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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离桑在心里说。

此后的日子,萧君默和楚离桑就像隐士一样,在天目山过起了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一边养伤,一边每天都出去寻找辩才和华灵儿。然而,让他们牵肠挂肚的这两个人仿若掉入水中的两粒盐,毫无半点踪迹可寻。就这么找了许多天后,萧君默只好安慰楚离桑,同时也自我安慰说:兴许他们逃出去了,所以我们才找不到。

楚离桑笑了笑,说我也相信他们一定是逃出去了。

其实他们两个人心里都知道,这样的希望极其渺茫。

在这些朝夕相处、不被任何人打扰的日子里,他们起初还有些许孤男寡女独处时在所难免的羞涩和不自然,但没过多久,一直深藏在彼此内心的真实情感便自然而然地流淌了出来,让他们同时感觉两个人相守一处是如此天经地义的一件事,仿佛相遇之前的那些时光反而是不真实的,仿佛他们很久以前就已经在一起了。

渐渐放弃寻找辩才和华灵儿后,他们有了很多闲暇,于是便一起在林中打猎,一起在小溪里抓鱼,一起漫步山间,一起徜徉竹海,一起在初升的朝阳下习武,一起坐在悬崖边凝望天边的落日……

因为无力向楚离桑承诺一生的幸福,所以萧君默特别珍惜眼下的每一寸时光。十来天的时间倏忽而过,但萧君默感觉其中的每一刹那,都已深深镌刻在自己心中,化成了永恒。虽然这一生他可能无法陪伴楚离桑走到白头,但他相信,只要珍藏着这些记忆,他一定会在来生的某一天与她重逢。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他一定会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认出这个美丽动人又侠骨柔肠的女子,然后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前世亏欠你的人,这辈子就让我用一生来偿还,好吗?

这些日子,楚离桑不止一次想起了伊阙庙会上与萧君默的初遇。当时她被一出皮影戏吸引住了,戏里的女子对那个书生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楚离桑曾经幻想过对萧君默亲口说出这句话,也曾幻想过萧君默附在她耳旁,轻声说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古老情话,然而现在她已经知道,自己和萧君默之间的情感,早已无须透过任何山盟海誓来表白。因为当一个人的心灵可以和另一个人的心灵直接相通的时候,任何语言都将是苍白的,甚至是多余的。况且,这个男人肩上已经背负了太多东西,她更不会自私到再用承诺和誓言去把他捆绑。

她相信,如果两个人的灵魂真正相爱,那么世上就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他们分开。

生命会终结,肉体也会消亡,但在灵魂的世界里,她和萧君默却可以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从今生,到来世。

从此刻,到永远。

第十九章 舞雩

十余天后,萧君默和楚离桑养好了伤,便离开天目山,从杭州雇船,沿运河北上,三四天后到达了扬州。一路上,萧君默仍旧留着那副美须髯,楚离桑也依旧女扮男装。

有唐一代,扬州是天下首屈一指的赋税重镇,商业繁荣,民生富庶,大街上车马辐辏、人流如织,两旁的商铺鳞次栉比,各种货物琳琅满目。二人都是头一回到扬州,不禁感慨这扬州的繁华比起长安也不遑多让。

据辩才讲,袁公望是扬州最大的丝绸商,富甲一方,其总号坐落在扬州城的城中心,也是最热闹的地段。萧君默和楚离桑顺利找到了这家商号,只见门楣上挂着一块紫檀木横匾,上书“袁记丝绸庄”五个烫金大字。整个商铺是三层高的歇山重檐式建筑,看上去大气巍峨、富丽堂皇。

萧君默和楚离桑刚一进门,便有伙计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有什么需要?”

萧君默背起双手,用一种倨傲的神情道:“请你们东家出来,我有一笔生意跟他谈。”

伙计一怔,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只见他衣着普通,看上去也不像是有钱的主,但神情却颇为威严,更像是乔装的公门中人,似乎来头不小,便赔着笑脸道:“抱歉客官,我们东家不在,您有什么需要,不妨吩咐小的,小的一定给您办。”

“跟你说不着。”萧君默依旧端着架子,“少在这儿磨蹭,找你们东家来。”

伙计有些不爽,可瞧对方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又不敢得罪,只好说了声“客官稍等”,便麻利地跑到柜台后面,对着一个面貌清癯的中年人耳语了起来。

楚离桑碰了碰他的胳膊,朝柜台那边努努嘴:“哎,那个就是袁公望吧?”

萧君默犀利地扫了一眼:“不是。”

“你怎么知道不是?”

“理由很多,我就说一点好了,一个小小的柜台伙计跟东家说话,绝对不敢把嘴凑那么近。那个人,充其量就是门店掌柜。”

楚离桑点点头,对他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大为佩服。

正说着,柜台后的中年人已经迎了过来,脸上挂着职业性的笑容:“这位客官,在下是敝号掌柜,有什么事,您可以跟我谈。”

“跟你谈?”萧君默斜了他一眼,“我要谈的事,你恐怕做不了主。”

掌柜矜持一笑,指了指二人身后的店门:“不瞒客官,只要您进了这个门,便没有什么事情是在下做不了主的。”

“真的吗?”

“当然。”

萧君默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那好,跟你谈也行。”说着扫了周遭一眼,“只不过,贵号接洽客商,就是站在这门厅里谈吗?”

掌柜不慌不忙地笑笑,道了声“见谅”,便请二人上了二楼,进了一个雅间,还命下人点起了熏香,又奉上了清茶,这才微笑地对萧君默道:“客官,这回可以谈了吧?”

萧君默呷了口茶,慢条斯理道:“在下从长安来,素闻贵号出产的绫锦乃扬州一绝,不仅织工上乘,而且花色繁多,在下很想亲眼见识一番,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眼福?”

掌柜眉头微蹙,吃不准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客官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就为了看一眼敝号的绫锦?”

“正是。”

“看完之后呢?”

“若果真名不虚传,咱们就接着谈,可要是言过其实,那就是浪费在下的时间。”萧君默说着,露出近乎戏谑的一笑,“在下的时间可金贵得很。”

掌柜眯眼看着他,一时看不透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言行竟敢如此傲慢。他强忍着怒意,冷冷道:“阁下云山雾罩,才是在浪费你我的时间吧?有什么事,阁下不妨直言。”

楚离桑忍不住看了萧君默一眼,也看不出他到底想做什么。

“这么说,掌柜是不打算让我看贵号的绫锦了?”

“除非阁下说得出正当的理由。”

“说得好。”萧君默呵呵一笑,他等的就是掌柜这句话,“那我就给你个正当的理由。武德七年,朝廷曾下诏,命各级官府禁断民间织造的‘异色绫锦,并花间裙衣’等,称其‘靡费既广,俱害女工’,想必贵号也接到扬州府的禁令了吧?还有,贞观三年,朝廷再度下诏,对绫锦的花纹做出了严格规定,称‘所织蟠龙、对凤、麒麟、狮子、天马、辟邪、孔雀、仙鹤、芝草、万字’等,皆不许民间私造私营,并严令地方官府予以禁断。那么在下想问,贵号依令禁断了吗?”

掌柜听罢,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

大唐自建元以来,为了避免重蹈隋炀帝穷奢极侈导致亡国的历史覆辙,便自上而下厉行节俭,反对奢靡之风,于是朝廷三令五申,禁止民间在绫、锦等高级丝织品上织造繁复工巧的图案,更不允许销售。而朝廷和官府所需,则由官营织造坊生产提供。禁令颁行之初,民间确实一度不敢从事,但随着时间推移,相关禁令渐渐废弛,地方官府在收取了织造商的贿赂后,一般也都睁一眼闭一眼。然而这种事情,不追究则罢,一旦要较真,那便是违禁之罪,主事之人轻则罚款抄家,重则锒铛入狱。袁公望旗下的织造坊,这些年产销的违禁绫锦数不胜数,若真要追究,那麻烦就大了。

掌柜虽然到现在也猜不透萧君默的身份,但至少知道他来者不善,更知道得罪不起,便勉强笑道:“阁下到底是什么人,来此有何贵干,可否打开天窗说亮话?”

萧君默无声一笑,从腰间掏出一个东西,扔给了掌柜。

掌柜接住一看,赫然正是玄甲卫的腰牌,吓得整个人跳了起来,旋即趋前几步,躬身一揖,颤声道:“原来阁下是玄甲卫的官爷,小的有眼无珠,多有得罪,还望官爷包涵。”

萧君默当时在江陵找桓蝶衣讨要玄甲卫装备时,自然也包括了腰牌。这一路走来,这块腰牌在通关过卡时可帮了不少忙,眼下萧君默要见袁公望,正好又拿它来做敲门砖。

“我不早说了吗?”萧君默淡淡道,“我要谈的事,你做不了主,可你还偏不信。”

“小的现在信了,现在信了。”掌柜一脸惶恐,诺诺连声。

“既然信了,那还不赶紧请你们东家出来?”

“是是,请官爷稍候,我们东家马上就到。”掌柜说着,恭敬地奉还了腰牌,赶紧退了出去。

见萧君默把掌柜吓成那样,楚离桑有些好笑,又有些不忍,便道:“哎,我说,你一副找碴的样子来见袁公望,合适吗?”

萧君默一笑:“不这副样子,岂能见得着这位扬州头号丝绸商?”

“头号丝绸商有什么了不起?”楚离桑不解,“一介商贾而已,说到底不还是末流吗?”

“你有所不知,在这种商业繁盛的地方,大商贾的实际地位向来很高,说是说士农工商,商贾排在末流,可像袁公望这等身家的商人,别说一般官吏,就是扬州刺史也得给他几分面子。”

“这是为何?”楚离桑从小到大都待在伊阙,很少出来见世面,自然不太懂这些。

“官商交易呗。官员用权力换取金钱,商人用金钱谋求权势,各取所需,自古皆然。”

楚离桑恍然,不禁眉头一皱,对这种龌龊的交易心生嫌恶。

片刻后,一位脸庞方正、衣着华贵的六旬老者推门而入,目光炯炯,直射萧君默。萧君默起身,面含笑意与他对视。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一会儿,老者率先开言:“老朽便是袁公望。听说阁下是长安来的,专程到敝号来谈大事,可否请教阁下尊姓大名、官居何职啊?”

“在下姓萧,名逸民,忝任玄甲卫郎将。”萧君默微笑着,又介绍楚离桑,“这位是我的同僚,姓楚,名遗音。”

“逸民”和“遗音”,都是萧君默刻意从袁峤之五言诗中的“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化用而来,目的便是暗示并试探袁公望,看他做何反应。

袁公望当然一下就听出来了,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道:“原来是萧将军,失敬了。不知萧将军此来,是要查案呢,还是要抓人呢?”

“袁先生误会了。”萧君默察觉到了对方表情的细微变化,淡淡笑道,“萧某此来,一不查案,二不抓人。”

“既然不是办案,那老朽怎么听下人说,萧将军方才颇有些咄咄逼人呢?”

萧君默哈哈一笑:“先生见谅,萧某若不如此,您岂肯现身?”

“如你所愿,老朽现在现身了。”袁公望有些不悦,“敢问萧将军到底想做什么?”

“邦有道则隐,邦无道则现。”萧君默忽然悠悠道,“萧某说的‘现身’是何意,想必袁先生应该懂吧?”

听到对方居然道出了天刑盟的绝对机密,袁公望瞬间变了脸色:“你到底是何人?!”

“舞雩先生,”萧君默终于正色道,“实不相瞒,在下是前玄甲卫郎将萧君默,我这位同伴是本盟左使之女楚离桑。数月前,在下冒死营救了左使和楚姑娘,一路上被朝廷和冥藏追杀,历经九死一生才逃亡至此。这些事情,想必先生也有所耳闻吧?”

通缉他们的海捕文书传遍天下,袁公望当然不会不知道,只是绝没想到他们二人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愣怔了半晌,袁公望才道:“那左使现在何处?”

萧君默神色一黯:“日前在天目山,我等遭遇冥藏伏击,左使失踪,目前仍下落不明。”

袁公望沉吟片刻:“萧郎,请恕老夫直言,仅凭你这几句话,让我如何相信二位便是本盟之人?”

萧君默笑笑,给了楚离桑一个眼色。

楚离桑从包袱中取出了天刑之觞,走到袁公望面前。袁公望定睛一看,顿时一脸肃然。

“袁先生,您看仔细了。”楚离桑道,“这是不是本盟的盟印?”

袁公望仔细端详一番后,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那本盟有一条规矩,见此盟印,便如亲见盟主,想必先生也知道吧?”楚离桑曾听辩才说过这事,现在自然是要加以强调了。

“我知道。”袁公望笑了笑,“那你们二位,谁是盟主?”

“当然是萧郎了,他便是家父亲自指定的新任盟主。”

袁公望转向萧君默,刚要行大礼,萧君默赶紧上前扶住:“先生不必多礼,萧某此次冒昧前来,是想跟先生商讨一下本盟的大计,咱们还是议事要紧。”

袁公望随即恭请二人重新入座,感慨道:“自从当年智永盟主下达沉睡指令后,老夫便一直在等待唤醒的命令,只是一等就是这么多年。老夫本以为天刑盟从此要消泯于江湖了,想不到有生之年,还能亲眼见到本盟复兴之日,真是令人欣慰啊!”

萧君默淡淡苦笑:“袁先生,恕我直言,本盟能否复兴,恐怕还不好说。”

“为何?”

“因为本盟内部有个极大的障碍。”

袁公望蹙眉思忖:“盟主所说之人……可是冥藏?”

“正是。冥藏一直想利用组织颠覆社稷,窃夺朝权,掌控天下,以图恢复琅琊王氏的昔日荣光。日前在天目山,盟印和《兰亭序》真迹便差点落到了他的手中,左使正是为了保护这两样东西才失踪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楚离桑听着“琅琊王氏”四个字,想到自己其实也是王氏后人,但生父王弘义的所作所为却又令她深恶痛绝。置身于这样的矛盾中,她的内心不由得感到了一种撕裂般的疼痛。还好萧君默正专注于交谈,没有注意到她的脸色。

袁公望对冥藏也略有所知,闻言更为义愤,慨然道:“本盟的使命是守护天下,岂能变成他冥藏实现个人野心的工具?盟主尽管下令吧,若还用得上我这把老骨头,老夫定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萧君默一听,心头顿时涌过一阵热流。

辩才说得没错,这个袁公望果然是一位忠义之士。

太极宫,安仁殿。

天上骄阳似火,热烈地炙烤着大地,夏蝉刺耳的嘶鸣声响成了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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