秦落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一把抬手捏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问她:“你又怎知我从未真心待你?可一次又一次,将我置之死地的又是谁?”

秦瑄不以为意,反问道:“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秦瑄,你这一招攻心为上,可真是彻底将这些年的姊妹之情,断送的一干二净。

闻言,秦落不由有些怒极反笑,反质问秦瑄:“好!秦瑄,你既已这样说,那我问你一件事,我只问你这件事,蓼兰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秦瑄见秦落终于生气了,有些得意的笑了:“秦落,我的好姐姐,你有时候确实很聪明,让我没少吃苦头,让我的真的是又爱又恨,可姐姐、你的缺点就是太过刚愎自用,你把自己想得太强了,你以为你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护蓼兰那丫头一世平安,可是她太蠢了,她自认为将苦果埋在心里不说便可以保护你,可是她太弱了,就像一只蝼蚁一样,一捏就死,所以姐姐,是你的自以为是害死了她,可怪不得我呀。”

秦落额角的青筋凸凸直跳,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这一刻,秦落恨不得将秦瑄的下颌给捏碎。

秦瑄被秦落手上的力道给捏疼了,她真的感觉到了秦落的愤怒,虽然秦落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她心里却莫名的开心和快意,因为秦落生气了,没想到她也会生气。

秦瑄被秦落手上捏住下颌的力道疼的皱起了眉头,她笑的狷狂,故意出言刺激秦落道:“姐姐,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只要你秦落活着一天,便是我秦般弱的阻碍,因为只有你秦落死了,家族的荣光、父亲的肯定、别人羡慕的目光,包括独孤叡,才能真正的属于我秦般弱!自我下定决心走这条路开始,我便决定,你有的、我都要!”

秦落却出言讽刺她道:“秦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可怜你心比天高,心思比那天仙子还要歹毒,奈何命比纸薄,却仍不自知。”

秦瑄不知为何,有些大失所望,一双秋水眸却亮的出奇,固执的想要去追寻一个答案:“我本以为你会问我借你的手害死李云裳之事,可如今你却此只字不提,秦落,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定要害死她?”

秦落鼻端莫名一酸,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收回了手,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淡淡的回道:“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这淡然里,带了些许无法言说的无奈。

自己又哪里不知秦瑄心中所想呢,只是不想如她所愿罢了。

毕竟当时,秦落恨李氏入骨,自己确实存了害人之心,想让李氏以命抵命。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她也不想再揪着此事不放,就全当是、念及她与秦瑄之间,最后一点所剩无几的姊妹之情了罢。

秦瑄突然抓着她,有些无力,又似有些不甘的问道:“秦落,你能告诉我,袁玄机当年为你算出的,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吧,秦落……你不告诉我,我总觉得不甘心似的。”

秦落看着面前似疯非疯的秦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悠悠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瞒你了,当年,袁玄机说:‘此女凤姿出奇,有鹰视狼顾之相,日后必定贵不可言,但命途多舛,易招横祸’,阿爹听后,让袁玄机对外只说:‘秦家以后会出一位星命皇后’,免招杀身之祸,只是事与愿违,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秦瑄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秦落,你可把我骗得好惨,这么多年,你让我们看到的,只是你的表面,你表面上装作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实则却是心思缜密,隐忍不发,秦落,你可藏的真好,你可藏的真好啊!”

秦落颔首道:“过誉。”甩开她的手,起身,抬步走了几步,背对着秦瑄,却未转过身来,只微微颤着声音,道:“阿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你可还记得少时,你站在院里的桑树下问我,为什么春蚕要吐丝将自己裹起来吗?那时,我故作老成的对你说,《郑伯克段于鄢》中有答案,让你自己去翻书……”

秦瑄赫然忽然想起,《郑伯克段于鄢》里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说的不正是此时此刻的自己么?

可是,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输给秦落。

所以,她赌上最后的毒誓,用命一搏。

于是,她对着秦落离开的身影,恨声道:“秦落,如果下辈子还可以重来,愿我为猫,你为鼠,我们不死不休!”说完,她掩袖大笑起来,正得意着,喉头传来一股惺甜,呛的她猛然大咳了起来。

她却没有想到,秦落接下来的这句话,让她如坠深渊。

秦落本来已快走到门口,闻言,却未停下脚步,只回过头,像鸢鸟一样,冷冷地盯着她,给了她致命一击:“秦瑄,若有来生,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生生世世,任我宰割。”

话毕,秦落再无留恋,带人拂袖而去。

秦瑄看着秦落离开的决绝身影,神情凄楚的大笑起来:“哈哈哈……”

原来任凭她机关算尽,不仅算了自己性命,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何必等着。

她爬到案几前,胡乱一通摸,摸起那把鸳鸯鸩壶,拨动壶柄上的珠子,抬起头,倾然饮下鸩壶中的毒酒,酒水顺着下颌将她的衣襟打湿,她也全然不在意,只求一个痛快。

鸳鸯鸩壶“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噗——”

秦瑄吐了口血,随之倒在了地上。

于眼前最后一点清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少时顺口唱的那首童谣:“姐妹花,开两枝,花开并蒂是双姝,秦家阿姊知不知?”

秦落,我并没有输。

若有来世,我们认认真真地再斗一场。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恍然大悟过来,是自己作茧自缚,不愿挣脱,丝毫怨不得旁人。

风起,不知从哪吹进来一朵缺了一瓣的四瓣淡白凌冬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素裙一侧……

☆、落子勿悔(一)

“顺毓天时,朕受兹乃命,诏曰:秦家嫡女秦落,早生名门,夙著懿称,慧质秉淳,化及含璋,于朕有故剑之恩,于国有回日之功,世钟祥德,协赞坤仪,今受尔金册,晓谕天下,咸使闻之,钦哉。”

登基大典那日天清气朗,亦是新皇帝钦选的封后吉日,三道鸣鞭在宣政殿前清脆响起,响遍三千屋宇连绵处,以此昭告天下。

秦落一大早便被一众左右拥着坐在妆台前梳洗打扮。

宫女服侍秦落漱过口,用泡过花瓣的清露给秦落擦过脸,随即便有中官端来早点,简单给秦落用了些。

北秦崇黑尚火,故而历代北秦皇后的祎衣都是以玄黑打底、赤金两色相佐的玄黑赤凤袍。

衮袍乃是皇帝专用,但孤独叡却为了秦落,与内阁六部斡旋多日,在秦落的赤凤袍与凤冠上加了仪制,由原本的赤凤袍改成了赤凤衮金袍,又将九龙九凤珍珠冠上镶嵌的九颗东珠改制成了镶嵌十二颗。

秦落站在铜镜前,伸出双手,闭眸聆听礼官念册,任由宫女们先后将绣着十二行金色翚翟纹丝线的红底中衣、褂子、蔽膝给自己穿戴。

宫女们又将镶着一枚碧玉饕餮盘扣的黑色腰带给秦落束上,再将赤色衣襟与袖口上绣着金凤凰和繁复龙凤纹的玄黑衮金凤祎给秦落套上。

梳好发髻,宫女们用丝线给秦落绞了脸,又细细在秦落脸上扑了一层珍珠粉,又在面颊上打了胭脂,再用粉扑慢慢画匀,接着便是有条不紊的描眉、贴花钿与点绛唇,然后将流苏琐珞戴在秦落的耳朵上,顺好琐珞上的流苏,最后才戴上了珠钗和凤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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