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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里舟沉吟良久,终于冷笑:“什么顺王,原来真是官家驾临。”
从荆湖南路节度使率军围山时相里舟就怀疑过,就算顺王奉天子诏令统御蜀郡事,他也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调得动州郡厢军。
但那时只是怀疑,今夜才算笃定。
赵官家来了。
他给所谓顺王递了许多信,想要通过他向魏帝请降,迟迟无回音,还只当顺王在权衡,不想是官家一直在看他的笑话。
既下了此狠手,说明赵璟是不会接受他相里舟的归降。
相里舟面色森冷,暗昧烛光中宛如鬼煞,他问:“司南可曾把我要的粮草辎重送上来?”
属下犹豫了少顷,道:“并没有,属下带人去催,司掌柜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官家来搪塞我,一会说山路崎岖难走,一会说司家近来周转艰难。总之都是理由。”
“呵……”相里舟冷笑:“好啊,萧鱼郦好本事,才来蜀郡多久,不声不响地把人都收服了。真当我相里舟好欺负,到最后大不了鱼死网破。”
他捏碎了最后一只杯盏,任由粉齑自指缝间碾落,他道:“传巫医祝姜来见我。”
鱼郦正在绸缪,还未上山,便听说围守蜀郡的厢军军营中爆发了时疫。
说来奇怪,时疫多在春夏之季盛行,怎得严寒隆冬也会有。
但很快嵇其羽便带来消息,这恐怕不是时疫,而是有人在厢军的饮水中投毒。
万俟灿连夜出城去看,归来时重重忧色:“这毒很古怪,像是在异域古籍中载过的,得给我至少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有希望研制出解药。”
嵇其羽急得跺脚:“等不了那么久,魏军军营中如今已是一片哀嚎,每日都有将士毒发死去,再拖下去只怕……”
鱼郦听得心惊,问:“官家是何决断?”
嵇其羽道:“官家震怒,已调集周围州郡厢军二十万开拔入蜀,他说他要亲自率军把邑峰平了,把相里舟剥皮拆骨。”
鱼郦想相里舟死不足惜,可若要邑峰上五万多条人命与他陪葬,那又凭什么?
她要见赵璟,嵇其羽有些为难:“官家吩咐,在平邑峰前他不见皇后。”
门口传来低低嘶哑的咳嗽声,众人回身去看,见蒙晔裹着厚重的鹤氅进来,边走边咳:“窈窈,官家不见你,可有一人他必是想见的。”
他闪身到一边,从身后走来一个清俊秀颀的少年,他一张圆脸,面容儒雅温和,眉宇间有着超脱于世的矜贵。
鱼郦有片刻的愣怔,那少年已扑入她怀中,泣道:“萧姐姐。”
鱼郦恍若在梦中,好半天才颤抖着手拢住他,泪水滴落,言语缠黏,“雍明。”
嵇其羽惊愕,郑重看向少年,冲他合掌作揖,又不知该如何称谓,斟酌良久,才道:“雍明殿下。”
雍明与鱼郦诉了衷肠,告诉她这三年他一直与鱼郦的祖母作伴,两人现在已经亲如祖孙,只是祖母的身体不好,又唯恐她老人家进了城见了打打杀杀受到惊吓,所以留她在城外驿馆暂住,由青栀和李嫣栩在旁照顾。
“祖母和姑姑都很想念萧姐姐,姑姑这些年总念叨,若没有萧姐姐,她还在越王府里受尽屈辱,她总要当面向萧姐姐道谢。”
鱼郦微笑,目中尽是神往:“这么说,我很快就能见到祖母、青栀和嫣栩公主了。”
雍明颇有些少年老成:“是呀,等这一切都了结,萧姐姐就能跟自己的亲人团聚了。”
鱼郦抚着他的鬓发,眼睛酸涩。
她想问问他知不知道来蜀郡意味着什么,怕不怕,可他自始至终从容不迫,甚至还会体贴地转过头来宽慰鱼郦。
仿佛即将以命涉险的人不是他。
这些年,雍明也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被鱼郦抱在怀里,目睹父亲惨死,而泣涕痛哭的小孩子。
蒙晔一直等两人叙完旧,才恭恭敬敬向嵇其羽见礼,道:“烦请嵇尚书通传官家,吾等求见。”
嵇其羽去了不过两刻,便匆匆赶回。
“官家召见三位。”
他们三人随嵇其羽进了蜀郡郡守府,府中守卫森严,风声鹤唳,转过一道垂荔幽径,便是赵璟暂且用来办理公务的书房。
书房中弥漫着龙涎香气,笔洗中墨圈涟漪泛泛,赵璟坐于书案后,正疾笔批阅邸报。
自打相里舟作孽,送到他书案上的军情邸报就多了起来。
隔着杳杳香雾,赵璟抬头,目光先在鱼郦身上流连片刻,最末落到了她和蒙晔中间的少年身上。
少年不认生,风骨清傲,不卑不亢,上前一步,脆声道:“吾乃大周太子李雍明。”
赵璟一点都不怀疑他的身份,因为这孩子的脸上带着明德帝的气质,虽稚弱,但不堕傲骨。
赵璟将朱笔搁下,以手擎腮:“筹码亮得太快,朕反倒不知要与你们如何谈了。”
蒙晔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重伤将他的身体虚耗透了,经不得连日来的奔波操劳,刚走几步路便流露出疲惫。
赵璟朝内侍招手,让给他搬来一张椅子。
蒙晔却之不恭。
他咳完,以沙哑的声音道:“我已与山上的玄翦卫取得联络,我们不日上山,要揭开相里舟这个叛贼的真面目,由殿下出面收回成王遗留下的兵权。五万将士齐卸甲,从此臣服于大魏天启皇帝,马放南山,再也不涉权欲纷争。”
赵璟的神情淡薄如远山,“还有呢?”
鱼郦道:“相里舟这些日子总让寒夜寺的僧人上山做道场,辰悟替我打听到了巫医祝姜的住处,我会去把解药找出来。”
赵璟凝向她,“为什么是你去?这多危险。”
鱼郦道:“那谁去?雍明年幼,蒙晔重伤未愈,除了我还能指望谁去?”
赵璟知道她又热血上头,将自己当成救世的天神了,劝是劝不住的,只能靠手段阻止。
他不再理她,看向雍明,目中藏着锋锐。
“朕倒是有些好奇,雍明殿下对于将来有何打算?”
蒙晔拢着雍明,伏在他肩上的手不自觉收紧,透着忐忑。
李雍明却极为平静,他稚嫩的脸上尽是释然:“若官家不放心,想让我死,那我就死。亡父临终前曾说,‘吾子向活,黎庶之子亦向活’,那时我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如今总算是明白了。殉我一命而活百命,既是亡父奉行一生的仁义,也是我做为大周太子的责任。雍明求仁得仁,死而无憾。”
赵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移开视线,轻声叹息。
追杀他数年,如今临到关头,竟生出些荒唐的恻隐。
大约是因为他自己也有儿子吧。
谁的孩子不是父亲的骨肉至爱,怎容得草菅。
赵璟觉得这些日子自己的心变软了,莫非这蜀郡真有神明,能度化人心?
他不欲再撕扯这团乱麻,冲蒙晔道:“好,朕可以再给你们三天,这是最后的机会,我大魏将士正饱受毒患之苦,若三天拿不来解药,说服不了周军投降,朕便要兴兵平蜀,为朕的将士们讨个公道。”
蒙晔起身合揖称是,正要带着鱼郦和雍明离开,赵璟起身从书案后绕了出来,拉住鱼郦的手,“你就不必去了。”
雍明盯着两人交握的手,鱼郦欲挣脱,赵璟愈加箍紧,他低声轻哄:“太危险了。”
作者有话说:
蒙晔、雍明:???我们应该在车底
第84章 朕不会再束缚你了
“从今往后你的身边只有好事。”
临到事终赵璟还要来这么一出。
蒙晔本也不想鱼郦再涉险, 顺势道:“窈窈这些日子也累了,倒不如留在郡守府好好歇息,邑峰我同殿下一起去就是了。”
他拍拍雍明的肩, 拉着他出去。
鱼郦挣脱不得, 也不再做这些徒劳事,她暗咬了咬牙,任由赵璟拉扯着。
赵璟道:“你别忘了,你上回在蜀王庙杀的只是巫医祝姜的替身, 那个巫医还活着,并且有本事往军营里投毒,连药王万俟灿都暂且奈何不了。若是他伤害你,那可怎么办?”
鱼郦回:“做事情哪有不受伤的,敢上邑峰,谁不是冒了巨大的风险?”
赵璟甚是执着:“旁人是旁人, 你是你, 我管不了旁人会不会受伤, 我只有把你盯严实了。”
他见鱼郦满面愠色,将她的掌心平摊开, 抚摸着伤疤,放轻缓了声音:“窈窈,你总要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想以后啊。”
“以后?”鱼郦面有怔忪。
“你不是向往山川湖海, 向往自由吗?”赵璟面有怅然, “只有活着才能去看一看你向往的一切啊。”
鱼郦好久没回过神,有些不可置信:“你……”
赵璟轻勾了勾唇角,颇有些寥落:“我决心不再束缚你了, 你想去哪儿便去哪儿, 若你想回来看看寻安, 那也可以。”
鱼郦还是诧异,总觉得赵璟在诓她,可事到如今,她身上还有什么值得他诓吗?
她想不通。
赵璟抬手想要刮一刮鱼郦的鼻梁,她本能避开,赵璟弓起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
他慢慢将手收回来,“我的后位永远为你虚置,你可以将魏宫看作一个累了可栖息的地方,寻安仍旧是太子,可他也是你的儿子,你尽可在外漂泊,但你想回来的时候我也不会再为难阻拦。”末了,他苦笑:“我只求你在广施仁义的时候也能偶尔想一想我们。”
鱼郦终于明白他在说什么,错愕:“满朝文武不会答应的,上谏的奏疏会把天子的书案堆满。”
“那又如何?”赵璟恢复了刚愎绢狂,“我怕这些吗?”
他看向窗外,西风凛冽,红梅凌寒绽放,又是一年尾,辰光匆匆流逝不回首,就算这世间再鼎盛的权柄也留不住辰光。
既然留不住,或许,他们都该往前看了。
他要试着接受如今这个胸怀四海的鱼郦,试着习惯离别,等候,千百年来,无数女子不就是这样等候自己的夫君吗?为什么换成男人来等就不可以。
鱼郦被赵璟的离经叛道惊呆了,愣愣看他,他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到她的脸上,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一定要留住你吗?”
鱼郦:“你怕我会死……”
赵璟倏地捂住她的嘴,神色严厉:“不许说这个字,今日是你的生辰啊。”
鱼郦懵了一瞬,算算日子,还真是。
赵璟早就让人准备了一桌珍馐佳肴,他拉着鱼郦去了花厅,杯盘碗碟早就淅淅沥沥摆了满桌,食物香气缭绕,鱼郦的面前有一碗长寿面。
她低头看看长寿面,又抬头看看赵璟。
赵璟将一颗面揉得红彤彤的寿桃送到她嘴边,“咬一口。”
鱼郦咬了一口,赵璟学着长辈一本正经道:“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鱼郦一边咀嚼,一边凝着他出神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