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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林府便命人收拾黛玉行李,准备第三日出发。后来林如海听说,贾雨村想在京城谋个一官半职的,便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他,让他同黛玉一道进京,到时拿着信去贾府找政老爷即可。
黛玉拜别了父亲,从扬州码头坐船走水路进京。因黛玉身子弱,那船便行的慢了些,近两个月才到京城。船到码头,那贾府接人的轿子早已等候多时了,见了黛玉来,忙扶着上了轿子,摆轿回府。
这林黛玉常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今见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他人耻笑了去。
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是与别处不同。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黛玉想,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那轿夫将转弯时,便退下去了。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了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
众小厮退出后,众婆子打起帘子,扶黛玉下轿。待到后面的正房大院,有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她们来了,便忙都笑着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于是三四个人打起帘子,一面听人回话:“林姑娘到了。”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便知是她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贾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的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待立之人,无不掩面而泣,黛玉也哭个不住。一时众人慢慢劝解住了,黛玉拜见了外祖母,即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
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这是你二舅母: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
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远客才来,可以不必去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
不多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第一个肌肤微丰,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第二个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目,顾盼神飞,文采精华,见之忘俗。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其钗环裙袄,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
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上来斟茶。不过说一些黛玉之母如何的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发丧。不免贾母又伤心起来,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竟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见得,今见了你,我怎能不伤心!”说着,楼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她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治疗?”
黛玉道:“我生来就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起便吃药,从未断过,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五岁那年,家里来了一僧一道,那和尚竟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自是不肯的。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也没人听他的。如今还吃人参养容丸。”
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
黛玉心下纳罕道,这些人个个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人却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拥着一人从后门进来。
这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戴赤金盘螭璎珞圈,裙系着豆绿宫涤双鱼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镂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黛玉忙起身接见。
贾母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我们这里有名的泼皮破落户,南省俗称“辣子”,你叫她凤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她道:“这是琏嫂子。”
黛玉虽不识,也曾听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称呼。
王熙凤拉着黛玉的手,细细打量,因笑道:“这天下真有这样标志的人物,我今儿个算是见到了。见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嫡亲的孙女儿,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想也只有姑妈那样的人,才能教出这么个神仙似得人儿了。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怎么姑妈就这样去了。”说着便用帕拭泪。
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到来招我。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才劝住了,快休要提前话。”
这王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这妹妹,一心都在她身上了,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携了黛玉手来,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吃什么,玩什么,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子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
一面又叫人把黛玉行李搬进来,让领着黛玉带来的人去休息。
歇息了一会儿,贾母命两个老头婆子带了黛玉去见她两舅舅。
待到邢夫人处,有人去请贾赦,一时那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倒也彼此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的。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听了,略坐了,便起身告辞。
邢夫人留饭,黛玉只说:“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不恭,改日再领吧,忘舅母原谅。”邢夫人遂令几个嬷嬷好生送了姑娘去,并送至门前,有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随后黛玉又去拜见了贾政,只见贾政的住处与贾赦的不同。贾赦的住处,富贵华丽,而贾政的住处则是肃穆严整,轩昂壮丽。可见二人性格之不同,前者安逸享乐,后者却公正严肃,亦是重诗书之人。
黛玉在贾政处亦未见到,只王夫人说:“你二舅舅今日去斋戒去了,改日再见吧。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的混世魔王,今日去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见了你便知道了。你以后不要理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生,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内纬厮混,外祖母又极其溺爱,无人敢管。
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是这位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如今我来了这儿,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哪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又甜言蜜语的,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黛玉一一都应了。
介时丫鬟来回说:“老太太那传晚饭了,叫太太带林姑娘过去呢。”于是,一行人去往贾母处。
到后,见贾母做于上席,那贾母叫黛玉坐到她的旁边,因看王夫人等长辈还未入席,黛玉只说:“请舅母入座。”贾母笑道,“你就来我旁边坐好,他们不与我们同桌吃。”
黛玉便坐于贾母身旁,随后迎春的三个姐妹也坐了。王熙凤和李纨等在下服侍着。
待都吃完了,黛玉看众人都饮茶漱口,规矩自是与家中不同,饭后饮茶虽对脾胃不好,但这时也不得不一一改了。这时王夫人才起身离开,她们众姐妹则留下来陪贾母说说话。
贾母问黛玉这次带的人在哪?便有丫头出去把人带了来。贾母看是一老嬷嬷,和两小丫头,这一个太老,另两个又太小。便把自己的贴身大丫头叫鹦哥的给了黛玉使唤。黛玉看这个鹦哥大自己五六岁,观之温和可亲,虽不是十分出众,但眉清目秀,很有好感,便道:“以后劳烦姐姐费心了。”
那鹦哥,见黛玉举止不俗,又有书香门第千金的高贵气派,自是愿意照顾黛玉的,忙说:“不敢,能服侍姑娘也是鹦哥的福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