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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枝下了马车,谢过后匆匆往码头赶,好在即使是雨夜亦有船只停靠,不少百姓在排着队,在这场猝不及防的秋雨中,大家都显出几分狼狈来。

南枝只在十岁时被卖到京城,之后从未曾来过码头,记忆早已模糊,只排在末尾跟着队形走,见前头有差役在检查文书,知道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想着一会儿的说辞。

队伍很快便轮到南枝那里,南枝往那差役袖中塞了一锭银子,只说是刚考完秋闱的考生,家中有急事,只得连夜乘船回乡,户籍和路引都揣在小厮身上,方才跑回去去取雨具,一会儿便过来,让他行行好,先让她到船上避雨。

她说完见那差役抬眼打量着她,一时心头若擂鼓一般。

那差役见她一副书生打扮,生得又白净,瞧着细皮嫩肉的,不像是什么宵小之徒,又掂了掂袖中银子的分量,摆了摆手示意她过去。

南枝如蒙大赦,忙以袖遮雨往前跑去。

“站住。”

只闻得一声沉喝,南枝身形一僵,转身回头,只见是一位青袍官员,身后的侍从替他打着伞。

雨水顺着伞沿汇聚流下,如一道水帘一般,遮住了对方的视线,看不分明。

沈知章这些日子为着私盐的案子一直守在码头,方才他在棚下避雨,便觉这书生有些不对劲,看她给那差役袖中塞钱,没有插手,只想看那差役会如何反应,不料竟就这般放行。

那差役见是沈知章,心里有些发虚,生怕治他一个收受贿赂的罪名,沈知章隔着雨帘,越看那书生垂着头的模样越觉得有些熟悉。

他蹙紧眉头又走近了几步,恰此时伞缘抬起些。

雨声潺潺在耳畔,像经年的呓语。

南枝也仰起头看他,雨水漫过眉眼,两人眼神对上的一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愕。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船舱

圆石匆匆进来禀报时,齐敬堂正与一批刑部官员在厅内议事,见圆石浑身雨水匆匆赶进来,便知有急事,眉头轻轻拢起。恰巧这案子已议得差不多了,便发了话让众人都散去。

圆石忙回禀道:“主子,南枝姑娘不见了!”

“怎么回事?说清楚。”

齐敬堂脸色明显沉了下来,站起身已是要出门的架势,圆石忙拿上油纸伞去跟了上去,一边禀道:“听小蝶派来的人说,南枝姑娘去了安顺堂一趟,而后回来说是要同杜妈妈出府采买一趟,可是直到现在人都没有回来!”

齐敬堂又问了些细节,圆石只将所知的一一回着,不过几句话间,已出了刑部,他没乘马车,而是直接翻身上了马,圆石也急急跟上。

待到了府前,齐敬堂下马拾级而上,朝紧随而来的圆石吩咐道:“将今日府上当值的门房和角门看守的婆子都一一盘问一遍,所有涉事之人都仔细盘查,再有,你带些人,去安顺堂将杜妈妈拿下,严刑拷问。”

杜妈妈到底是老夫人身边伺候的人,代表着老夫人的脸面,圆石有心想劝一句,但看了下自家主子的脸色,忙收了声,带着人前去办了。

下头的人得了吩咐,行事便没有了顾忌,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将人一一拿下,该审的审,该问的问,动静闹得很大,就连二房、三房也都被惊动了,但也正是这样的雷霆手段,很快便审出了结果,齐敬堂带着人一路出了侯府,往京兆尹府疾驰而去。

瑞王这些日子被皇帝派来户部仕事,瑞王很重视这种可以继续扩展势力的机会,因此即便今日天色已晚,他仍守在户部,偶尔也就一些税收田亩的事同官员问询几句。

只是他到底自小娇生惯养,待将那官员打发下去,便按了按被那些数字搅得有些发疼的脑壳,打了个哈欠叫人送上盏浓茶来。

很快侍从将浓茶端上来,手里还拿了个食盒:“王妃娘娘想着您近日辛劳,便派人送了这莲子乌鸡汤过来,说给您补补身子。”

瑞王冷冷哼一声,连看也不看那乌鸡汤,只说了一句:“拿下去,没胃口。”

瑞王因着那日寿宴的事,被齐敬堂几次三番驳了脸面,可又不好拿他怎样,便将火气都撒在了王妃齐兰萱身上,很是冷落了她一阵。

不过到底顾念着她正妻的体面和怀着孕的身子,倒也不曾真正落过她的脸面,只是眼下不在府里,他连那些表面功夫都懒得去做。

瑞王抬眼见那侍从还不走,挑眉看他:“还有事?”

侍从忙道:“王妃还说,因着宴会那日让王爷在侯府受了伤,老夫人心里过意不去,便特意备了礼以表歉意,不过王妃说今日雨大,此事倒也不急,王爷自己定夺便是。”

瑞王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一时来了兴趣,知道这礼物不一般,侍从见他上了心,便同他耳畔耳语了几句。

瑞王眯了眯眼,想了想,觉得那酒楼离户部衙门又不远,且那齐敬堂前些日子明知他起了心思,还非要护住那沈家女的行为着实让他气愤不已,况且如今可是他自家人送过来的,可怪不到他身上,便命人套了车,一路往那酒楼赶去,雨势虽不见小,但下人伺候得周到得仪,直到瑞王走进那酒楼时,身上仍是干干爽爽的。

待上了楼梯,侍从替他将门打开,待瑞王进去后又贴心地将门合上,守在门外候着,瑞王一进来便觉房里有股女人香,极淡极淡的,更撩拨得他心痒难耐。

他一面绕过屏风往床边走,一面脑中又忆起那奴婢嫩的能掐出水儿似的脸蛋儿,一时心猿意马着,一进了帐子,手便要摸索上去。

却哪知却觉手下粗糙,待定睛一瞧,竟是个矮小粗笨的男人,瑞王顿时气得脸色铁青,将手一甩,刚欲叫人进来,外头便传来阻拦声,紧接着门被踢开,齐敬堂带着人闯了进来。

***

南枝坐在船舱里,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的确是有些冷,她将外头的衣服解下来,用架子支着,放在炭盆上慢慢烘烤。

因着她这次跑出来是女扮男装,怕生出别的事端,便舍了银子特意要了一个独立的上等仓间,此刻她一个人环着膝头,静静地坐在炭盆旁,想得有些出神。

她不知道齐静堂此刻是否已得到她逃跑的消息,而若知道了,又会不会大费周章地来将她抓回去,起初她听到老夫人愿意放她出府,不过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虽觉得事有蹊跷,但到底愿意赌上一赌。

后来见她们果真有所图谋,那一刻只觉着这深宅高院内波澜暗涌,她才一时孤勇,只想逃离侯府,只是眼下究竟该去往何处呢?

她并不打算回乡,倘若齐敬堂之后派人搜寻,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必然是她的家乡,而除了京城和苏州,她多年来囿于内宅,对其他的地方并不熟悉,她又该往何处去呢?

而最大的问题,便是她身上并没有户籍和路引,能侥幸一次,却不一定能侥幸第二次……此番出逃到底仓促了。

南枝想得出神,不知不觉身上已烘得半干,她索性揽了被子,躺在木板床上,看着舱顶发呆,船身随着水波摇来晃去的,置身其中久了,便有种漂泊无依的眩晕感。

外头原本还有些喧闹,渐渐地随着夜色深浓,人声渐小,而后归于平静,南枝却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始终困意全无,不知挨到了何时,才迷迷瞪瞪地睡了过去。

梦中好像很吵,她被藏在柜子与墙的缝隙间,听着外头官兵的喝骂,妇孺撕心裂肺的哭喊,亦或是一声猛然的惊喊,或是瓷器坠地的声响,惊得小小的身子猛然一颤。

她怕急了,却不敢哭出声,躲在那狭小的缝隙里,无声地落着泪。

很快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记得很清楚,是她的婢女罗袖,她出卖了她——“官爷,人就藏在这儿,求求您放我一命吧!”

很快房门被人撞开,官兵窸窸窣窣地进来,对这屋子进行搜查。

她也未能幸免,很快便被从橱柜后面拽了出来,一股蛮力将她掼到了地上,此时,将她藏起来的奶娘却冲到那官兵面前,抱着自己转头对那官兵哭喊:“求求你别抓我的女儿!”

那个时候的南枝还太小了,她只是怕急了,窝在奶娘怀里,惊恐地看着那些闯入的人,她不明白为什么奶娘会将她称作女儿,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官兵会闯进来,这般地欺负她们。

父亲呢?二叔、三叔……还有哥哥们,他们为什么都不拦着,他们哪去了?

可没等她想明白,便有一股热血溅在脸上,她眼睁睁地看着奶娘倒在了血泊里,颈间的血汩汩流着,后来她被拽起来、推走……魂灵却仿佛还愣在那儿,看着那大片的血红和死不瞑目的奶娘……

直到后来她才明白,原来那一夜奶娘将她的亲生女儿推了出去,顶替了自己,她才保下了她这条命……她们都是为她而死的。

“主子……”

齐敬堂立在昏暗的船厢里,神色阴沉,他一抬手,打断了圆石的话,朝门外看了一眼,示意到门外等他。

圆石只好退了出去,临走前扫了一眼还是在熟睡的南枝,心中不禁替她捏一把汗,主子自得知她失踪的消息,忧心如焚,一路马不停蹄地赶到京兆尹府、酒楼、码头,直到此处……

几近奔波了一整夜,甚至不惜与瑞王闹出龃龉来,生怕是被人藏匿起来,哪知就是这位主自己偷偷逃了,眼下竟还有心思入睡……

圆石叹了口气,默默将门带上。

齐敬堂坐在了床沿上,目光一寸寸掠过她细长的眉,浓长的睫毛,鼻骨,再到微微张开的唇瓣……

好像那一刻,悬了一整夜的心才终于安定下来,床上之人似乎被什么噩梦魇着,细眉紧紧蹙着。

齐敬堂伸伸手,本能的想要替她抚平,却终究顾忌着还在滴水湿透的衣袖。

他收回了手,只是沉默地看着他,不自觉地会想,她在做什么噩梦呢?是梦到自己把她抓回府了吗……没良心的丫头。

圆石见自家主子从舱门走出来,忙上前回禀完方才被他打断的话:“主子,回京的船都已备好,可要带着南枝姑娘连夜赶回?”

齐敬堂的脸色仍然很冷,像是日光照不进的冰层:“不必,你去找船主,将隔壁的舱房腾出来,我今夜要住。”

齐敬堂说完又转头往门里看了一眼,里头光线昏暗迷蒙,只一个模糊的身影掩在被子底下,他勉强按住心中的怒气,转了身。

作者有话说:

定在周五入v,所以昨天那章就改成4000字的了,昨晚7点前看的宝贝可以重新看下上章,大多数宝贝应该看的都是更新过的~

第22章 马车

南枝是被一阵婴啼声惊醒的,她睁开眼,见稀薄的日光从小窗外透进来,小小的舱室里,有一种厚重的潮湿感。

她起了身推开小窗,河面上雾蒙蒙一片,隐约听到几声水鸟的鸣叫,却隐在白雾里,什么都看不分明。

一阵潮湿的水气扑面而来,南枝忙将小窗掩上,推门同船上的伙计要了些饭食,那伙计明显比昨夜恭敬许多,但南枝却并没有多想。

接过饭的时候,顺便打听了一下行程,才知此时已出了京城,而这艘船最终会停在河间府的兴济县。

南枝道了谢,回到舱室里,心不在焉地吃了几口饭,便开始打算接下来的行程,她算了下如今身上还剩的银钱,以及可以变卖的细软,其实已然足够了。

只是眼下最大的问题便是没有户籍和路引,眼下还在北直隶境内,查的不算严,但是若想出北直隶只怕很难。

南枝想通了这其中的要害,知道现在的当务之急并不是南下,而是要想办法弄好这些能证明身份的文书。

因此在船最终停靠在兴济县的时候,南枝下船后并没有再如法炮制地继续乘船南下,而是向同行的路人打听了一下较为可靠的客栈,准备暂时落脚在这里。

这客栈人并不算多,她进去时,见到掌柜正拉着一人衣袖,同他争执着什么。

南枝走进去说想要住店,掌柜只好暂时中断争执,润了润毛笔,预在册子上登记,另一手则朝南枝伸过来:“户籍。”

南枝愣了下,她倒是没想到就连住客栈也需要户籍,只好抿了抿唇,从怀中掏出那早已被雨水泡得模糊的放籍书,同那掌柜道:“烦请掌柜通融一下,我本是要南下探亲,怎奈路遇大雨,文书尽数都湿透了,便只好落脚在这里,准备明日便去官府补办……”

她说着也想同那晚一般,往掌柜袖中塞银子,那掌柜却眼疾手快地抽回袖子,同她摆了摆手,已是赶他走的架势:“这忙我可帮不上,快走快走!府衙每隔几日便会来核查,届时若出了纰漏,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南枝不意,如今朝廷的户籍制度竟落实得这般严准,就连银子也不能行这个方便,便只好转了身,准备今夜先去外头找个破庙凑合一晚。

却哪知刚走出几步,恰巧听到掌柜与那男子的争执之语,听出与那掌柜争执的人乃是这家客栈的厨子,眼下家中生了急事,要请假回乡几日,而这客栈的另一个厨子也早早地在半月前便辞了工,眼下没了人手做饭,老板便只好拉着人不肯放。

南枝想了想,还是一鼓作气地将身转了回去:“掌柜的若缺人手,不若我留下替您张罗两日,工钱多少都无妨,只求个可以落脚的地方。”

掌柜的抬眼上下打量了下她,很是怀疑的语气:“瞧你一副书生打扮,你们读书人不都讲究什么远庖厨吗?”

“不瞒掌柜的,我家中世代经营酒楼,手上是有些厨艺,不过我家父总觉商贾为末流,便供我读书,只是我大约没什么天分,怕是此次回家依旧要继承祖业了。”

那掌柜听她所言,这才信了几分,他一时半刻又的确找不来人手,想了想,又试了试她的厨艺,很是惊喜,终究答应了南枝。

南枝侥幸得了个落脚的地方,虽屋舍简陋,但能遮风避雨已是满足,也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于是第二日南枝便打听到了县里的府衙,准备以丢失的名义,看看有无办法来补办户籍和路引。

然而结果却让她大失所望,官府登记后,只会替她开一个暂时性的文书,而若要真正补办户籍,则需将登记在册的情况发回原籍询问核对,确保无误后才会补办。

且不说南枝耗不起这个时间,单是发回原籍询问这一项,无论是家乡苏州或是京城,都是走不通的,保不齐还会立刻被发现踪迹。

南枝正有些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着,忽瞧见墙角蹲着个七八岁的小乞丐,盯着自己手上一个劲地瞧,南枝看向手中的油纸包,那是她早上剩下来的素包子。

她瞧那小孩可怜,同他招了招手,将手中的素包子递给他,那男孩接过包子,只馋得咽了咽口水就揣进怀里,并没有吃。

南枝问他,他便说底下还有个很小的妹妹,他身子壮,还能再顶几天,妹妹却快要饿死了,南枝听得心疼,只觉这样小的孩子就这般懂事,她便拉着他又去街上买了几个肉包子,和一些铜钱一并塞给了他。

小乞丐连连道谢,拿起个包子狼吞虎咽起来,又将剩下的钱和包子严严实实地藏在怀里,像是生怕被人抢了,他正要往回赶,却又咬了咬牙跑了回来:“大哥哥你是想办户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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