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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连州回房的时候,远远听见自己房中有人,他脚步微顿,尔后又大步上前。
等在他房中的,是蒙措父女。
他刚开门,蒙措看见他的第一眼,便道:“谢兄弟,月牙儿又犯病了,我实在不忍心看她疼成这样。”
他没有提自己深夜来访,谢连州却不在屋中,用这一句话便表明了态度。
只要谢连州愿意帮月牙儿,他不在乎谢连州到底想做什么。
谢连州也不说废话,毫无顾忌地点起了灯,不在乎外边人注意到里边动静,对蒙措道:“还是像白日一样,将月牙儿扶好。”
蒙措一愣,抿了抿唇,飞快将月牙儿扶正,对她道:“月牙儿,你谢大哥回来了,很快就不痛了。”
蒙措佩服谢连州这一手本事,所以与他称兄道弟。但他仍记得月牙儿喊谢连州一声大哥,于是同她说话时,便又让谢连州做月牙儿的大哥,并不在乎乱了辈分。
月牙儿已经疼了太久,唇色发白,几乎没有力气回应蒙措的话,却还是勉力挤出笑容,算作回应。
这些年,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
蒙措不断为她寻找能够救活她的可能,用一切办法让她相信她还有未来。
月牙儿则忍下所有疼痛与绝望,用尽全力告诉父亲,她不疼,她想活下去。
哪怕她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活着并不是那么快乐的事。
谢连州的双手贴上女孩单薄的后背,感受到她渐渐放松,不再紧张。
真可怜。
他也受过这样的苦,可他天生便是武学的奇才,很快就有了拯救自己的能力。不像月牙儿,只能等待命运的垂怜。
而命运往往不大眷顾可怜的人,好像人世间的悲苦越多,它便越为人所敬畏。
灯芯不知烧到何处,发出轻轻一声响。蒙措的眼神从女儿身上移开,发现谢连州的额边已经出现微微汗意。这对一向从容的青年来说,兴许已经是难得的不体面了。
蒙措是记他这份情的。
“好了。”
谢连州长舒一口气,运功回身,用手背擦了擦额的细汗,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水喝。
蒙措还来不及谢他两句,便感到月牙儿瘫倒在他怀中,好在月牙儿及时睁开眼,冲他笑了笑,道:“爹,我没事,也不疼了,就是突然有些困。”
蒙措这才放下心来,道:“好,你再喝些水,爹马上带你回房休息。”
蒙措倒了一小杯水,用内力让它重新蒸腾起来,复又倒入一点冷水,最后握着杯壁仔细感受了一会儿,方才递到月牙儿嘴边。
月牙儿果真不叫冷也不叫烫,默默将一杯水喝完,转向谢连州,认真道:“谢谢谢大哥。”
说完后,她自己愣了愣,突然笑了起来。
谢连州本是觉得有些无奈,可见她笑得这般开心,竟也忍不住笑了一声。
蒙措看着怀中难得显出天真的女儿,又看了看对面一瞬有了烟火气的青年,突然觉得时间若能停留在这一刻也很好。
他永远不用担心失去自己的女儿,她会像所有孩子一样,正常地,健康地,欢笑着。
月牙儿往他怀中又钻了钻,显然是真的困了。蒙措一下从那样美好却又虚无的幻想中脱离出来。他看着月牙儿,神色温柔。
这样平淡温和的困倦,对月牙儿来说,是很珍贵的东西。毕竟大多数时候,她总在与痛苦挣扎,睡眠是一种渴望却难求的解脱,就算闭上眼睛,陷入昏沉,也有隐隐作痛伴随其中。
可这一次,无论是蒙措还是月牙儿,都觉得这将是一场很香甜的睡梦。
蒙措抱着月牙儿起身,要带她回房。
谢连州起身送了他们两步,问道:“蒙大哥,你说父母之爱与男女之爱,哪个更多些?”
这个问题来的突然,蒙措一时有些恍惚。
他想起许多年前那个满头辫发,点缀着绒毛与小花的少女。她没有中原女子的白皙与温柔,可晒得微黑的皮肤反倒衬得那双珍珠一样的眼睛越发明亮。
她笑起来的时候,唇边会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在一群能歌善舞的女孩里,她有着最美的嗓音和最糟糕的歌声。
她的歌声差劲到把在树上喝酒的他笑了下来。
他们是这样认识的。
再后来的事,蒙措不愿回想了。那是很多很多的血,她给了他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却抛下了他。他想和她一起走,却还要保护她留给他的最后的宝物。
蒙措对谢连州道:“兴许看人吧。对我来说,后者一点也不比前者少。”
谢连州从他的语气中感受到一丝试图掩藏却难以遮盖的心恸,沉默一瞬,移开话题:“蒙大哥,接下来几日庄里的气氛兴许会有些古怪,你最好多加警醒,就算是说着自己不会武功的天姑娘和傅公子,你也一定要多多提防。”
蒙措难免联想到他今晚行踪成谜,点了点头,道:“我知道了,你也小心些。”
送走蒙措后,谢连州又静坐调息一番,方才熄灯就寝。
关于接下来几日要做的事,他已经有了打算。
谢连州反复想着明日要做的事,渐渐也沉入梦中。
眼前无边黑暗深到极处,竟又慢慢反白。过了好一会儿,谢连州才反应过来,他又回到了常年飘雪的长莱山中。
在这一刻,他不仅忘记了自己早已下山,师傅师娘也已去世,还忘记了这只是一个梦。
他只想一心回到他们的住处去。
谢连州没有父母,他被人丢弃在下着雪的长莱山中,冻到近乎断气,有幸被下山的师娘捡到,带了回去,这才活了下来。
师傅和师娘没有孩子,谢连州不知道,他们是否曾经想过将他当做自己的孩子。
他只知道,他在襁褓之中被风雪冻出病根,唯一根治的方法,便是习武强身。从他有记忆起,师娘便在教他内功心法的口诀。他还记得,他学的第一部心法是素问心经。
从那时起,他便展现出了他的根骨与悟性。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幸运在于,他只被寒症折磨了很短一段时间,就得到了一副健康的身体。
不幸在于,他再也不会知道,师傅师娘是否曾经将他看作自己的孩子,而不只是后来的弟子。
谢连州在风雪中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他刚有些奇怪自己为何走得那么老实,下一刻便忘记了这份疑惑。
谢连州看到了熟悉的屋子。
师娘打开了房门,身后是温暖的屋子。她总是笑着看着他,问他:“怎么才回来?快进来准备用饭。”
谢连州想进去。
师傅却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他双眼赤红,怒气冲冲道:“吃什么吃?拳法练完了吗?”
谢连州一看师傅的样子,便知道他疯病又发了。
师娘拉住师傅,温柔规劝:“好了,也不急于一时,就让连州先吃两口饭吧。你要相信他,他可是比你还有天赋的奇才,又有我和你一起教导,他能够做到的。”
师傅赤红的眼睛看向师娘,却无法向她发火,正常的想要听劝的一面,和他脑海里早已走火入魔形成执念的一面大打出手,仿佛两个活人在他脑海中短兵相接,搅得他痛不欲生。
师娘抱着捂着头不住发出嘶吼的师傅,用饱含歉意的眼神看了谢连州一眼,不再规劝师傅,只对他道:“你想做什么,便去做吧,好吗?”
师傅这才慢慢恢复“正常”。当然,是双眼通红的那种常态。他带着谢连州重新走入风雪中,一定要他今日将那套没有练完的拳法拿下。
谢连州跟在师傅身后,忍不住回头,师娘的脸越来越模糊,屋里昏黄的灯光也逐渐变暗,他开始闻不到饭菜的香味了。
其实师傅也有不发病的时候,只是那样的片段实在太过短暂,以至于谢连州都记不大清楚那是什么模样。
不发病的师傅对着谢连州时并不爱说话,也不会逼他练武,只是尽可能地忽视他。像是不喜欢他,又像是在逼自己放过他。
比起大多时候都像个坏人,只偶尔稍微像些好人的师傅,师娘则是反了过来。
在师傅发病不严重时,她总是愿意多照顾谢连州一些。可她无法迈过师傅这条线,做一个真正的好人。
师娘曾经同他说:“你要知道,师傅对你不好,他若对你好,不该这样逼你,也不该将自己的事情变成你的负担。”
那时谢连州说:“我知道,师傅对我不好。”
师娘苦笑道:“你还要知道,师娘对你也不好。师娘若是对你好,就会带你下山,将你送得远远的。”
谢连州没有说话。
师娘看着他,眼神温柔:“如果哪一日,你下定了决心,又有能力,便自己离开吧,再也不要回来了。”
谢连州知道,如果他能走,师娘不会拦,可如果他走不了,师娘也不会帮。
从那时起,他便觉得爱是很可怖的东西,它能让一个坏人变好,也能让一个好人变坏,总之,便是让人变得不像自己。
不管谢连州愿不愿意,长莱山中的二十年,让他学到了师娘的一丝柔软,也不可避免沾染上了师傅的一份狂傲。
可唯独爱这个东西,他永远不会去碰,因为他想一辈子做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