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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情况与萧君默之前掌握的一致。他又想了想,道:“法师,是不是可以说,自李密败亡、萧铣覆灭之后,盟主实际上已经把宝全押在了隐太子李建成身上?”
“可以这么说。因为当时天下大势基本已经明朗,李唐胜局已定,况且李建成又是大唐储君,没有理由不押他。”
“只是盟主和世人都万万没料到,会有武德九年的玄武门之变?”
“实际上自武德四年之后,秦王依仗其扫灭群雄的盖世战功,夺嫡野心便日渐膨胀了。随后数年,秦王与太子明争暗斗,任谁都看在眼里,盟主自然也是洞若观火。但是在盟主看来,有冥藏、临川两个分舵保护太子,又有无涯这个暗桩安插在秦王那边,即使到最后双方刀兵相见,胜算一定也是在太子这边。”辩才停了片刻,又接着道,“不瞒萧郎,当时盟主已经给临川和无涯分别下达了命令,一边命临川魏徵敦促太子先下手为强,一边又命无涯吕世衡寻找机会刺杀秦王……”
萧君默不觉一惊。
倘若当时无涯奉了盟主之命,那大唐王朝的历史便会是另一番模样了。
“然而盟主没想到,太子李建成却一直优柔寡断、举棋不定,从而坐失良机;更让盟主没想到的是,吕世衡非但没有听从盟主之令刺杀秦王,也没有及时发出秦王准备动手的情报,反而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临阵倒戈,帮助秦王杀害了太子……”
“这么说,吕世衡此举是同时背叛了冥藏和盟主?”
“是。”
“那后来冥藏将吕世衡灭门,是他自己的主意,还是奉了盟主之命?”
辩才一怔,旋即苦笑:“看萧郎想到哪里去了,先师智永不仅是天刑盟盟主,更是一代得道高僧,他怎么可能下这种残杀无辜的命令呢?”
萧君默歉然一笑:“对不起法师,是晚辈失言了。”
“再者说,玄武门之变爆发后,先师便已经认清了现实,并且重新考量了一下秦王这个人。先师发现,尽管秦王弑兄逼父、篡位夺权的做法令人不齿,可你却不得不承认,他的谋略、胆识和才干都在隐太子之上,假以时日,他完全有可能成为一个雄才大略的帝王。事变之后,秦王采取了怀柔之策,以既往不咎的宽仁姿态接纳了太子、齐王旧部,此举进一步证明他具有圣主明君的潜质,来日极有可能缔造一个媲美于‘开皇之治’的太平盛世。职是之故,先师智永经过反复思考、权衡利弊之后,终于对天刑盟所有分舵下达了沉睡指令,并在圆寂之前嘱咐贫僧,一旦秦王实现天下大治,便要我取回三觞,然后销毁《兰亭序》真迹和盟主令牌,从此让天刑盟消泯于江湖。”
“促使盟主下定这个决心的,应该还有冥藏的因素吧?”
“是的。武德九年,隐太子罹难后,冥藏便回到越州,逼迫先师交出盟主大权,准备集结整个天刑盟的力量对付李世民,替隐太子报仇。先师极力劝阻,告诉他本盟的使命并不是维护某个人或某支势力,而是维护天下太平和百姓安宁,纵使李世民得位不正,可只要他能够心系百姓、安定天下,天刑盟就不应该与他为敌。然而,冥藏根本听不进去。无奈之下,先师只好下达了沉睡指令,同时销毁了各分舵的阴印,并将《兰亭序》和盟印藏进了这个墓穴,最后安然坐化。贫僧处理完先师的后事,便悄悄离开越州,隐姓埋名躲到了洛州伊阙,此后发生的事情,萧郎就都知道了。”
萧君默恍然。
至此,有关《兰亭序》和天刑盟的诸多谜团终于一一破解,连同养父萧鹤年为何要拿命守护这些真相,萧君默也总算找到了答案——事实上,不管是智永、辩才,还是魏徵和父亲,以及许许多多天刑盟的人,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乃至用生命守护的东西,既不是《兰亭序》真迹,也不是天刑盟本身,而是天下的太平和百姓的福祉!
萧君默蓦然发现,天刑盟守护天下的使命,与自己从小就萌生的济世救人的志向,几乎可以说是不谋而合。从这个意义上说,萧君默觉得自己之所以会卷入《兰亭序》之谜,并经历千难万险一步步走到今天,其实冥冥中早有安排……
现在,关于《兰亭序》还剩下最后一个谜团,就是除了二十个不同的“之”以外,它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萧君默预感到,这个秘密一定干系重大,甚至有可能决定天刑盟的生死存亡。
第十七章 生父
萧君默一行取出《兰亭序》真迹和盟印后,片刻不敢停留,当日便离开越州,欲北上扬州拜会袁公望。从越州到扬州,最快的方法是走水路,也就是从杭州下运河,乘船经苏州、常州、润州,过了长江便到了,全程六七百里,顺利的话三四日即可到达。
杭州在越州西北,距山阴一百余里,萧君默一行策马疾驰,当天夜里便到了杭州。众人在东门外找了家客栈住下,萧君默当即要去运河码头联系船只,以便明日一早启程,不料辩才却叫住了他,让他延迟一日,联系后天的船只。
萧君默不解:“法师,现在玄甲卫肯定在后面咬着咱们,您何故要拖延一天时间?”
辩才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萧君默看着他的神色,知道他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非办不可,却又担心节外生枝,故而犹豫不决。这么想着,萧君默也就不催促他,等他自己说。
辩才又沉默半晌,才一声长叹,道:“萧郎,今日在兰渚山上,咱们曾谈及,先师圆寂之后未曾起墓造塔,那你可知,先师的遗骨到底埋在何处?”
萧君默略微沉吟:“晚辈料想,为了不让盟主遗骨被觊觎《兰亭序》的人搅扰,您当初料理盟主后事之时,一定做得非常隐秘。至于这具体的埋骨之处嘛,晚辈虽然无从猜测,但有一点还是敢大胆推断。”
“哪一点?”
“盟主的遗骨肯定不会埋在兰渚山上,甚至……不在越州境内。”
辩才笑了笑:“聪明。不瞒萧郎,先师的遗骨就埋在离此不远的天目山上。”
“天目山?”
“是的。”
萧君默知道,天目山在杭州西面一百多里处,钟灵毓秀,是名闻天下的东南名胜,相传为韦陀菩萨道场,历来有“龙飞凤舞,俯控吴越;狮蹲象立,威镇东南”之称。辩才将智永遗骨埋于此地,想来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法师,您延迟一日出发,是不是想到天目山去祭拜盟主?”
辩才点点头,神情有些伤感:“贫僧自武德九年流亡他乡后,便一次也没有回来祭拜先师,心中常感愧疚,如今既然经过这里,若不去看一看先师,贫僧难以心安哪……”
萧君默完全能理解他的心情,可现在是在逃亡,多耽搁一日便可能生出变数,一时也犹豫起来,不知该怎么回应。
“贫僧已年近六旬,半截子入土了,这回要是再错过,这辈子恐怕都没机会了……”辩才的语气近乎恳求,“萧郎,往返天目山,一日足矣,想必也不会出什么岔子。”
萧君默蹙眉思忖:“法师当初把盟主遗骨埋在天目山,还有什么人知道?”
“绝对无人知晓!”辩才忙道,“只有我和桑儿她娘两个人知道,先师遗骨也是我俩亲手安葬的。”
“您能确定,除了你们,再也没有第三人知情了吗?比如说……冥藏?”
辩才微微一惊,摇摇头道:“不可能,冥藏不可能知道。当年他逼迫先师交权,先师和我便躲进了兰渚山的洞窟之中,冥藏也没找到我们。未久先师便圆寂了,此后荼毗、安葬等事,他都没有参与,更不可能知情。”
萧君默又沉吟了片刻,尽管还是有些莫名的担心,可终究不忍看辩才如此痛苦,便道:“既然如此,那咱们明日便去祭拜一下吧。”
辩才大喜,旋即又想到什么:“萧郎,你要是实在不放心,就跟桑儿他们暂时留在客栈,贫僧一个人去就行了。”
“不妥,您单独行动更危险,要去大伙就一块去,互相也有个照应。”
辩才看着萧君默,眼里充满了感激之情。
翌日中午,一行五人策马来到了天目山。
天目山峰峦叠翠,有东西两峰遥相对峙,两峰之巅各有一池,长年不枯,宛若双眸仰望苍穹,故而得名“天目”。萧君默等人策马行走山间,只见古木森然,流水淙淙,峭壁突兀,怪石嶙峋,虽然时值正午,烈日当空,却因林木茂密而不觉炎热。
智永的坟茔在“东天目”的逍遥峰上,山路不通,众人便把马儿系在峰下,从南面徒步攀爬。这座山峰不高,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众人便爬上了峰顶。顶上生长着一大片高大的柳杉,站在树林边缘举目四望,眼前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峡谷,脚下是一泓碧绿澄澈的深潭,左着是一望无际的繁茂竹林,右着有一道瀑布自山崖上飞奔而下,但见水流飞溅,雾气氤氲,竟然在阳光下形成了一道彩虹,令人恍如置身仙境。
目睹如此罕见的人间美景,楚离桑和华灵儿都忍不住欢呼起来,连米满仓也激动得啊啊直叫,引得对面的山峰传来阵阵回声。
辩才告诉萧君默,左边的胜景便是名闻遐迩的“十里竹海”,右边这道瀑布源自东天目的白龙溪,脚下的深潭便是白龙潭。“此地云蒸霞蔚,藏风聚水,是块稀有难得的宝地。”辩才感慨道,“当年先师偶然到此,一眼便喜欢上了这里。”
萧君默听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眉头微蹙:“这么说,长眠于此是盟主本人生前便有的心愿?”
“也不算很明确的遗愿,不过确实有此心迹,所以贫僧便做主把先师葬在了此处。”辩才说着,注意到他的神色,“萧郎怎么了?”
“哦,没什么。”
萧君默敷衍着,目光却敏锐地扫了四周一眼。忽然,郁郁葱葱的竹海深处似乎有一点白光闪了一下,等他再定睛细看时,却又什么都没有,仿佛只是他的错觉。
时隔十六年,智永的坟冢早已荒草没膝,不复辨识,辩才好不容易才在一株巨大的柳杉下找到了它。当年为了掩人耳目,辩才不敢给坟墓立碑,只在坟边的柳杉上刻了个记号,如今柳杉粗壮了许多,树干上的记号也已变形,所幸还是依稀可见。
五人抽出龙首刀,花了好一会儿工夫把坟墓上的杂草和藤蔓清除干净,萧君默又捡来几块石头垒在坟头上,一座坟冢的大致轮廓才浮现了出来。
接着,众人轮流上香,并拿出早已备好的祭品摆在坟前,俯身跪拜。辩才红着眼圈长跪坟前,嘴里一直轻声念叨着,似乎在向师父诉说这十几年来的心境和遭遇,又像是在向盟主禀报这些年的天下大势和天刑盟现况。楚离桑看见父亲如此伤感,也不禁红了眼眶。
萧君默惦记着方才瞥见的那点白光,便走到树林边缘,跳上高处的一块岩石,手搭凉棚,仔细观察那片碧波万顷的竹海。
“看什么呢?”华灵儿在坟前待着无聊,便也跟了出来。
“欣赏美景啊!”萧君默随口道,“这么好看的景色,不多看几眼岂不可惜?”
“我看你是在放哨吧?”华灵儿道,“别这么紧张盟主,玄甲卫早被咱们甩了,跟不到这儿来。”
“想找咱们的,可不光是玄甲卫。”
“那还有谁?”
萧君默仍然目视前方,淡淡道:“冥藏。”
“冥藏?!”华灵儿一惊,“他不是在长安吗?”
“如果我所料不错,他半个多月前就应该到江陵了,而且遭了玄甲卫的伏击。”萧君默道,“不过冥藏狡猾,多半只是死一些喽啰,他本人肯定在后面一路追着咱们,眼下究竟到了哪里,还真不好说。”
华灵儿下意识地环视周遭:“这么说,咱们应该赶紧去扬州呀,留在这儿岂不危险?”
“左使要来祭拜盟主,这也是应该的。十六年了,无人扫墓无人祭拜,连坟冢都荒凉若此,我辈于心何安?”萧君默说着,故作轻松地一笑,“行了,别被我吓着,我也就随口说说,兴许冥藏早就被玄甲卫抓了也不一定。”
“嘁!我能被你吓着?”华灵儿白了他一眼,“我华灵儿是什么人?从小到大,我什么阵仗没见过?冥藏算什么东西?他要是敢来,本姑娘倒真想跟他过过招!”
“嗯,有志气,不愧是千魔洞的女……女英雄。”
“你刚才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女英雄。”
“你是想说女贼首、女魔头吧?”华灵儿叉腰看着他。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萧君默笑着,然而笑容却瞬间凝结在了他的脸上。
远处那片竹海又闪出了白光,而且不止一处,是十几个星星点点的白光同时闪烁——那分明是兵刃在烈日下的反光!
华灵儿察觉他神色有异,刚想循着他的目光望去,身后的柳杉树林中突然射出两支冷箭,分别朝二人飞来。萧君默大喊一声“小心”,拔出龙首刀格挡,铿的一声撞飞了一支,同时伸手抓住华灵儿往旁边一拽,另一支箭擦着她的面颊飞了过去。
与此同时,数支冷箭也射向了坟前的辩才等人。辩才猝不及防,被射中左臂;楚离桑反应敏捷,闪身躲过;米满仓站在一旁,被射中右腿。
萧君默和华灵儿见状大惊,立刻从岩石上纵身而下,迅速朝他们靠拢,可刚冲出两三丈远,数十个黑衣人便从树林中蹿了出来,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萧君默一看,为首一人正是在甘棠驿交过手的韦老六。
他一直担心冥藏会找到这儿来,没想到他真的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
萧君默在心里咒骂了一声,未及多想,便挥刀直取韦老六。他现在必须撕开对方的防线,跟辩才他们会合一处,因为他们三人中只有楚离桑会武功,必定凶多吉少。
韦老六明显知道他的意图,迅速后退了几步,指挥手下将他和华灵儿团团围住,目的就是要缠住他们。
智永坟前,也有十几个黑衣人围住了辩才三人。楚离桑拔刀在手,护着辩才和米满仓且战且退。由于黑衣人是从树林中杀出,留给他们的退路只有竹林方向,所以三人只能往那边退却。萧君默远远看见,情知竹林中的敌人更多,很可能冥藏本人就在那里,心中万分焦急,大喊道:“离桑,往山下去,别走竹林!”
然而,敌众我寡,加之事发突然,纵然楚离桑想往山下撤,也丝毫没有机会。很快,三人便被对方逼进了十里竹海。
萧君默奋力砍倒了面前的两个黑衣人,朝竹林方向飞奔,可身后又射来数支冷箭,不得不回身格挡。就这么迟滞一下,韦老六和十几个黑衣人便又追上来缠住了他。华灵儿也极力想跟萧君默会合,却同样被十来个黑衣人死死咬住,脱身不得。
楚离桑护着受伤的辩才和米满仓进了竹林,才跑了没多远,便不得不停下脚步,因为冥藏带着二十来个黑衣人堵住了他们的去路。后面的十几个黑衣人也追了上来,将三人团团围在当中。很显然,方才他们故意不出狠招,目的就是要把他们逼到冥藏面前。
冥藏依旧戴着那张诡异的青铜面具。他定定地看着辩才三人,然后呵呵一笑:“辩才,咱俩有十多年没见了吧?今日久别重逢,竟然是在盟主墓前,说起来也是缘分哪!”
“你怎么知道盟主埋在此处?”辩才非常困惑。
“盟主曾经跟我提过,他喜欢天目山,说此地钟灵毓秀、别有洞天,所以我猜他的墓一定在这里。只可惜,这么多年我来这里找了无数次,却始终没找到。这回从江陵过来,我就想顺道再来看看,不巧就遇上你们了。辩才,你说这是不是天意?”
正如萧君默判断的那样,冥藏在长安接到谢吉的飞鸽传书后,迅速带人赶到了江陵,然后派人去富丽堂酒楼接头,不料谢吉没找到,反而落入了玄甲卫的伏击圈,还好他谨慎,没有亲自出马,只是损失了一些手下。事后,冥藏意识到辩才等人很可能已经离开江陵前往越州,遂昼夜兼程在后面追赶。走到歙州时,他忽然心生一念,想再到天目山碰碰运气。岂料运气果真这么好,一来就听到逍遥峰上发出了欢叫声,于是便兵分两路,悄悄从两翼包围了峰顶。
辩才听罢,不禁对自己的大意懊悔不迭,同时下意识地抓紧了肩上的包袱。
冥藏犀利地扫了他一眼:“辩才,我猜你们已经把真迹和盟印取出来了吧?呵呵,这可倒好,省了我不少事。”
“冥藏,就算你夺了这两样东西,天刑盟的弟兄也不见得会听你的。”
“你这么认为吗?”冥藏一脸自得,“我是堂堂琅琊王氏的后人,王羲之是我的先祖,他们不听我的,难道要听你这个一无所长、只会念经的和尚的?”
“你是王羲之的后人不假,可弟兄们认的是道义,不是血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