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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是经济文化丰富到一定程度之后,现有的制度和规则已经跟不上他们对于更高层次精神的渴望。同时科技的发展和对外的交流,思想的碰撞,各种东西相互结合下,必然会诞生出新文化、新思潮,而这种思想上的根本转变又将反馈到经济和政治当中。
经济政治文化就像是最稳定的三角形,它们的发展并不同步,但是当其中一点或两点发展到一定程度后,会本能地寻求稳定,要么成功带动落后的那一点进步,要么被落后那一点拖回去,再次重归平静。
一拖二的成功率极低,所以秦放鹤花了半生铺垫,让经济先行。
现在,经济的蓬勃带动文化。
一切都在朝着不可知的未来狂奔而去,当文化也与超前的经济并肩而行,那么三角形的第三角:政治,无论情愿不情愿,都会被强行带到相匹配的阶段。
这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然,谁也无法阻挡。
只要足够有耐性,或许不必有牺牲,而他们要做的,只是在幕后推一把,再推一把……
第279章 落定(十一)
犹如饥肠辘辘的旅人被奉上饕餮盛宴,每一道菜肴都极尽美味,但不等冉壹品味完毕,下一道早已被端上来……
很快,冉壹的大脑便微微发胀,产生了某种酷似饱餐后的晕眩。
他好像有点被噎住了。
师姐他们何时离开桌边的,冉壹不知道。
手边的茶水何时凉的,冉壹不知道。
秦放鹤何时来的,他也不知道。
直到对方亲自端起茶壶,为他换上热茶,清澈茶汤潺潺作响,冉壹如梦方醒,慌忙起身,“先生!”
阿嫖姐弟二人已经去旁边的榻上对坐手谈,时不时低声交谈几句,玉质棋子落下的声音清脆可闻。
听见这边的动静,姐弟俩俱都抬头望来,眼底泛起恶作剧得逞般的笑意。
秦放鹤向下压了压下巴,“有什么想问的?”
冉壹顺势坐下,张了张嘴,那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再次袭来。
他的眼前仿佛被迷雾充斥,心跳却是那样快而猛烈,充斥着兴奋和忐忑。
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先生与旁人不同,但究竟如何不同,却说不出,只是模糊的轮廓。
直到今日。
现在回想起来,他甚至分辨不清方才的“偷听”究竟是真的巧合,抑或是师姐、师兄蓄谋已久……
但无论哪一种,给他带来的震撼都不会改变。
冉壹平生第一次窥见了某幅宏伟蓝图的一角,仅仅只是一角,便已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巨大冲击,像极了某年他外出赶考时错过宿头,在城外将就,半夜无眠,睁眼就被浩瀚的星空摄去全部心神……
那种磅礴的,浩荡的瑰丽。
这是一种与当下的君臣之道,甚至是古往今来的“恭顺”“忠君”全都背道而驰的,堪称大逆不道的流派。
极其大胆,但又极其微妙地击中了冉壹的内心。
“那么我先问你好了。”见他久久不语,秦放鹤忽出声道。
冉壹脱口而出,“先生请问。”
秦放鹤缓缓眨了眨眼,一挑眉,“今你驾车疾驰,前方左右两道,左道有一摔倒老妪,右道有二啼哭童子,皆不可动,你当如何?”
冉壹下意识跟着想,老妪?童子?
先生高瞻远瞩,断然不会随意出题,一定在暗示甚么。
老妪,老妪,指的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们吗?
那么童子,便是我?或者说没有固定对象的下一代?
是了,如此鸿图大计,单靠一代人的力量根本无法完成。
先生是在让我取舍?
抑或是……
但我又有何资格取舍呢?
前人胜我良多,后人亦有无限可能,我凭什么……
眼见冉壹的表情越来越凝重,五官都要纠缠在一起了,阿姚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无极,刹车,刹车啊……”
父亲又在捉弄人了。
冉壹整个人都僵住了。
啊?
刹车?
善意的轻笑自对面传来,冉壹僵硬抬头,就发现自家先生眼底沁满戏谑。
冉壹:“……”
不是吧?
秦放鹤突然伸手,在他脸上用力掐了下,心满意足道:“年纪轻轻的,板着脸作甚?”
孩子太严肃了,这不好。
冉壹嘶了声,终于回过味儿来,陡然间生出一点无奈。
这算什么嘛!
不过这么一闹,他确实紧张不起来了。
“治国跟做人做菜是一样的,”秦放鹤浅笑道,“一味文火松弛不行,一味猛火紧绷也不可取,讲究的是劳逸结合、松弛有度。”
很多时候换个心情,换种角度,或许难题就会迎刃而解。
为官是世上压力最大的工作,没有之一,要想长久,必须学会自我调节。
冉壹揉揉脸,喝了口热茶,心神逐渐归位,“先生以为,何为民,何为君?”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秦放鹤悠悠道。
此言出自《荀子·王制》,源自孔子,是所有读书人的必选书目,冉壹自然烂熟于心。
“庶人并非单指白身庶人,”秦放鹤进一步说道,“我曾是庶人,你也曾是庶人,甚至你我有朝一日,也可能重归庶人。”
他用手指在半空中虚虚画了个圈,“士农工商,但这种阶层并非一成不变 ……纵然你我如今风光无限,归根结底,不过沧海一粟、恒河之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
冉壹大致明白他的意思,但君呢?
君并不在士农工商之列,就好似跳出六道轮回的谪仙人,也能一概而论吗?
今天的谈话委实胆大包天,若冉壹不是秦放鹤的弟子,他是决计不会讲的。
因为随便挑出其中几句,落到有心人耳中,都够九族喝一壶的。
但现在,不怕了。
因为冉壹本人和他的亲人,亦在九族之中。
步入中年之后,秦放鹤的声音越加低沉,饱满厚重,此时语调不曾抬高,语气不曾加急,但说出来的话,却重若千钧:
“你忠于谁?”
当然是陛下!
冉壹差点脱口而出,但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不对。
不对,若我忠于陛下,那先生呢?
他曾忠于先帝,如今新帝登基……
忠于朝廷?
一朝天子一朝臣,皇帝换了,朝廷自然也就不是原来的朝廷。
先生是在教导我,不要愚忠?
应该是不错的。
那么,我该忠于谁?
啊,忠于这个国家。
秦放鹤笑了,循循善诱,“何为国,何为家?”
拜师三四载,今天的这场对话,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触及核心。
冉壹继续思考。
国,自然是清楚的。
那么家呢?
生我者父母,育我处为家。
家,又有大小之分,小家便是父母亲人,大家呢?
昔日我外出赶考,乡试时奔赴省城,便觉得小家所在的州县为家;后来赴会试,又觉小家所在省府为家……
当下大禄兴旺,诸国来贺,坊间市井多有番人聚居,听他们说,回国便是回家。
所以不同的处境下,家的意义截然不同,往小了看,有亲人在的地方就是家,往大了看,一国便是一家。
如此说来,它们也如士农工商一般,并非一成不变的。
“又是什么构成了国和家?”秦放鹤继续问。
冉壹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四处求学的那段时光,面对无数未知,因茫然而滋生出浓烈的求知欲。
亲人构成小家,小家构成大家,所以……
“是人。”
他喃喃道。
是百姓,看似最平平无奇,最可有可无的芸芸众生。
霎那间,冉壹的脑海中卷起风暴,一撇一捺写就“人”,如此简单浅显。紧接着,无数个“人”自四面八方而来,自最高远的天空、最幽深的地下而来,瞬间集结,不断堆垒,先是“家”,然后是“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