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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想伸出手为她拭去那滚烫的泪水,却深知自己这双手并无资格来如此唐突佳人,他只是略显彷徨地问了句:“贺姑娘,你为何要流泪?”

琬宁徐徐摇首:“顾公子,我欠您许多,我还能再为您做些什么吗?”

“不,”顾曙轻声否定了,“贺姑娘,我险些害死了你,也险些害死了你的夫君,你从不欠我什么,到头来是我欠着姑娘。”

琬宁垂下眼帘,无言半晌,方轻声道:“公子可还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么?”

顾曙点了点头:“有的,我有一事想问姑娘,有一物求之于姑娘。”

琬宁掏出帕子,拭去清泪,她的睫羽上还有晶莹余光:“公子请说。”顾曙望着她头上那灿烂金钗,恰似一段被裁来的骄阳,照亮了这晦暗囹圄,他的面庞便生出如月般柔润的晕辉来,心却退避了一刻,良久方道:“敢问姑娘何处人氏?”

琬宁眼中那点晶然始终未去,此刻凄凄一笑:“我怕要让公子失望了,我本是一名弃婴,被人抱养了去,几经辗转,再无从得本源的,我到底从何处而来,公子,我自己竟也不知的……”

她的声音变得迷惘,寥寥几句蓦地便在他的心头划出几滴鲜血来,既然如此,既然如此,他和她的缘分注定今生就此写尽,来世不必期待,他以为他尚可回答那阴司一句的:

故人建康贺琬宁。

然而然而,他了无机会,一如她这一生的命不由己。

顾曙郑重伸出双手,这双文士一般的修长十指,同样可泼墨丹青,同样可作笔文章,同样可挥洒意气,唯独不能怀抱心爱之人的柔软身躯。

这是他的悲哀,他这一生,却不单这一样悲哀。

“贺姑娘,请将金钗赠与我罢。”他凝望于她,在她略显惊异的刹那之后却终将金钗于髻中取下递过来时,双手捧接过来,极其珍视地置于掌间轻轻握住,仿佛把这只属于他一人的情愫彻底遮盖了,他微笑道:

“谢姑娘成全,请姑娘再给大公子代句话,我也多谢他的成全,”他稍稍侧过脸去,“我没有什么要同姑娘说的了。”

他清朗明净的面容便定格在此刻,琬宁看他慢慢转过身去,不再言语,只留给她一袭隐在昏暗光线中的寂寂背影,琬宁也再度流下因他而起的酸楚泪水,无声福身亦转过身来,终于离开他所在的这黑暗囹圄。

她不知的是,那年轻的罪臣在听到牢锁落下的一霎,垂首望着手中金钗,眼角慢慢湿润起来,温柔道出一句唯有他自己能听到的言语:

愿在发而为钗,常依鬓而照玉容。

她不知的还有,在她得以伏于良人怀中久久不能平息心境时,那年轻的罪臣已于囹圄,用她所赠,他所求的潋潋金钗,挑断一手血脉,任由那鲜血在他脚下蜿蜒而出,像极了他素来最爱用的狼毫,蘸饱的不是墨,而是朱砂,意犹未尽且又穷尽地将此生的最后一笔勾勒得绵长渺远……

第250章

凤凰六年八月初九日, 常朝,百官就位。此时,自七月上旬东堂所引发的种种事端,因仆射顾曙的畏罪自裁、主薄姜弘、皮子休伏法而暂且告一段落。

具体结案的卷宗已由三司携手出具, 这其间却是半点阻碍也无, 盖因东堂一事事发突然,众人又是骇惧又是懵懂,最终的结局也和众人只在自家府邸的私议相差无几,是故天子于朝堂之上仍是匆匆命有司向百官宣布结果时,众臣除却对光禄勋大夫报之以无尚同情之心,所余不过是一面嗟叹同样木秀于林的仆射竟就此殒命于四姓的同室操戈,一面不忘揣度那已大获全胜的骠骑将军所得所失间将权势只加于己之一身,朝中中书令病体卧榻, 大司徒年事已高精力不济, 庙堂之巅,已难逢敌手,加官进爵自不在话下。

果不其然, 并州征北将军刘野彘不再避讳身份, 带头上表进言:骠骑将军素来坦荡忠诚,公私可察, 今因奸佞险蒙不白之冤,然终力挽狂澜, 除君侧之恶, 当大力嘉奖。

奏呈虽只粗略一提, 却已然开局。百官暂撇去此案仍存的部分疑点不提,案件已了,乱臣伏诛,同凤凰五年并州战事消弭后所临局势如出一辙——

独剩建功者的褒奖需天子坐落。

然事情又非凤凰五年不可比拟者,骠骑将军于东堂事件中已然是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枭雄人物,凤凰五年留于并州的一部将士,业已羽翼丰满,真正经过边陲风雪锻造的军队,足胜于江左所控王师。

即便如此,在天子召集群臣共议,赏赐将定未定之际,关于骠骑将军于此事的人情震惊、议论纷纷却从未停止,是以天子诏书明令骠骑将军以本号开府仪同三司后,群臣一片讶然之中回神,不免暗叹骠骑将军劳而无功,圣意竟是如此清晰:乱局之中,天子所寄予者实则不过是凤凰五年当就所寄予者,况且开府仪同三司于国朝不过虚衔,所加封者众矣,并无稀奇之处。

既是如此,骠骑将军当堂再三婉拒的姿态,也只是加剧群臣的臆测:如此奖赏,只要不痴不傻者,自当拒之不受。

大尚书此刻则同样不避身份,道出其间不合理处:

“臣以为今上宜尊旧制,我朝三公、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等位同公皆可开幕府治事,不存有仪同三司之说,今上既以圣明之德,谦恭任贤,且此次荆州趁势勾结叛首,顺江而下,公然挟制京畿,今虽不得不回,然于江左终是虎狼在侧,不得安寝,今上欲将大任托付于将军,当迁将军为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以振天子之威,压四方之势。”

“大尚书此言,臣不敢苟同!”一列班末的御史忽高声反驳道:“天子何须借他人之手来压四方之势?今上万不可做此,以现当日大将军之祸!”

言者又乃中丞属官,百官诧异之余颇带深意望了望着年轻御史,中丞终忍无可忍出列道:“国朝武官最高职位者都督中外诸军事,乃惯例,天子统率百官,各司其职,德信布于远方,再者,骠骑将军一不是来自异邦的客卿,二来世代蒙受国恩,服侍三朝,太傅当初同样都督中外诸军事,汝可见太傅有称王裂土之心?汝何来这些搬弄是非罗织罪名之辞?古者乐毅竭诚事燕,却只能垂涕出奔,谄言诋毁高行,奸邪败坏美德,这才正是关涉社稷存亡的祸患!”

中丞的回护之意不惧于大庭广众之下显露至此,一时引得遍地狼烟,台阁中诸位曹郎同御史台诸位御史间就此挑牙料唇,相争不下,而真正的主角骠骑将军却是一脸的剔透淡漠,肃肃静默,全然一副置之事外的模样。暗箭角逐、风水轮流,事关门户利益的一场场攻讦也好、非难也好,得胜的方显才具,失意的不过愚拙,有余的自备繁华,不足的徒见萧索,亦有那不声不响,权作旁观者的,盖因陆沉于俗,避世于金马门,宫殿中大可避世全身,何必深山之中,蒿庐之下?

直到退朝,事情仍无尘埃落定之势,天子低眉一振袖口,淡淡道:“诸卿既各执一词,且先回去具本,下次朝会再议。”

天子拂袖而去,有司提醒一声“退朝”,群臣方三五结伴而出,这一路不断的依然是方才话题。

成去非因尚书郎李涛枉死于此次事件之中,今日目之所及触到原本属于李涛的站位,心底似也空出一处来。往者不可谏,来者是否犹可追?他在迈下台阶的那一刻,不禁微微仰首,看这已一碧如洗的高空之下,五步一楼,十步一阁,盘盘焉,囷囷焉,他和他的尚书郎同样步履匆忙于此,那人亦曾追随他亲下山河湖海,风尘间布满一脸的霜色……成去非忽记起他的鼾声来,如今即便想要再听上一回,也是不能够了。

这又到底是何人之错?

“录公!”有人自身后叫住他,原是度支部郎李祜,李祜上前来微微见了礼,面有难色道:“请录公留步,属下有一事欲报之录公。”成去非见他有事要奏,回首望了望宫门,果见路上朝臣已朝他二人张望,并不理会,只往道边走了走,他知道吴冷西还急等着相见,以为李祜要说方才朝堂一事,遂敷衍道:“说罢。”

李祜却吞吐道:“这个时候,属下也知不该拿此事叨扰录公,也许只是属下的杞人忧天,录公姑妄听之。”成去非回眸哼笑一声:“你何时也学会了满嘴废话?”

李祜脸上一热,清清嗓音忙道:“这一阵,我几人将仆射之前一手所管计薄等事务清点交接,有些地方颇为可疑,三吴的赋税是单独征收的,较之他处,尤显吃重,且早征发到了凤凰九年,可府库里钱数却对不上,数目出入很大,我几人不敢隐瞒,所以前来告知录公。”

成去非想了片刻,吩咐道:“将台阁里所存档的账簿都再重新查看一遍,有存疑处,你一一记下来,具文呈给我。”李祜这边应下,又提及另一事:“属下还听闻一事,祠部宋永前一阵回会稽老家丁忧,竟路遇一小撮流民起事,所幸官府及时赶到,才未酿祸,属下在想,这两事之间不知是否有关联。”

凤凰六年夏洪涝连兼疫情,一时有流民四窜,倒不足为奇,但倘是形成义军,便不能再疏忽大意,成去非皱了皱眉,思忖道:“中枢早于灾情之初不就布置了相关赈灾事宜?事后也下了旨免除灾区徭役赋税,官府只管出兵镇压是不够的,要查清原委,是当初赈灾不力,还是中枢的政令出了建康便是废纸一张,你着人去办,告诫底下府衙,万不可掉以轻心,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这件事你提醒的好,我记下了,先去罢。”

待李祜领命而去,成去非不由冷笑两声,阿灰果真便是死也要给他戳个天大窟窿,等着他来费心费力补救,顾武库,顾武库,成去非忽觉无比讽刺,这名衔正是自己所赠,江左的顾武库将他这一身本事,且都用作祸国殃民来了。

吴冷西已在成府外恭候多时,见得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忙奔了过去,见成去非打帘要下车,阻拦道:

“师哥莫要下来了,请随我去一个地方。”

成去非闻言心中已有数,朝赵器点了点头,赵器便伸手将吴冷西一把扶上,吴冷西坐定方对赵器道:

“往建康县方向去便是,那底下有个叫里圩的地方你可知?”

赵器点点头:“倒还真去过一回。”随即扬鞭呵斥两声,又驾车驶出了乌衣巷。

“师哥,您让我查的那事,已有了着落,大司徒私下铸造兵器的处所正在里圩这个地方。”

“人都控制住了没?”成去非问道。

“郑重带人早控制住了,师哥,大司徒当真谨慎,建康东西两处冶所隶属扬州,他虽是扬州刺史,却寻出这么一所僻静处来,确是隐秘。”吴冷西叹道,江左世家私下冶铁煮盐,早将触角伸至帝国的政权的各个角落,既可以权谋利,获利最丰者,盐铁也,自当染指不提。大司徒可谓一举两得,不能不让人嗟叹姜果真还是老的辣。

“师哥,我说句僭越的话,国之巨蠹,怕说的正是大司徒这一类人,此处他经营几载,其间不知获利多少,且又私造如许兵器,包藏祸心,”吴冷西忽咬了咬牙,嗓音暗了下来,“师哥,倘这次证据确凿,师哥可有把握将他一举拿下?”他抬眸望了望成去非,眼中闪烁着些许意味,成去非看他一眼,道:“子炽,你未忘记的,我同样铭记于心,”他掀开了帘子一角,目光停在远处隐隐青山,蔼蔼流云之上,“这江山社稷,我也不会放由他们这些人作践糟蹋。”

吴冷西只听得心中激荡,不由落下两颗泪来,泣血道:“老师在天之魂,倘听到师哥这般言语,定也欣慰。”

说罢一抹清泪,静了静心绪:“师哥方才那话不假,世家与国争利,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如听之任之,国将不国,我再说几句僭越的话,师哥,”他语气不觉间有些轻颤,“我如今倒是想清楚一事,从前我本以为,他们这些人,即便是改朝换代,也是不怕的,无论谁来做这个皇帝,他们只需重新站队,依旧可做他的高门大族,可他们为何还愿一团和气尊崇今上,不过因今上并非一个铁血君王,大可糊弄。当初为何在钟山一事里愿同师哥并肩而战,原因就在于此了。因那大将军一旦得以主持神器,自不能放过这些豪门世家,同样的道理,他们之所以忌惮师哥,怕的也是这一层,所以即便日后变天,他们要选的,也绝不会是师哥,不过是另一个今上罢了。”

他的一番话,将局面点的不可谓不透,成去非默默听着,继而问道:“子炽,你想说什么?”吴冷西泪痕未干,垂头无语,不知车马颠簸了多久,方直言道:“我是想说,事已至此,师哥乃逆水行舟,别无他途,唯化家为国耳。”

他文弱书生的面容上此刻微澜不止,成去非无言半晌,避而不谈,吴冷西深深望他良久,从他那漠然如常的神情中辨不出一丝一毫的暗示来,一时还欲再说,成去非已道:“子炽,不必多说,这样的话,我并不是第一次听,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东堂一事,你以为就没有耗损?去岁并州一役,就没有耗损?外侮内斗,无一不在消耗着国家根基,从先帝末年伊始,国家的元气就未曾真正复原过,要如何做,我自有打算,这件事,”他轻吁一口气,漠漠地看着帘外风光:

“暂且放一放罢。”

话已至此,吴冷西无从再劝,顺着他的目光也望向了这片江南佳丽之地:

虽已至秋,然青山依稀如黛,河水照旧东流,不必感怀秋风萧瑟天气凉,不必感怀草木摇落露为霜,因一旦春日再来,那满目定然是古道远芳,杨花满路。

第251章

大和尚法秀自虞府出来时, 恰巧碰上从听涛小筑回家的虞归尘,法秀忙拉低风帽欲疾步而去,不意虞归尘见他身形鬼鬼祟祟,轻呵一声“什么人?”已错身拦住法秀去向。

法秀知无从掩饰, 只得低声见礼:“公子, 是老奴。”

庄园中的事,虞归尘虽甚少留意,却还是辨出他的声音来,迟疑问道:“留白叔?”法秀勉强一笑,见虞归尘不住打量自己,知他定要起疑心,遂往四下里看了两眼,道:“公子有话还是问大人罢, 老奴不便久留, 告辞了。”说着竟真的匆匆让礼,就此去了。

等进了父亲的园子,虞归尘先行拦下一名婢子:“方才大人会客了?”那婢子道:“是, 客人刚走片刻。”他挥挥手, 接过婢子手中的托盘,立在阁前轻叩了两下门, 唤道:

“父亲。”

“是冬郎回来了?”大司徒略带慵倦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虞归尘应声而入, 将药毕恭毕敬端呈过去, 方慢慢退身立于一侧道:

“父亲今日觉得如何?可好些了?”

大司徒未参与八月初九的朝会, 因前两日秋雨忽降,天气转凉,一时着了风寒,此刻鼻音仍是沉重,却笑道:“小疾而已,冬郎不要挂心了。”

虞归尘一面将漱口的青盐水取来,一面轻声道:“方才我见着留白叔了。”他微微动了动眼帘,听得父亲喘息声似又粗重两分,父子二人沉默有时,大司徒却问道:

“静斋,我一直未问你,你和璨儿,是不是一早皆知成伯渊的事?”虞归尘默认不语,自成伯渊染病以来的这颗心,从未真正落下来过,此刻终经由父亲打破,反倒让他没来由地一阵轻松。

“你和璨儿,根本不知他要做什么,是不是?只不过他嘱咐你们什么,你们就照做了,是不是?”大司徒眼中细细碎碎晃着的一些情绪,虞归尘抬眸拾尽,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的意思,大司徒眯起眼睛细细看着爱子,半晌眼神中透出光来,“时人都说你和阿灰是如玉公子,那些众人如漆,尔独如玉的场面话倒也不错,阿灰那块玉,这些年已磨得那样狠,早就开了机锋,你呢静斋?”

无锐温润亦刚烈,沉静不言非无才。

虞归尘摇了摇头,低沉应道:“阿灰的事情,我心底也难过,他本不必如此,其实有些事,”他艰难地将目光略微一转,“我也早想问父亲,当日东堂之上,父亲为何说出那样的话来?西州城的将士为何被小周将军压了下去?还有方才,留白叔为何通身是那样的打扮?”

这其间的疑点密布,他只要肯沉下心来将此事前前后后细致梳理一番,便自有所悟,自有所得,然每每于此,他断然不肯要这份所悟所得,以至于此刻将这话和盘托出,竟无疑又像是一场释放。

大司徒喉间滚涌出一阵长吟,默了良久,缓缓起身,将手轻轻置于虞归尘肩头,似有若无地点了两下头,声音里已满是苍老疲惫之态:“静斋,是我让你为难了。”

轻飘的声音犹如一记重拳狠狠打在心口,又好似雪花般无尽的锋锐薄刃,一刀刀片在他肺腑各处,虞归尘双膝一软,不由跪倒,一丝惧意倏地地从脊背窜起直打得脑仁巨痛难忍,他语调踟蹰,目光且都不知往何处投放才好:

“父亲为何……定要如此?”

大司徒低首望着爱子失神而无助的模样,竟是头一回见到,爱怜地近身将手放于他头顶,一面抚着那冰凉青丝,一面仰首喟叹:

“早于嘉平末年,我便让留白去了东林寺经营,所应付者,不过大将军,这一事,太傅也是知道的,至于后来缘何至此,你同他共事几年,焉能不知?我说过,倘他父亲在世,也绝不许他如此行事,唯有废掉他,方是维持平衡之道,一旦成伯渊时乘六龙以御天下,事情便无可再控,他出身世家,却容不得世家,他到底是糊涂,他倘不是姓成,何来今日之赫赫权势?他自己要众叛亲离,谁人都没办法的。”

虞归尘无言以对,额头已布满冷汗,静默半晌,方轻声问道:“父亲日后要打算如何做?”大司徒一笑道:“这一回,倘不是你和璨儿,他这戏也不能做的如此真,静斋,你可知他今日下了朝会,去了什么地方?”

虞归尘微微一愣缓缓起了身,大司徒却已向门口走去,猎袖背手,冷道:“他马上就查到这上头来了,东堂一事,在明者,在暗者,成伯渊都要以绝后患的,”他徒留一袭背影给爱子,“静斋,如易地而处,你会给他的父亲一条生路,你可曾想过,他是否会给你的父亲一条生路?”

腰侧的玉佩忽无端断掉坠地,那上头玲珑的一颗玉珠清脆作响,跳跃着不知滚向了何处,虞归尘心底大惊,俯首一看,那美玉竟跌作了两半,他一时怔住,唯余哑然。

这玉佩他戴的年份久了,仔细一想,正是十六岁初识成伯渊那一年,家中拿所得上好的羊脂玉请江左最好的雕玉师傅打磨所出,十余载岁月竟失得毫无声息,就这样一点点泅渡过光阴大潮来了。

他口中苦涩至极,不再言语,默默朝父亲施了礼,无声行至自己的阁中,也不盥洗,也不除服,就此卧于榻边,一宿无眠。

一连两日并无朝会,是时风凉拂面,成去非因琬宁的缘故特地嘱咐赵器将烟雨赶紧接来,不料赵器很快回来禀道:

“这几日抄家混乱,小人没找到那烟雨姑娘,问了其他人,也无人留意其去向。”

成去非一时犯难,倘是寻不到那烟雨,琬宁又不知如何伤怀哭泣,只得交待道:“务必找到她,带到家里来。”他忽想起一事,思想片刻,遂道:“你去鸡笼山一趟,看看能不能找得到那女孩子。”赵器很是不解,却也连忙去了,甫一出门,竟见福伯正言笑晏晏招呼着虞归尘,他因知些内情,此刻见着了虞归尘,浑身上下不由自主不自在起来,却还是忙上前躬身见礼,待虞归尘跨进府中,赵器凝神望了望他那一袭十分类似顾曙的清雅背影,略一恍惚,才拔脚牵马去了。

无人通报,成去非正于窗前执琬宁手耐心教她作画,无意抬眸间见虞归尘的身影闪进园中,便松开琬宁,道:“你先练着,我有客来了。”琬宁此刻也看到了那熟悉的身影,点头道:“我明白,大公子快些去罢。”

成去非一面放下袖管,一面走出门来,迎上他,略略一笑,方要开口,虞归尘已笑道:“你我许久不曾去落日马场,今日天气还算宜人,不如出去走一走。”

既如此相邀,成去非不能不应,换了身衣裳,命家仆挑了两匹马来,两人便骑着往落日马场去了。

落日马场四处倚着一片枫林,天高水清之下,已呈半边飘红之势。这一路驷马风尘,到了马场,纵横几圈下来,方才的那一番八表快意骤然化作一腔的虚渺怅然,虞归尘望向天际,目与云齐,两人一时无话,便都只是跨坐马背,看着这方圆佳景。

“伯渊,我二人许久也不曾比试了,不如今日试一试?”虞归尘忽翻身下马,于射台处随意挑来两样兵器,将那长矛掷给成去非,自己留了枪,成去非扬手接住,看了看他,点头道:“也好。”

两人重新一跃上马,几乎同时出手,成去非本是熟极而流,此刻却只是使出了三分力气,却不料耳畔风声呼啸,身躯不由朝侧方倾了一倾,错开虞归尘这一击,枪影再度扑上面来,成去非用力一挡便截断长枪去势,两样兵器连连撞击不止,直到光影一闪,爆出一声巨响,那枪与矛已牢牢架在了一处,彼此相持,一时间两人较量起臂力,竟是不相上下,成去非到底经历沙场锻炼,时间稍久些,虞归尘明显体力不够,松动刹那,那长枪猛地被成去非挑去半边,两人再度错开,虞归尘驭马连连向后退了数步,竟从马上跌落下来,成去非见状忙下马奔来,将他扶起,才见他脸颊处已擦出一块青紫,不由眼光一镇,愧疚道:“静斋,我出手太重了,伤到你了。”

虞归尘吐出一口血沫,笑道:“技不如人而已,倘真在战场,你再上前一步,便可置我于死地了。”

成去非看他嘴角那一缕殷红被他擦抹斜飞至面颊,很是不忍,只得勉强掩饰笑道:“随我去西北打一仗便自可突飞猛进。”

两人从未这般尴尬过,将兵器还至原处,方牵马走了出来,一阵风过,漫山遍野的红叶此起彼伏,虞归尘拈起不知何时飘至成去非肩头的一枚叶子,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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