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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沈梒平静地开始收拾行囊。普通丁忧的官员,守孝三年后还会返回京城供职,故而家用宅子仆从都会好好留在原地。可沈梒心里明白,自己的“丁忧”其实即便是“永不叙用”的意思,是洪武帝给他留了最后几分颜面,不愿让他走得太过难看罢了。
他打算轻装简便,能收拾掉的东西一概不带。宅子是洪武帝赏的自然不能动,但家具之类便全部卖掉了,家丁仆从也一一结算了例钱打发他们离开。沈宅里的佣人们在这呆了几年,都觉得沈梒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主子,有好多不愿走的人都来求沈梒把他们带回荆州。
“我在荆州寒舍独居,家中实在无需这么多人打理。”沈梒轻声婉拒了他们,“况且你们在京城有家有室,又何必背井离乡?各位皆是有能力的人,接下来自会找到一份不错的活计。”
将其他人打发走后,他唤来了老仆与小书童。
还没等沈梒说话,小书童便抢着道:“我要跟大人回去!”
老仆也应声:“大人,老头子无牵无挂一个人,别无他愿,只想在有生之年多侍奉您几天。”
“你们……”沈梒无奈地笑了笑,“听我说,你们二人还是留在此处吧。”
小书童激动地跳了起来,大声急道:“大人为何不要我!我是大人捡回来的,生是您的人,死是您的鬼——”
“呸呸。”沈梒弹了下他的额头,斥道,“又是哪个话本看来的混话,休要瞎说。你难道忘了自己曾说过的话?要勤练武功,日后保家护国,当个武状元。你现在跟着师父练武正到了关键的时候,若此时跟我南下,岂不是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我……”小书童哽住了,“我跟大人回了荆州,也一样能练武。”
“没有好的师父带你,成不了大器。”沈梒揉了揉他的额发,柔声道,“你是有大志气的孩子,我很欣慰。所以你更要好好努力,莫辜负了我的期望。其实时光阔久,山高水长,暂离并不是永别,以后不知何时,或许自有相逢。”
小书童红了眼睛。自谢琻嘲笑他总爱哭鼻子后,他便尽量忍着,不在外人面前掉眼泪。可此时忍了又忍,泪珠子还是打着转断了线似得掉了下来。他终于“嗷”地一声哭出声,一头扎进了沈梒怀中抽噎道:“我、我学武艺才不是要保家卫国,就是要保护大人……以后再也没人能欺负您……”
沈梒摸着他的后脑,心中又是感怀又是微酸,叹息了声转向老仆,轻声道:“您也留在此处吧。”
老仆也不禁擦起了眼泪:“可大人您一个人——”
“无牵无挂,来去自由。我也一个人惯了。”沈梒含笑道,“这宅子皇上并没说要收回去,总得有人帮我看管。孩子一个人在京,我也不放心,有您在便好多了。”
二人虽不情愿,却还是难受地答应了下来。
花费了两天的时间,家具器具一类全部着人搬空了,沈梒日常衣物收拾了一个箱子,书卷整理了三大箱,全部装入了马车。最后一日,差不多全部收拾妥当之后,沈梒着人去叫了花铺的花奴来家中。
京城的这方地界没有秘密。那花奴应也是听说了沈梒的事情,来拜见他时满面叹息、欲言又止。但他是精明的生意人,自不会说什么逾矩的话。沈梒也看出了他的犹疑,没与他多说,只是将曾经购于他铺中的那盆“帅旗”搬了过来。
“你是懂花之人。”沈梒温笑道,“如今我要离京,若将这花空置于宅内无人照料,肯定是要糟蹋了名品。我想着,不如给你搬回铺子里反而更好些。”
那花奴连连摇手:“这怎么敢当!当日斗胆收了大人的银钱,这花便是大人的了。大人费尽心血养了这么久,如今就是想再转卖给小的,小的也没有那一万个胆子敢占大人的便宜。”
“话不能这么说。”沈梒轻声道。
他修长的手指拂过单瓣宽带的大红瓣面,却见巨大的花轮也随着他的手指而微微摇动,色泽夺目,花姿雄劲,凛然若是招展风中的一面火红军旗。
那日他与谢琻去铺中挑花,于万千奇艳中,偏偏挑中了这株威猛刚烈的花品。他独爱这花高冷孤傲,凛然威仪的姿态,仿佛世间万千阻难都不过是微渺尘埃罢了。
秦阆曾说他“人若蒲苇,其质最柔,其性最韧”;李陈辅也说他“性质纯烈”。
或许真如二人所说,他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性格,却偏偏还自恃温润平和,也难怪如今撞了个头破血流。
“你将它搬走吧。”沈梒按下了心绪,转头向花奴淡淡地道,“花亦有灵,开一季是缘分,我不愿糟蹋了它。还有这满园的白木香,虽此时不是花期,但根种都是好的。你也一并通通挖了去吧。”
花奴见他神色凉了下来,也不敢再多说,只是迟疑地应了声:“全、全都挖走吗……”
“对。”
沈梒举目,望向院中。
此时已是一片隆冬凋零的萧瑟模样,桂香不在,浓荫不复,满庭空寂。
但他只要微微眯起眼睛,便依稀还能看到那些晚春盛夏时的景象。那时风吹凉荫,绿影婆娑地覆盖在青石的地砖上,微热的空气里皆飘动着醉人的春桂夏花之气。竹椅上的书页因风而展,杯中的凉茶尚未染上汤色,而院中的人也还在絮絮细语,笑着看那春末夏至、秋去冬往。
可叹年少不惜芳华意。酒未尽,诗尚半,人已天涯两惶惶。
————
五日后的清晨,沈宅的侧门悄悄开了一道缝隙,一架车马无声地驶出了门外。
沈梒素袄披氅,头戴斗笠,他坐于车辕之上亲自赶车。六年前来时,他是闻名天下的“荆州汀兰”,所到之处人流攒动,争相翘首而望,;六年后他去时,却只余一人一车,背着“通敌叛国”的污名独往,无一人来访、无一人相送。
立于门前的小书童和老仆在看着他。沈梒抬手挥了挥,冲道:“回罢。”
老仆抿唇,经不住地叹息。小书童揪紧了衣衫,颤声道:“大人,现在时候还早,要不再等等吧。”
“没什么好等得了。”沈梒摇了摇头。
他并非衣锦还乡,此去也并非什么值得庆贺的事。无人前来相送打扰,他反而清净。
最好谁都不要来。
刚想到此处,却忽听有人扬声叫道:“沈大人!沈大人留步!”
几人一转头,却见打街角处快步跑来了个小厮,气喘吁吁地来到他车马跟前行礼道:“可算赶上了大人的车驾。”
“你……”沈梒打量了下他。这小厮虽未着宫服顶戴,沈梒却从他行礼的架势上看出了端倪,含笑道,“太子殿下?”
那小厮点了点头,上前一步递上了个大包裹,轻声道:“殿下虽想来亲自送大人,但又不能出宫,只能差奴才来给您饯别。包裹里有通行文书,和太子信物,大人回乡途中若遇到了什么不便可在当地寻太子门人相助。殿下还担心您路上粗茶淡饭得吃不惯,又包了些御膳房的点心,都是您往日爱吃的,路上打尖用。还有上次您提起来的古籍,殿下也早寻了来,只是一直不得机会给您,现下也都包在了里面。还有……”
他絮絮叨叨又说了很多,都是日常小物。沈梒手抚着那大包袱的外皮,眼中浅浅的笑意流动,他仿佛能看到那年少的太子立于东宫,亲手将这一大包东西交到了小厮手中,口中叨念着一句句殷切的叮嘱。
“替我谢谢你家殿下。”末了,沈梒轻声对小厮道,“请转告殿下:能伴殿下数载是臣毕生之幸。臣虽远行,却也将日日心系殿下,静待见龙在田之日。”
“必当转达。”那小厮目光一闪,又笑着低声道,“殿下说,待日后大人返京之日,必当再点灯夜谈、共议山河。”
沈梒微微一愣,但那小厮却已退开一步,恭谨地行礼相送。
挥别门前的老仆和小书童,沈梒手持缰绳,挥鞭打马向南城门而去。此时的京城还笼罩在一片黛青的朦胧之中,晨光尚未破晓,街道两侧的门户尚紧闭着。只有沈梒一架车马,踏破了清早的寂静,一路出城而去。
寅时五刻,晨钟轰然而响,敲响了四九皇城的新一日。南门开的第一刻,沈梒便打着马,无声无息地出了城门。
此时赶路的行人商队十分稀少,南下的大路上几乎没有人烟。沈梒催着车驾刚一上了官路,便一眼瞧见了那立在大路中间的一人一马。
笼罩在冬日清晨里的还是那匹熟悉的高头黑马,马上的人影亦是身形高挑。这一人一马往路中间一站,便显得格外扎眼。
沈梒心中叹息。
果然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掉。
谢琻不知在这里等了多久。他大氅脖领上的一圈狐毛已沾满了夜间的露水,又在数九寒冬的天气里结成了冰碴。他的脸也冻得有些青紫,嘴唇毫无血色,更衬得整个人神色阴郁,行容冰寒。
沈梒的车马走近,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二人隔空相望,久久无言。
最后是谢琻先开口了。
“你就这么走了?”他的声音十分沙哑。
沈梒沉默了下,叹道:“你在这等多久了?”
“子夜便等在这里。”谢琻冷笑了声,“不然呢,等着你不辞而别吗?”
沈梒看着他。忽然发现他右边的侧脸上有一处红印,似是被谁打了,痕迹尚未褪去:“你脸上……”
“这个么?”谢琻摸了摸侧脸,嗤笑了声,“我跟我爹说要上疏向皇上请罪,被他扇了一巴掌。不过现在想想,就算是我真这么办了,你也不会留下的吧?”
沈梒捏紧了缰绳,无言地看着他。
谢琻只觉胸口剧痛,眼前也有些模糊,却还是忍不住颤声追问道:“若……若我真的这么办了,你会留下吗?”
沈梒沉默了下,低声答道:“不会。”
“呵……果然。”谢琻怆笑了声。
“你今天来这,究竟是要干什么?”沈梒叹道,“无论你说什么,都无法改变现状。我们非要这么难看地分别么?”
谢琻紧盯着他,目光中半是偏执、半是热烈,那眸光仿佛是刚从地底深渊浮上的幽冥之火。
“你说得不错。”半晌他幽幽地道,“无论我说什么,都左右不了你。”
沈梒也觉得心中闷痛。他实在不愿再多说,口中呼哨一声,催动马车便想离开。
然而便在此时,那高头黑马上的人影却蓦地一动,瞬息便纵身跃至了车辕之上。沈梒大惊,一声呼斥尚未脱口,便乍觉颈后如被刀劈了般地一痛,眼前一黑,整个人无意识地倒了下去。
谢琻伸手接住了失去意识的人,轻柔地将他的头安放在了自己的胸口。熟悉的触感和味道再次回到了他的身边,谢琻只觉得胸中巨荡,忍不住深深低头将自己埋入了怀中人的颈窝之中。
“你以为我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么……”他轻吻着那微凉的肌肤,低喃道,“良青,你太小看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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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喜欢禁锢play吗!哈哈哈我反正很喜欢~
再让谢三蹦跶一章,但该分开的还是要分开的!(后妈石锤)
忽然发现沈大人是养成系达人啊,书童学生全都是他的粉丝。其实以后有了太子撑腰,还怕回不了京城嘛,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