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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话赶话说到了这儿,越性儿一口气说完算了,星落仰着头,视线撞上了她这便宜师尊的眼波,陛下眼睫低垂,浓睫下的深冷眸色正望着她,似乎听得很是认真。
“大早上,小道没用几口早餐,宫里头的天使就来了,娘亲拽着我出门,给我左打扮右打扮——可我还没吃饱肚子呢,”她小声说话,语带委屈,甚至有了一些哽咽,“您掼会折腾人。人家家的师徒相见了,不说抱头痛哭吧,怎么着都要问一问小徒弟这些年过得如何,有没有挨饿受欺负,您可倒好,上来就跟我说您是我师尊,我得听话守规矩,不然就打手心罚抄经,您怎么这么会气人啊?您气死小道有什么好处啊?还说我顽劣害您遭天谴,我还怕您说话太气人连累我被雷劈呢!”
阮英在陛下身侧,听得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他服侍了两任天子,一辈子就只见过这么一个小姑娘,敢在天子面前埋怨指摘,前几回还只是语出不逊,这回竟升级了,连连累她遭雷劈这般话都说出来了。
阮英悄悄觑了觑陛下。
在他的方位,只能觑见陛下的侧脸,清俊的侧脸线条、浓密的眼睫,眼神平静而无措……无措?等等,陛下眼神有些无措?
阮英大着胆子再看陛下的手,好似有些微不可见的细微颤抖,他悄悄在心里叹了一息,哎,当一个男子面对一个小姑娘手足无措时,那就代表他完蛋了!完蛋了!
皇帝的心很茫然。
从前怪她娇纵,累的保元伤了心肺,看她眼眉不是,如今倒好,她在自己眼跟前儿埋怨来去,自己竟没来由地痛恨起自己来了——白白应人家师尊四年,一点照拂庇护都无,这会儿还给她立规矩,好像真的有点不近人情。
她方才说什么,别人家的师徒见了面,都是要抱头痛哭……
莫不是她想同自己抱一抱?
皇帝的内心天人交战,抱也不是不可以,身为师尊抱一抱小徒弟,抚一抚脑袋,又不是什么有违人伦之事,可是……
皇帝的视线落在身前儿正垂着脑袋掉眼泪的小徒弟,做什么这么伤心?老君山上过的这四年,有这么难么?
他眼神艰涩,试探地伸了伸手,可惜一瞬又缩了回去,负在身后,佯装无意。
“朕是严师,绝不会抱你。”他局促地说了这么一句话,结果却换来眼前人仰头一个悲伤放大的表情,他语音生硬,“这样吧,若你不哭,朕即刻就把老君山上的遗产全给你,免得你天天巴望着朕羽化登仙。”
一句话说的星落面上的悲伤立时云消雨散,她拿袖子抹了一把眼泪,响亮应声。
“师尊您说什么呢?徒儿哪时候盼着您羽化登仙了?”她站起身,毫无预警地走到陛下身前儿,托了他手肘一把,将他扶在方才自己坐的椅上坐下,虔诚地一托腮,“您啥时候能清点财产,划给徒儿呢。”
这样的变故使得皇帝措手不及,眼前的小徒弟脆生生地改了称呼,托着腮在一旁样着看他,那眼神灵动的像是幼鹿,撞上一眼都觉得心头突突。
他掼会以冷漠应对无措,直挺挺地站起身来,面无表情地丢下一句话:“朕这会儿就给你。”
阮英在后头眉心直跳。
您什么时候给我?
这会儿就给你。
这是什么虎狼之词啊,阮英觉得有戏,乐滋滋地同太甜女冠对了个眼神。
太甜女冠却小眉毛一挑,甩着手跳过阮英得身边儿,交代了一句,“阮中官,劳驾差人同我哥哥说一声,叫他自己个儿去吃牛肉汤吧。”
阮英恭敬地应了一声,再回身时,便见姑娘可可爱爱的小身影,衣袂飘动,随着陛下进了东配殿。
星落跟在陛下的后头,慢慢走,陛下的身量很高,着朝服的样子就很挺拔,玉带系出一段好身腰,显得身影很颀秀。
因是自己个儿的居所,皇帝并不使人引着,家常一般地领着星落往配殿走,近前了,里头便有小内侍静默地拉开门,显出其中的景象来。
皇帝在门前站定了,星落由陛下的身后挪腾了出来,只一眼,便怔住了。
正堂高桌的墙上挂着一副师尊的宝像——许是方才取回了这里,左侧一张炕床,云丝被铺在上面,床角一只布老虎,除了没有她的小枕头,其他同她在老君山的居所别无二致。
星落的眼圈儿一霎便红了。
从前在山上住着,只觉得百无聊赖,成日价做梦想回家,如今回了家不过月余,偶然梦回老君山,略有些许惆怅。
可今日身临其境,星落第一次发现,自己是如此地想念那里。
她慢慢儿地踏进了自己在仙山的居所,坐在了床榻边儿,将那布老虎抱在手里,看了看周遭的景致。
十一岁至十五岁,她大部分的少女时光都在这里度过。
躲在帐里吃糖包子,吃的一床的糖水,第二日同青团儿偷偷地去洗去晒;冬夜里升了小炉子,同青团儿一起在炭里埋花生,烧熟了就扒拉出来吃,烫了手都不觉得疼;天师每年出关七日,抽查弟子经典,她背不过来,就在高桌上对着师尊的画像,一边儿哭一边儿罚抄……
太多太多的记忆浮上心头,星落心里头有些想念,这便往那高桌前走过去,跪在桌前的蒲团上,向挂在墙上的师尊画像,规规矩矩地磕头行礼。
午后春日的光照进来几束,不甚明亮,落在星落的肩背,皇帝站在门前,视线在那束光上停留,微尘在其间飞扬,使人有种游离世外的恍惚之感。
他似乎能感受到小徒弟此时的心情,并不打断她的神思,只是见她跪拜自己的画像,才觉出来一点儿不自在:自始至终,她口中的师尊也许是她的寄托,自己猝不及防地告诉她,自己是画上的那个人,或许让她一时无法接受。
他清咳一声,打算令她神思回转,小徒弟却哀怨一眼,侧仰着头看他,“把我的卧房原样不动地搬了过来,您觉得合适么?”
皇帝不置可否,负手踏进殿中,越过她往里间去,星落就在后头追上来,“我师尊的衣裳里还有好些配饰,都一块儿搬回来了么?”
皇帝信步往里间走,从前他在山上居住时,居所旁有一间专门放置衣物的屋子,杜南风搬回来时,他去查看了一下,里面挂放了数二十件道袍,皆是当年备下的,有些甚至还是崭新崭新的。
而这间屋子里,还有两个斗柜,抽屉里摆放了许多美玉印章,还有许多搭配衣衫的配饰,满满当当地摆放了两个斗柜,怪道她日日惦记。
星落跟在皇帝后头进去了,只觉得兴奋不已,这间屋子里的物事她觊觎太久了,如今正主儿亲口许可给她,这简直是莫大的惊喜。
她越过皇帝,往那道袍堆里跑过去,先拖拽下一件明黄色的道袍,往自己身上比划,“师尊,如若哪日您让我登台祈福,我就穿这一件。”
皇帝瞧她的样子可爱,有些扶额,这便吩咐阮英,叫造办处的人来,将这些道袍依照星落的身量改合衬。
阮英应下了,皇帝再抬眼时,却瞧见那小徒弟钻进了衣裳堆,抱出了一件儿天水碧的家常道袍,笑眼弯弯地从衣裳堆里淌出来,可惜脚下衣裳堆了一地,缠住了她的脚,星落脸色一变,眼见着就要摔倒在地。
皇帝眼眸微沉,疾步走过去,迅疾地闪在了星落的眼前,手一扬,已然抓住了星落的手腕,只是星落脚下的牵绊太多,她手舞足蹈,抓救命稻草似的紧紧抓住了陛下的手,身体前倾的厉害,呼啦啦连人带衣裳,压着陛下跌了下去。
星落跌的眼前冒金星,这间屋舍无窗,室中便有些晦暗,星落的手撑住的地方甚为紧实,垂目看下,竟对上了一双星子耀动的眸。
皇帝屏息,眼前方寸处,是一双灵动的眸,眼睫还带着些许的湿润,一霎之间便撞进了他的心里。
他视线下移,小徒弟鲜润的唇动了一动,他仿佛五感尽失,脑中一片空白。
星落脚下还被衣裳牵扯着,这便在陛下的身上动了一下,身下人却像是没了声响一般,听不到一点儿声响。
她把双手撑在了陛下的胸膛上,却因着肩背被衣裳压着,起身失败,重重地压回皇帝身上。
这一下重压,使得星落的唇触到了软软的质感,她努力撑起自己,讶然,诚恳地垂首向师尊求助:“您推我一把,成吗?”
身下却毫无声响,星落低头望住了陛下愕然的双眸,坦荡荡地看他:“您怎么了?您的呼吸上哪儿去了?”
皇帝似乎被提醒了,一霎寻回了呼吸,手在地面撑了几撑,将星落抖落在一旁,皇帝站起身,退了几步,勉力维持着素日的清落身姿,语音里带了几分显著的慌乱。
“朕是你师尊,你若是对朕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是要遭天谴的!”
他提脚欲走,将将走至于门前,又折回来肃着脸望住她。
“朕看你春心萌动,实在不清净,朕罚你抄一百遍清静经,醒一醒神!”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星落抱着衣裳在原地哑然,有些冤枉。
也不知道陛下怎么了,突然就要罚自己抄写清静经,简直是莫名其妙。
清静经全篇五百八十个字,抄写一百遍那就是五千八百个字,这要是真写成了,怕是能把她累死。
阮英却苦笑着来请姑娘,“女冠得罪了,跟奴才来吧。”
星落万没料到喜滋滋地进了宫,换来的是这样的结局,这便万分沮丧地随着阮英去了紫辰殿。
皇帝不知去向,阮英叹了一气,领星落到了陛下的书案前,叫人奉上纸笔,服侍着星落坐下。
“您且担待些——陛下去理政事去了,您将就着抄写,意思意思差不多得了……”
星落惦记着把那些衣物珠玉带回家,这一时坐下了,极不情愿地蘸了些墨汁,撑住了腮,发起呆来。
阮英去侍奉陛下了,整间紫辰殿只剩下她同隐在暗处静默的宫娥,背后是通天接地的江山如画图,春乏袭来,星落昨夜想世仙的事想多了,睡觉便不安稳,这会儿困顿的睁不开眼,这便将那杆天子万年笔一歪,枕着手肘便睡了。
再醒来,外头有滴答雨声,窗外烟水气氤氲,不过睡了一时,竟下雨了,星落登时便有恍如隔世之感,托腮凝住了窗外。
皇帝一进殿,便看到雨后小窗下,小姑娘咬着笔杆子,歪头托腮望着窗外,净白的面颊上,几道墨痕实在醒目,再看桌案的纸上,空白一片,只字都无。
皇帝想起午后那一场无意的触碰,只觉臂膀上都起了细细的栗,他静默近前,维持着一贯的深稳清冷。
“抄的经呢?”
星落心一惊,拧着眉头慢慢儿转过了头,委屈巴巴地望住了陛下,唇边还挂了一道长长的墨痕,那抹乌色直连到了脸颊。
“不想抄。”
皇帝万没料到她这般作答,眸色愈冷。
“为何?”
午觉没睡好的起床气在星落的眉宇间蹙起,她眼泪汪汪,湿漉漉地眼睛望住了眼前人,声音哽咽。
“我懒……”
那一双湿漉漉的眼眸好似迷途乱闯的幼鹿,一霎便撞进了皇帝的心,使他浑身过电一般,为之心悸。
有那么一刻,皇帝的心像蓄满了水的云,心一动,便要下雨了。
第39章 常清静经(中)
雨色由窗外照进来, 清冽湿润的雨气在室中氤氲,皇帝迎着窗站着,脸庞白的似雪, 可耳朵尖那一处却似聚了血,有着醒目的红。
作茧自缚的感觉突如其来,皇帝忽然有些后悔,午间他反复强调自己是她的师尊,警告她如若对自己起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是会遭天谴的。
目下看来, 最先遭天谴的,应该是他——师父怼徒儿动了心思, 那才是最该被唾弃的吧。
皇帝忽得有些悲哀,活了二十一年, 好像从没有这样的感觉
他生性便很孤高,甫一落地便为储君, 旁人不敢接近他, 他也不乐意去接近旁人, 先帝爱重,群臣拥护, 冲龄御极的他只需做事无需在意任何人——他的心里只需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那便够了。
那双稚若幼鹿的眼睛望着他,令皇帝避无可避, 该说些什么呢,他束手无策,面对这样的小赖皮该当如何应对呢?
好在一声显著的咕咚声解救了他,皇帝循声望去, 小徒弟耷拉着眼角向上看他, 犹豫着开口, “徒儿饿了。师尊。”
皇帝听了面上一热,方才那股不自然冲散开去,是啊不管旁的,他是她的师尊,岂能叫她拿捏了去?他嗯了一声,将方才的事揭过。
“清静经且放一时,进了膳再抄。”
星落在桌案前趴着睡得很不好,仔细一想,早膳同午膳一口没进,这会儿胸口便十足烦闷,撑着桌案站起身,眼前便是一黑,接着便通体生寒,一下子跌回椅中。
皇帝心口发紧,见她这幅情状,疾步过去,俯身看过去,只见她面色煞白,光洁的额上生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皇帝不敢动她,这便高声唤阮英:“去宣太医。”
椅子太硬,皇帝蹙眉,叫几位宫娥来,将星落抬上了床榻,又见她似乎冷极,又扯了条被子盖在她的身上。
这般一折腾,星落却还是紧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皇帝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轻声唤了一句太甜女冠,见她不应,又唤了一句黎星落,眼前人紧闭双眸不发一言,倒不是像是昏过去的情状,皇帝眉头蹙起,再唤了一声国师。
星落方才那一下晕眩过去,胸口烦闷几欲呕吐,闭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陛下唤她的名字,声音一下一下地传入脑中,由模糊转清晰,星落缓缓睁开眼睛,语带疲惫:“师尊,您这般唤我什么事?”
皇帝见她醒转,登时便放下心来,手心微凉,竟是一手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