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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过了那么久,你曾经爱恋过的后冠都已化为尘土了,但是你还是捨弃不了对他的爱,即使灵魂落在莲花尊中,但你还是一心一意要找他,不是吗?」兰流苏缓缓向前,一手捧着李莲的下顎道。
「你是谁?这又是哪里?」此时她头上戴凤冠已然坠落,漆黑如云的高髻也垂至脚边,只有额上还贴着一朵莲花形状的花鈿,像是大梦初醒般,李莲惊讶的看着周遭,但当她瞧见李嫣的魂魄时,带点惊讶的向前道:「你是……嫣儿?」
望着那一张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容顏,她开口道:「没错,是我。莲儿,我一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那日我苦等不着凌将军,为什么本来说好要三人一块离去,你却真的代替我成了弘化公主,又为何那日你竟要置我与孟昶哥哥于死地?」
李莲的身影逐渐清晰靠拢,随着记忆的甦醒,她缓缓向前道:「嫣儿,你错了,你不该给我这样一个机会。
你一直不知道,我其实很恨你吧!
你一直觉得自己孤苦无依、无从享受天伦之乐,但,你可有想过,作为一名公主、即使是庶出,你也以比他人拥有更多享之不尽的富贵与无忧了,你常哀叹自己身不自由,但你可有想过,当你在象牙床上、湘绣暖被中睡不安寝时,我可是躺卧在阶梯之下觳觫着。因此为什么,与囚徒相比,我寧可带着黄金的枷锁锦衣玉食,也不要跣足披发沦为沟中饿莩。」
「你说什么?」李嫣一脸错愕的望着她,但李莲继续道:「我不明白,和你一样出自一母同胞,但我却不能成为公主,那是为什么?你可有想过,为什么我们俩生的如此像?为什么我扮你、你扮我,几乎没几人会发觉?」
「我还是不懂,莲儿,你的意思是……」
「那日,你根本没有给我多少选择的机会,从你的眼睛我清清楚楚看出,你一定会离开此地,与凌青霜长相廝守,这可怎么办?私纵公主可是灭九族的大罪,但是当我默默走出营帐时,我看见洪尚宫在外头,一双眼睛以一种了然一切的方式看着我,蚊蚋般的声响道:『你们玩的把戏我早就清清楚楚,你们一直交换身分是吧!别人或许看不出来,但我可是早从一开始便一清二楚,现在公主要命令你什么?他是爱上了那名年轻的将领,想与他私奔,是吧!诱骗公主该当何罪?这可是剐刑,要把你身上一吋吋的肉给割下来……』」
这话说得我一阵心惊,我立即下跪道:『尚宫饶命,莲儿万万不敢了。』
『抬头,看我。』
我依言抬头,只见洪尚宫一双眼睛寒芒似的,刺的我浑身发疼,洪尚宫的手段我是清楚的,以前在后宫,她便是武后的亲信,作为武娘娘底下最得力的爪牙,她整治宫女绝不手软,之前宫女稍有不合意之处便是一顿好打,平日就算有嫣儿护着我,她也会以武后赋予她的手諭为由,狠狠的将我杖打一番,一想到前日金凤没泡好茶,挨得一顿杖责,我忍不住颤抖起来。
『早从第一天,你们交换身分,是去草原吧!我就知道了,但我却不点破,你可知道,是为什么?』
我摇摇头。
『那你可否想过,为何你和公主生的如此相像呢?』话语方了,我内心也忍不住疑惑?
『来,我先跟你说个故事,从前,在一个富庶的国家中,有一个尊贵的王室,这国家的国主乃是尊贵无比的天王、与国色天香的天后,一日,一名被天王临幸过、身分卑微的宫人诞下子嗣,奉了天后命令,我前去巡视,来到里头,只见床褥上竟是一对小女婴,脸颊粉粉嫩嫩的,像是从荷花尖端上诞生出来一样……你猜,那对小女婴是谁?』
我的心砰砰跳,抬头对上洪尚宫一眼后随即低头道:『奴婢不知。』
『你是知道的,不然,你可否想过,为何?你和李嫣生的如此之像呢?
那时,我把两个小女婴都抱起,她们睡得极熟,突然,一个小女婴动了一下,我看见她右臂上露出三颗红色的硃砂痣,你要不要拉开手臂一看。』
我依言拉开,但内心却了如明镜,我怎么会不知呢!自幼便跟随于我藕色右臂上,那三颗星点般的硃砂痣呢!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洪尚宫道:『当时我立即稟明天后此事,天后身边的术者告诫他双生子乃不详,只能留下一个,另一名必须除去,才不会妨碍皇家运势,因此,那时我必须决定将谁留下,要留谁呢?此时,跟随我于后的术者告诉我,有痣或胎记者不详,于是我留下李嫣,将你放入提篮之中。』
『当时我提着提篮,走呀走的,预计往永安宫那走去,自从高祖李渊陛下仙逝后,那里便成了冷宫妃嬪的终老之所,那儿居住的白头宫女、失宠的宫人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即使是哭断了肠、或是上吊自尽了几日,都不会有人发现的,因此,也是最理想的埋葬之所。』
闻言,虽然往事已成过去,但李莲想到自己可能经歷过的死亡,仍是心中一悸。
『然而,还未到永安宫,远远的,我便闻到一阵淡雅芳菲的香气,像一曲凌波舞,步步生莲而来,只见眼前水榭下,自太液池渠道引来的一弯曲水上,竟开着满满的芙渠。
我瞬间想起我还在民间时,也曾经有一名双生妹妹,但在一岁时,便夭折了。
我对她其实一点印象也没有,但是,那日不知道为什么?见着你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她,我也曾经和她这样依偎在一块安睡、直到命运将我们扯散吗?
此时,我感觉提篮动了一下。
我打开提篮,只见你睁了一双丹凤眼,迷濛的像是在确认什么似的,我不自觉将手逗弄你的小脸,然而,你笑了一下。
我想起我有一个金锁片,上头写着:『并蒂同心,不离不弃。』那是一对的,一个在我脖子上,而另一个则在我同胞姊妹的坟塚里,我不自觉取下,置于你襁褓中,此时,一阵沁凉的夜风带着馥郁的菡萏花香芳菲前来,我感觉双手一松,你便随着提篮落在曲水之上,顺流飘动,你可看看,你脖子上是否有那金锁片。』
李莲依言将脖子上锁片取出,只见月光清辉下,锁片上浮凸一朵莲花、上方小小篆字,她只认得『不』与『心』二字,但其馀字为何?她问过双亲却怎么也说不出来,此时她心止不住砰砰跳,她自小便有这锁片,虽然她家不过是匠人,但自童年便习以为常掛在脖子上,也未想过非富厚之家为何会有这样值钱的事物?
我又看见洪尚宫似笑非笑的看着我,一双眼睛似乎不若之前那样寒霜了,对我道:『看着你的提篮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荷叶中,那时,我有种幸、又不幸之感,此后你性命如何,可全是交给上天来决定了,我忍不住默默祝祷。
之后,我度过数十年宫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生活,也未细想过你是生、是死,但数年后在宫中又看见你出现,着实吓了我一大跳,那张活脱脱与李嫣相似的容顏,为了确认,你还记得第一天吧!我故意撞上你让你将茶盘上的数盏茶尽数倾倒,接着要你挽袖将地板擦得乾净,为的是什么?就是确认你右臂上是否有红痣?』
『你不感伤吗?同样是王室血统,李嫣是公主,你却只能是奴婢,一在天、一在地,命运是多么的不公,老实说,自从见着你后,我便后悔当初的决定,但今日老天爷又重新送了一个机会给我,让我再选一次,莲儿,你附耳过来。』
记得那夜,八月飞雪莹莹的自上空飘落,像是天女玲瓏的指尖剔透下的玉屑,不过三炷香的时间,地面已是琼瑶碎玉一般的积雪了,每走一步便愈觉泥足深陷,望着前方军队荧荧的火把,脑中回想方才洪尚宫的话语,她说的都是真的吗?的确,我不只一次的羡慕过嫣儿,只是念头一起便知这是大不敬罪,一介草民岂可和尊贵的公主相比呢!然而,洪尚宫一字一句却令我感觉到,其实,我与嫣儿并不是那样的遥不可及,第一次代替她坐于凤輦上假传号令时,除了一点点心惊肉跳的情感外,更多的是兴奋感,权力,眾多人匍匐于自己膝前,有时我实在无法明白嫣儿对公主这身分的厌恶与弃绝为何?至少不需仰人鼻息处处低声下气。
快到军营时,我将怀中金铃取出,摇了三声后,此时,我听见黑暗中有人喊道:『谁?』
我道:『我是弘化公主的贴身侍女,李莲,奉公主口諭深夜求见将军。』
一个矫健的身影跃出,道:『原来是莲姑娘,在下失礼了。』
我记得这人名唤高战,是凌将军身边的一名百夫长,由于漠北之处夜间常有胡人劫掠商旅,因此夜间将士们自是枕戈以待,为了避免同伴误伤彼此,因此才以金铃三声为信。
『莲姑娘,这三更半夜的外头可不平静,你怎么还不回去歇息,要是有了什么闪失,我们将军可就无法对公主交代了。』
我道:『多谢高百夫长提醒,只是公主有要是要通知凌将军,还请百夫长行个方便,让我进去见将军一面。』
『这……莲姑娘,最近将军公务繁忙,此刻估计已经睡下了,我若是让你进去,打搅将军的安歇,岂不突兀。』
『这……可是我真有要紧的事物要交与将军,还请百夫长恕罪则箇。』
『敢问,是什么事物呢?』
我从怀中取出嫣儿交与我的锦帕和玉珮,锦帕里头包着书信,而玉佩则是信物。我对高战道:『就是此物。』
高战道:『莲姑娘,不如就由在下为您转交吧!这样既不打搅将军,你也不会有辱公主使命,如何?』
我内心斟酌一番,的确,高战所言也是实情,虽然我离去时嫣儿反覆一定要我亲手交与凌青霜,但此刻却也只有这个变通方式。
于是我盈盈一拜道:『那就有劳高百夫长了。』
隔日亭午时分,正是吐谷浑军队来此,与凌青霜麾下的驍騏军交接之时,我感觉李嫣的神色十分紧张,一双玉手不时紧扭着锦帕,直到我听到人传令道:『高百夫长晋见。』我立即出营帐,只见高战策马跑来,将一封锦书交予我道:『莲姑娘,这是将军的回信。』说毕,驾了一声又策马离去。
我将锦书拿回去,此时,洪尚宫却进来道:『殿下,吐谷浑使者已到,此刻正是吉时,请公主起驾。』
『我身子不适,你请再等等,你先退下吧!』感觉嫣儿的声音隐隐颤抖道。
『是……』
她拆开书信瞬间双手摀面,接着以极轻却掩抑不住的兴奋之情对我道:『莲儿,他应允我了,就照昨日的计画,可好?』
我曾经是多么想要成为一国的公主,但那日,李嫣在我眼前乞求时,我却犹豫了。毕竟,成为公主的代价便是嫁给吐谷浑之主,一个我未曾谋面、也未曾见过之男子,而我的心,一向都是系在孟昶哥哥身上的,而我知道,他也是。
但我没时间考虑,因为几乎是同时,我想起洪尚宫对我说的话,真真切切,她说,她要将我失去的人生弥补于我。
当李嫣换上宫女的衣着,在孟昶哥哥的帮助下离去之际,望着堆在眼前的珠冠翠鈿,我呆了半晌。
直到洪尚宫掀开帘子,为木头似的我整理妆容,接着道:『弘化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吉时已到,请公主下令,起驾。』我听见自己乾硬的声音道:『起驾。』
但接着李莲掩袖哭泣着:「我曾经是多么想得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荣宠,想让晶莹的琉璃与硨磲,装饰在我身上,但嫁入皇宫之际我才发现,原来,这皇宫玉石做得衾褥是如此冰冷,即使铺上厚厚的喀什米尔羊毛与波斯地毯,还是无法阻绝内心的簌簌冷意,当大军如蝗涌入之际,我听见将士的声响:『抓活的,并且把所有的女人都集合起来,尔后她们都是我的财產,不可伤到她的一根头发,尤其是这个女人,她可是大唐的公主呢?待我已血洗完吐谷浑,将这女人送到我营帐内……』像是听见死神对我说话,瞬间,我内心一阵战慄。一路上我见到呼号的男子,以及凄异的女人哭声,要活着成为禁臠,还是一死了之求个痛快呢?我不知道,此时我想起故乡的江南烟雨,青色的屋瓦前一株半人高的茉莉花,孟昶哥哥曾经为我用那细白的茉莉花,串成一串瓔珞似的项鍊,那湿润芬芳的气息此时不自觉又縈绕回我心田,但此时一阵血腥的气息传来,我望向前方,那一大团柴火嗶剥燃烧的,不正是婴儿的尸骨吗?我内心一阵抖索,一个踉蹌,只见侍卫一只弯刀逼来催促我前进,那刀锋兀自滴血,那名将军又出现了,我看见他的眼睛如豺狼,那是要将我分尸、嚼碎的神情,剎那间我决心寧可一死,也不受人污辱,将心口往那侍卫弯刀扑去……
但我没有死,洪尚宫站在我前方,替我挡了这一刃,转身缓缓道:「快逃……」
但逃,又能逃到何处呢?
于是我从丹凤楼至高处,那个我在这里改变命运的至高点,往江南处遥遥一望,中止了自己的命运。
原本我以为死了,就能回到那魂牵梦縈的江南小镇,但没有,我落入漆黑的虚空中,这就是我的报应吧!因我窃取了她人的富贵,辜负了他人的情意,因此活着与死去都该受尽苦楚……」
只见一个声音琅琅传来,穿透碎玉一般的时空,那是守墓人西加汗,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呢?这里不是亡者残碎的梦境吗?只见他龙钟朝李莲走去,但随着每一步前进原本佝僂的身子逐渐挺立,起身直立为青衣束带的弱冠少年,他牵起李莲的手,对她道:「莲妹,你还记得我吗?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数千年了。」
「你是?孟昶哥哥?」
「没错,那日吐蕃大军攻入城的一刻,满天箭雨中我跑回宫中,想寻找你的身影,但当我回到皇宫之际,却发现你已被军队带走了,当下我真的很后悔,不管嫣儿怎么劝我,我都不该离开你才是。
此时他听见兰流苏低语道:「不好,这梦境只能容纳一人的魂魄,但此时李嫣受到感应前来,梦境承受不住,要是再不快处理,这里迟早会塌陷。」
「那我们呢?结果会如何?」
「灰飞烟灭。」流苏篤定道。
开什么玩笑,宗翰紧张道:「那该怎么办呢?」
「至少得先送一人升天。」
只见孟昶牵着李莲的手,穿越烟雾来到太极窑前,自左方取出一尊通体清透、无瑕的曼陀罗莲花尊,另一侧,却取出了一尊布满碎纹的莲花尊,他道:「莲儿,那日吐蕃军队衝入宫内,自馀火中我耙梳出这尊窑烧过久的莲花尊,本来是想要烧成『雨过天青』献给你的,但没想到火候控制不当,却成了这副模样,真是对不住,让你失望了。」
「不,别这样说,孟昶哥哥,这栩栩如生的并蒂莲、细润濛濛的青空,这不就是我曾经与执手同心的长干里吗?倒是你,真的还愿意与我并蒂同心吗?」说完,李莲低首,声音已是细若游丝。
「那当然,此心此意,不离不弃。」
随着李莲将螓首靠在孟昶肩上,只见并蒂莲花尊的开片鱼鳞一般碎裂,随着气流化成一阵扶摇,片片相续的在半空中瀲灩出朵朵青莲,将两人的魂魄旋扭至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