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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把昨日同李渭说的替长留定亲的一番话与陆明月讲了,陆明月听完噗嗤一笑,道:“你这阵子是怎么了?想的这样远,这不赖李渭不同意,我听着也觉得有些不妥,你要替长留张罗,也要过两年,等他到了十三四岁,知晓些事儿再打算,现在真真的操之过急。”

“我想着我走之后,大爷若是再娶,万一遇上个坏心肠后母,那长留可怎么办...若是有个亲家儿媳妇,还能托付一场。”

“你这样想,把李渭的一片苦心置于何地,就算对旁人,他也是尽心尽力,何况是自己的儿子,你还怕他护不住么。”陆明月无可奈何,“我的姑奶奶,别成天想着什么走不走的,我在菩萨面前保佑你长命百岁,不为别的,也为李渭和长留省下这许多事。”

“这话我是万万不肯跟大爷讲的,都是我小心眼罢了,但是做娘的,有几个不操着这份心。我原想,家里现在正寄住着个身世可怜的女孩,这阵子看着她行事又温柔,模样又好,又能识字断文,比长留正好大上几岁,配起来也挺好的。”

陆明月啼笑皆非,讶然道:“你原来还存了个这样的心思...”

“大爷不同意,我也猜不透他为何不同意...”李娘子心里也不知什么滋味,她寻思片刻,堪堪下了个决心,这才将目光转到陆明月脸上,“不说了,我看着你今日心情也不太好,嘉言是不是又惹你不快了。”

“不是。”陆明月眉头皱如褶,“其实也没什么,莫名的有些不痛快。”

她不能跟李娘子说,她家里的那位叔叔,近来看她越来越放肆。

“今日赫连广来寻过李渭么?”陆明月咬咬唇问李娘子。

李娘子摇头。

陆明月垂下眼帘,李娘子看着她的神色:“赫连二叔又惹你不开心了?”

“也不是。”陆明月道,却幽幽说不出话来,沉默半晌又说,“我一直惦记着把嘉言回南边去,也把我爹娘的骨灰带回故土安葬,那里...毕竟是我的家,在甘州除了你们,我算是无亲无故。这两年做绣活攒了些银子,到如今算是够了路资。”

李娘子心内一惊,内心涌起几分难舍,握住陆明月的手:“明月,你这话当真?要回去么?嘉言和赫连二叔知道吗?”

陆明月摇摇头,这个想法,她对嘉言都未提过,如若回了姑苏城,嘉言会习惯吗?他会肯去吗?姑苏城里的人,会接受这个相貌的孩子吗?

李娘子叹了叹气,喃喃道:“赫连二叔怕是不肯,我记得他起先找你们母子,不就是要把嘉言带走,你不肯,他才留下来了么。而且...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感情,你若真走了,我可怎么办...我舍不得...”

“八字还没一撇呢,只是想想。”陆明月见李娘子难受抹泪,连宽慰道,“过几年等孩子们长大,你身子骨养好了,大家一起出门游山玩水去,我也带你看看江南水乡的景致。”

“哪里这么容易,我这辈子连甘州都走不出去。”李娘子憋住眼泪,“你若要走,可别让我知晓了。”

“不走不走,我也就是随口说说。”

两人各有心思,愁绪流转,也得生生忍住,换了话题。

是夜稍晚,春天坐在房内做完针线,正准备安寝,仙仙蹬蹬来敲门:“春天姐姐,娘子有事唤你,问你现在得不得空。”

春天点点头,笑道:“来了。”

李娘子正守着烧茶水的茶炉子,捂着帕子低声咳嗽,春天连忙上前问道:“娘子,是要喝茶么?”

李娘子抬起憋得通红的脸色,歇息片刻,喘息着道:“大爷屋里的茶壶空了好几天,刚才过来喝了盏茶才回去,我怕他夜里要水,给他烧壶茶备着。”

“您歇着,我来沏茶。”春天连忙上前,接过李娘子手中茶斗。

“我身上不太畅快,只是赵大婶正在厨里忙着,仙仙年纪小,我怕她路上跌跤摔坏,想来只能请你来,送壶茶到大爷房中去,如果大爷睡了,让他喝杯茶水再睡。”

春天不自觉点点头,又蓦然怔住,而后对着李娘子点点头道:“好。”

李渭只穿着中衣,在灯下看一本残破的北庭舆图,听见敲门声,春天在外道:“大爷,娘子让我送壶茶。”

李渭心中觉奇,李娘子待客有道,家中这些小事向来由仙仙来做,何曾差使过春天。

披衣开门,见春天散着鬟发,一头乌黑长发抿在雪白耳后,身后是暗沉夜色,不知所以,怔了怔。

屋内晕黄灯光照着春天脸庞,她低着头,看不清是什么神情,李渭在门口接过茶壶,蓦然皱了皱眉。

两人未置一词,各自转身。

此后只要李渭在家,春天多半闭门不出,埋头在西厢做针线。她绣活不错,又常有巧思,到如今算下来已攒了几钱银子,但再想攒够西行的路资,仍是远远不够,思来想去,唯有脖子上系着的一块碧玉,可抵当出去换银钱。

身上伤病愈合大半,日常行走已无碍,既然主意已定,只等着年节过去,设法西出玉门,先去伊吾探探陈叔叔的消息。

李渭对李娘子的这番试探也有些头疼,李娘子忧思过重,他只得多花时间陪伴左右,算起来,自他十二岁跟老爹出门,此后十几年间,或在商队,或在军中,在家时日竟一年不过二三个月,于家人亏欠良多,如今将而立之年,家中俱是妇孺弱小,故有了收手之意,只等年节之后另盘营生。

第19章 饿不饿

陆明月见过的死人很多,从姑苏到河西,隔几日就人熬不住颠沛流离死去,到了沙柳营之后,夯土烽成下白骨成堆,都是累死后草草掩埋的边民。

但见到的最后一个死人,却是赫连广杀的。

她看见他杀人的时候,匕首如镰刀一样从男人喉间划过,像割草割麦一样流利自然,温热猩红的血从刀锋下射出,她尤然记得血滴溅在脸上的感觉,黏腻,腥热,恶心。

是走夜路的时候拦住她的一个浪荡子拖她进了暗巷,赫连广出现的时候,她简直要感激这位冷淡孤僻、曾经落草为寇,如今金盆洗手的叔叔,而看到人从她身上倒下的那一刻,她看见赫连广淡色的眼睛,厌恶、冷漠的像冰一样的看着地上那摊烂肉。

她并不讨厌赫连广,但汉人和胡人,毕竟是不同的。

他们两人默契的没有提起过这桩事情。

赫连广是来找嘉言的,那是他大哥的孩子,也是赫连广唯一的亲人。青海湖现今已成为吐蕃之地,但有一支西迁逃难的白兰羌人在极西之地找到个容身之地,赫连广想跟随部族而去,但陆明月不肯把孩子交给他,最后三人都留在了功德巷。

陆明月虽然不太喜欢他,毕竟是嘉言的叔叔,还救过自己一次。

昨日带着嘉言坐骡车出门,归家时落脚处有块雪泥地,赫连广将嘉言拦腰一揽,抱到了院内,逗的嘉言咯咯直笑,她穿着双新绣鞋刚要下车,赫连广回头来牢牢握住她刚踏出去的一只脚,目光凛冽的看她片刻,将她拦腰抱起,抱离那片泥地。

男人的肩膀宽厚紧实,抱着她腰肢的手锁的很牢,浓郁的男子气味熏的她脸红心热,又有被冒犯的气恼,落地后,她扬手给了赫连广一个响亮的耳光。

赫连广皱着眉头,紧缩他那双浅色的瞳盯着她看了一阵,扭头就走,于是一夜未归。

她扇下那巴掌的时候,旁边站着嘉言,冲着她大囔:“我跟广叔叔说你最喜欢这双鞋,踩在地上要脏了,让广叔叔把你抱进来,娘,你打广叔叔做甚么。”

她面红耳赤,该如何跟嘉言说男女大防,叔嫂避嫌这样的说辞。

赫连广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回来,她在想,假如今天再不回来,自己是照常过自己的日子,还是要做点什么。

屋外风寂夜黑,半点声响都没有,这种风吹成冰的日子,他会去哪里,屋内孤灯独照,她无心针线,心乱如麻,难道要与他说一声抱歉,得罪,该死。才能消了嘉言的气么。

饶是赫连广酒量惊人,今日也是喝的酩酊大醉,城西有家小酒肆,卖的是冷冰冰的烧刀子,一坛一坛,煞是痛快,他寡言少语,喝一坛酒,就当是说一句话。

功德巷里黑黢黢的,他本是不想回来,一走了之,潇洒自己。索性将孤儿寡母抛在脑后,却又在某种迫使下又不得不回来。

他也贪恋家的气味。

自他落下娘胎起,面对的就是白兰羌人可悲的命运,被杀戮,被追逐,被奴隶,被虐待,白兰羌人活的比牦牛和獒犬还不如,他和哥哥自小在牛棚长大,后来逃命求生,从来不知道家是何物。

直到后来遇上了她。

赫连广□□跃下,家中唯有一盏小小孤灯亮着,可他一直站在暗处,一直看不见那灯光中的温柔面容,他在这里又冷,又渴,又饿。

陆明月听见动静,见另一盏油灯徐徐亮起,松了口气,沉思片刻走了出去,立在赫连广屋前。问问他,这么晚回来,饿不饿,有没有吃饭,想吃些什么,去给他做。

她大概从没跟赫连广说过这么多字。

屋门吱呀一声开了,赫连广侧身倚在门旁,一身酒气,双手抱胸,面容冷峻的看着她,也不说话。

她挣扎着露个笑脸:“这么晚回来...”

她看见屋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椅,一盏油灯,什么都没有,没有火炕,没有炭炉,没有茶壶,空荡荡冷如冰窖。

陆明月笑容凝固,如鲠在噎,她从没有在乎过他怎么睡觉,怎么吃饭,怎么生活,这样冷的屋子,他是如何睡下去。

赫连广目光如针芒,她愣了愣,而后微微抬头,面对他,目光闪烁:“你饿不饿...”

问一只秃鹰饿不饿,在拆骨入腹之前,大概是不会饱的。

赫连广俯下身,朝着陆明月脸庞吐出一口浓郁酒气,那双浅色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她,缓慢道:“我饿。”

他箍着她的手腕,只轻轻一拉,陆明月“哎哟”一声跌入他怀中,门砰的一声关上。

这间屋子与外面一样冷。

“赫连广!”她一声惊呼,惊慌失措,“你想干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入怀温香暖玉,幽香盈鼻,像火种一样,嗞啦一声烧起一片旺火。他把她拎起,拦腰一抱,甩在自己肩膀上,往床走去。

陆明月这才后怕,在赫连广肩头拳打脚踢,迭声喝斥:“赫连广,你放我下来,你快放我下来,你是疯了么,我是你大嫂。”

她手脚并用好似在挠痒一样,不痛不痒,他觉得心内烧的慌,烧的他眼红心热,血气蓬勃,就差一把刀子,把他那满腔无处宣泄的热血泻出胸臆。

赫连广把她甩在床上,第一次挨着她的脸庞如此之近,他眼里寒冰下簇拥着丛丛跳跃的火苗,此刻对她展颜一笑:“按我们羌人的风俗,兄长死后,他的牛羊财富、妻子儿女都归弟弟所有。我没有大嫂,只有女人。”

陆明月全身发抖,看着他的高眉深目,兽一样的眼神,抬手一个巴掌落在他的脸颊,恶狠狠的道:“我是汉人,这里是甘州,是我们汉人的土地,按我们汉人的风俗,长嫂为母,就算你喝醉了,也应该对我尊重点。”

男人被巴掌打的偏了偏首,他摇摇头,似乎想让自己清醒点儿。

沾满酒气的唇在她的话语中骤染落下来,蜻蜓点水的落在她的唇上,赫连广俯身抱着她一滚,在榻上滚做一团。

她向来恪守本分,从来没有这样羞辱的时刻,赫连广猿臂绑着她颤抖的身体,紧紧的锁在怀抱中,嘴唇循着她的唇一路热吻,一路亲昵。

她的死命手指在他手臂脸颊挠出一道道血痕,他却不管不顾,头颈埋在她颈间,深嗅轻吻其中芬芳。

“赫连广,赫连广...”她叫名字如念咒语,声声锁着他,“我要喊人了,嘉言就在外面,人都在外面,你放开我。”

他不管不顾,他难得一醉,难得能亲近她,抱着她柔软的身躯,锁着她的双臂双腿,在她耳畔极喑哑低沉的念她的名字:“明月...明月...”

“我心里喜欢你...”他的唇移在她怕痒的耳侧,一下下亲吻着。

陆明月被压的血气翻滚,发散衣乱,一只鞋也不知落何处,恨不得手生双刃,杀了这个该死的男人。

“我会杀了你。”

衣裳撕裂的刺啦声险些让她惊厥,她在这屋里冻成冰,怕是好不了了,雪白的脊背在打颤,他看见系在后背的一根衣绳,红艳艳,像雪里红梅一样动人心魄,心内有嗜血的快意,贴上去,像火一样融化这片雪地,融冰成春雨。

她怕是活不了了:“赫连广,我会杀了你。”

他一张脸难得通红,抬头认真回她:“好。”

她牙尖尖,俏脸揉碎若落花,朝着他的臂膀下嘴,恨不得咬死他,奈何他不惧,只顾自己癫狂。

罗衫已褪,神魂飘动,颠鸾倒凤。酒兴正浓,春意恰好,谁家浪荡子,折荷采莲舟,入了十里落英桃花源,渡了春潮带雨渡,三冬冰河遇春暖,两岸芳径生嫩红,有多少痴情旧梦,一并做销魂。

酒兴助了狂性,破锅索性砸了烂碗。本是旷男怨女,又非童子雏儿,持械入了九层浑台,桃瓣绽绽,花露滴滴,又是一番销魂景。

陆明月体轻骨弱,禁不住一夜折腾,只觉人生灰暗,过一分是一分,过一时是一时。等赫连广兴尽,已是神魂疲惫,沉沉睡去。

只是被窝暖热,光滑肌肤相缠,这样冷的屋子,她藏身在极暖处。

次日醒来,陆明月有一瞬间的怔忪,她被一片浓郁的男人气息包裹着,后背贴在光滑温暖的怀抱中,腰间尤有男人孔武有力的手臂揽住,身后有男人沉稳呼吸声。

男人大约也是醒了,在被窝里发出轻微声响,酸软身体提醒着她昨夜点点滴滴,陆明月凝固着自己的姿势,一梦清醒,不知如何回头,如何面对如斯情景。

她只觉不可名说的耻辱以及多年独自硬撑的委屈,支撑自己活着的教养和伦理顷刻崩塌,仿佛又一次经历少年时代的那种痛,家破人亡,从锦绣阁楼里被拖出来,扔入潮湿阴冷的牢狱,终其一生都要守在寒冷的边塞荒原。

活着,不过是苟且偷生罢了。

“明月。”赫连广在身后轻声唤她。

她大概是想跳起来,像泼妇一样骂他打他,诅咒他,让他去死,上刀山下油锅,活在十八层地狱里。但陆明月一动不动,除了身上这床被子,一点遮羞的东西都没有。

赫连广在被褥下摩挲一阵,窸窸窣窣掏出一个冰冷的东西,塞入她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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