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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草长莺飞,然而从西州出发,穿过赤亭、伊州,沿着历史最为悠久的丝路北线伊吾道,一路向莫贺延碛而去,却仿佛是一场逆着时光的旅行,眼见着窗外的繁华变成荒芜,迎面的春风化作沙尘,琉璃叹气的次数不由越来越多——却不是因为什么离别之伤,事实上,她几乎就没时间去体会这种感觉。
这不,一眼瞟到窗外略有些眼熟的风景,她刚刚愣了愣神,车外却突然传来了一声马嘶。原本便在琉璃怀里蹦跳不休的小三郎兴奋的“嗷”了一嗓子,扭着小屁股便往外挣。他看着不算太胖,藕节般的胳膊腿却颇有一把子小蛮劲,琉璃顿时被闹了个手忙脚乱,乳母忙笑着要伸手,原本坐在琉璃对面云伊却一把捞住了他,双手举起来晃了晃,“真是个好娃儿,这般小便爱骑大马!”
三郎顿时嘎嘎的乐了起来,却还在扭头往车外看,一面咿咿呀呀的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语。
琉璃顺手就在他的屁股上轻轻拍了两记,“小磨人精!”还不会走路,便喜欢骑马,这算怎么回事?
三郎越发高了兴,扭头看着琉璃,笑得哈喇子顺着嘴角淌了下来。
云伊笑着歪头仔细看了看三郎,“姊姊,我觉得他生得像你多些,性子也好,定然也是随你。”
性子好?琉璃顿时一脸黑线,也就是云伊这种和他相处不久的人才会被这张傻乎乎的笑脸骗到,她两辈子加起来何曾精力过剩到这小东西的程度?每天夜里哄他睡觉都是一场耐心的挑战,更别说那逮着什么啃什么的恶习、上了马就不肯下来的泼劲……偏偏平日里总是笑得如此无辜无害,这德行,显然是像他爹嘛!
仿佛听到了琉璃的腹诽,厚厚的毡帘掀起了一角,露出裴行俭的面孔,三郎扭头看见他,乐得几乎没直接从云伊手中蹦出去,好容易被云伊抓住了,顿时便急得“啊啊”的大喊起来。
裴行俭也笑了起来,“三郎又呆不住了?”
琉璃冲他翻了个白眼,废话!他若少带儿子疯两次,这位小祖宗大约还呆得住点。裴行俭显然没接收到这份不满,依然看着那急吼吼要扑过来却被云伊抓了个结实的三郎笑,“外面风已经住了,还出了点日头,给他包严实些,我抱他出去玩会儿。”
琉璃忙扭头看了看窗外,大风不知何时已停下,窗棂上隐隐有了一丝微黄,她不由松了口气,从云伊手里接过三郎,三下五除二将他包成了一个粽子,又把这个乐不可支的小粽子递给了同样笑容明亮的裴行俭,“莫让他乐过了头,待会儿更不肯睡了。”
很快,车外便传来了一连串嘎嘎的笑声,又在马蹄声中迅速远去——她的那句话显然比风散得还快!琉璃头疼的揉了揉太阳穴,乳母却满脸都笑开了花,“阿郎平日那般忙,原来闲下来时竟肯这般照看小郎君。”
琉璃苦笑不语,裴行俭这几个月来变本加厉的四处游猎欢宴,大约落在谁的眼里都会是一个耽于玩乐、不务正业,可谁知道他这半年内已颁下了七、八条减免各羁縻都府朝贡赋课的政令?最近两三个月更是有几十个部落重新向大唐交上了土贡?谁会知道他收到了朝廷召他回长安任司文少卿的敕书时,沉默许久之后只说了一句“时不予我”?至于三郎么,她早该料到的,他以前忙成那样,一旦回府都能一言不发的看三郎睡觉看上小半个时辰,如今有了时间,还不是只要小家伙高兴,怎么样都成?
云伊的嘴角也随着那远去的笑声而勾了起来,“姊姊,我也想要个孩子了!”
琉璃按在额上的手指一顿,抬头看着云伊。她不是刚把麴崇裕送到金城转回么?她想……
云伊犹自怔怔的听着外面的动静,语气仿佛在做梦,“我这次回部落便嫁人吧,若有一个三郎这样的娃儿,大约日子会变得有意思些。”
琉璃一时有些接不上话,半晌才道,“嫁人还是要慎重,若是不好,毕竟是一辈子……”呃,她好像说错话了!
云伊果然诧异的看了琉璃一眼,笑了起来,“真的不好,不过了换一个便是!”突然又认真的点了点头,“姊姊说得对,的确要慎重些,总要找个好看些的人,不然生出来的娃儿也不会像三郎这般好看,那又有什么意趣?”
琉璃闭上了嘴,决定不再发表任何意见。云伊却若有所思的看了车外一眼,“姊姊,三郎的大名可是叫什么参玄?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我若有了娃儿,你也帮我起一个好听些的名字好不好?”
琉璃唬了一跳,忙不迭的摇头,“起名莫找我,我发过誓,再不给人起名。”看着云伊张嘴便要追问下去,又忙道,“三郎的名字也不是我取的,是皇后的……恩典,参玄,大致是参禅之意。”
云伊的眼睛顿时瞪了个溜圆,“僧人打坐的参禅?”眉头紧紧的拧成了一团,“好生古怪的名字!这么难听的名字,算什么恩典?”
琉璃只能叹了口气,接着又叹了口气。这名字,实在是难听得莫名其妙、毫无道理!虽然按照裴行俭的说法,无论皇后赐的是什么名,她突然间会以如此委婉的形式赐下这种微妙的恩典,背后的玄机已足够让人参详,何况还是这样意味深长的两个字?而安西大都护这个名义上的二品大员,远离长安,无足轻重,根本不值得她如此大费周章,琉璃起初还有些不以为然,只是当五个月后,朝廷的敕书如期而至,她也再说不出什么。
而所谓司文少卿,乃是鸿胪寺的四品副职,负责的是四夷朝贡、宴劳、给赐、送迎之事,说来也不是什么要紧职位,可琉璃总觉得,高宗此次召回裴行俭,绝不是为了让他回去好好招待外国友人,不定打着什么主意!
这对大唐最尊贵的夫妇做的事情……正是云伊的那句话——算什么恩典!
然而无论琉璃如何腹诽,牛车依然在晃悠悠的一步步走向长安。不到两日之后,牛车的前方便出现了一望无际的荒漠。
琉璃走下牛车,望着眼前这片又被称为大患鬼魅碛的荒野,只觉得天地茫茫,人如虫蚁,一时心里也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看着身边同样默默无语的云伊,半晌还是道,“云伊,你不能再送了,不然我怎么放心?”云伊是收到信后从部落里一直追到赤亭来相送的,可总不能让她真的把自己送回长安去!
云伊的眼圈瞬间便红了起来,“姊姊,我想把你送到长安,可终究是不成!那里不是我能去的所在,日后你若是能回来,一定要来看我!”她的目光慢慢投向遥远的天际,“还有玉郎,姊姊,你和姊夫在长安时,能不能略照看他一些?他虽然不曾跟我说过,我却知道,他和我一样,是怕回到那地方的!只是他却没得选……”
琉璃沉默良久,用力点了点头,轻声道,“云伊,你要保重自己。”
云伊咬着嘴唇,扭头片刻,回过脸时,脸上已重新露出了笑容,“姊姊放心,我阿史那云伊是天下最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的人,倒是你,一定要好好保重,早日给三郎添上三五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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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待琉璃说话,她笑着伸头在三郎的脸上用力亲了一口,“小三郎,不许忘记你在西疆有个小姨!”说完转身走了马边,翻身上马,向琉璃挥了挥手,又对裴行俭笑道,“姊夫,好好照看姊姊和三郎!”
一声清脆的马鞭声响,白色骏马上的那袭红衣,沿着大路向西归去,没多久,那身影便消失了淡黄的飞尘与深绿的树影之间。
琉璃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连三郎都不断探着脖子往回看,圆圆的眼睛里满是困惑,似乎想不明白,这个几天来总是抱着自己疼不够的女子,怎么会如此干脆利落的离开了。
裴行俭轻轻揽住了琉璃的肩头,一言不发的陪着她站在道路正中,回望着西州的方向。他们的身后,小檀和阿燕两家人也默默的站在车边,连几个孩子都停止了嬉笑,年纪最大的韩飞更是露出了一脸小大人般的沉肃神情。
远远的,一声长长的鸣镝打破了漫长的沉默,琉璃微微吃了一惊,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远处的山丘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骑者,一人一马在湛蓝如洗的天空中留下一道奇妙的剪影。
裴行俭眯了眯眼睛,慢慢的笑了起来,突然转身走到自己的坐骑旁边,从马袋里摸出了一支小小的横笛。
笛声清越,远远的传了出去,吹到激越之处,山顶的那道剪影微微一动,张弓搭箭,几声尖锐的箭鸣之声遥相呼应。
一曲终了,那笛声却似乎犹在旷野上回荡不绝,应和着一个从容低沉却不容置疑的声音,“终有一日,我会归来,令西疆无忧,此生无憾。”
远处的山头上,那道剪影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琉璃的目光不由看向了远处的荒野。在静静的碧蓝天空下,这片鬼魅的荒漠看去安宁得犹如一幅漫天铺开的枯墨山水卷轴,然而熟悉这片土地的人都知晓,那安宁的背后有着怎样莫测的危机。
路还很长,他们的归途,才刚刚开始。
(本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