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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中,李嫣又落入自己的回忆中了。
「啟稟公主殿下,再前方十多里处便是敦煌了,方才使者来报,敦煌太守知道您得驾临,已在准备为您设宴接风,不知公主可要在那休憩几日,再行赶路。」坐于华盖珠帘内,厚重的金线双狮戏珠绣帘阻隔了迆邐不绝的黄沙和渺渺无尽的蓝天,尽日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从离去长安城的九城宫闕,到出了玉门关,至今,已数不尽是指头上的第几日了,当听到洪尚宫话语时,一时之间竟分不清是醒是寐。
「敦煌?」
「没错,公主可要稍稍休息数日,在那儿补充淡水粮草,因为几月下来连续不绝的赶路,车伕和牲口都已人困马乏,更何况这几月鲜少下车行走,恐怕公主玉体也将有隙,是否要在那停留……十天半月……」
「那传我的諭令,全车人马至敦煌暂休半月,还有,请莲儿来找我。」
窥见洪尚宫的眼神,她眼波底下的阳谋她可是揣测得清清楚楚的,自从被选为和亲公主,身边之人便将自己视为避之唯恐不及的瘟神,所有沾惹上关係者便意为着成为和亲队伍的一员,而那代表的便是此生此世得远离中土,埋骨异域,只有月夜时分魂魄方可环珮归来。
除了莲儿和孟昶哥哥之外。
正当寻思之际,莲儿已经进来了,她先是盈盈一万福,接着便跳上软垫旁对我道:「公主殿下,我们真的要在敦煌待上半个月吗?」
「我不是说了吗?没人的时候叫我嫣儿便成了。」
「好的,我知道。」她促狭一笑道:「嫣儿姐姐,我听说这敦煌可好玩了,它号称是沙漠的明珠,在我们前往吐谷浑必经的河西走廊上数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之中,这敦煌可是最繁华的一座城市,听说这街道上的楼房高耸入云,街道都是用玉石给铺成,连邻近的楼兰、高昌、吐蕃、甚至更远的回紇商人都会来此买卖,最神奇的是附近还有一座莫高窟,里头供奉着几百尊佛像,可精采着呢!听说连壁上绘画也都是难得一见的珍品。」只见莲儿说的眉飞色舞,李嫣清楚,因为自从旬日前她与凌青霜一别后,尽日愁眉不展,因此只要一有机会李莲便想办法逗她开心,免得她心情鬱闷。
「好啦!瞧你说得这样开心,我又没办法去看,你这是存心要撩拨我,惹我生气就是了。」
「那还不容易,咱们用老法子不就成了吗?」
那夜,进入灯烛荧煌的恍若白昼的华堂之中,这排场虽不若长安大明宫内所看到的朱闕琼楼那样的富丽辉煌,但与之前接待的驛站相比,也算得上华丽非凡了,回想自从出了玉门关,有一段时间都得住在老旧、破败的驛站,甚至有时连驛站也无,只能在岩石堆或倾颓的城墙间搭起帐篷,将就度过一宿。
「公主殿下,这烤全羊、烧驼峰可吃的习惯?沙漠虽然物资简陋,但咱们敦煌位于河西走廊中枢,南来北往商贾如过江之鯽,这可不是我夸口,只要公主说得出名的菜餚,不消数日,我一定为你准备。」
眼见长桌上杯盘交错,那硕大无比的烤全羊正对着自己,随着一阵阵腥羶骚气来袭,忍不住腹中一股酸败感,先拿起夜光杯啜饮一小口葡萄酒压压惊后,李嫣道:「我倒是很想念大明宫的莲叶羹,不知道李大人可否备着,一解本宫的相思之苦。」
「莲叶羹?那有何问题?我即刻请人去办。」
「且慢,这莲叶羹可得用盛夏六月清绿的圆荷,採摘后立刻以荷叶上的水珠烹煮,方为清新健脾,有沁心益肺之功效。」
「是吗?那我立刻派人……」
只见李大人面带难色,李嫣赶紧道:「本宫方才不过开个小玩笑罢了,大人何需当真,沙漠中一切简便即可,本宫出入饮食坐卧向来也是以简朴为尚,大人不需多虑。」
李大人像似松了口气,接着道:「多谢公主,接下来卑职准备了舞马技艺,也请公主不嫌野人献曝,尽情观赏。」
说完一拍手,几十隻红鬃烈马便拉至场上,待羯鼓一响,马儿开始跳跃,马中央立着一深目胡人,看起来雌雄莫辨,他以崑崙震玉的浑厚嗓音唱道:「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瞬间,却是将她拉回数日前的回忆。
一曲终了,李大人对我道:「公主,这舞马的表演你还喜欢吗?接下来我还为公主准备了几十名琵琶乐师,带来一曲婆罗门曲。」
呆了半晌,李嫣才道:「多谢李大人厚意,但本宫舟车劳顿,身体微恙,因此想早作休息,还请大人见谅。」
「如此,那我即刻派人护送公主至寝宫,早日歇息。」
亥时,巨大的明月悬掛于城墙之上,只听到一阵细微脚步声响,接着是三声猫叫,再来树枝折断声响,只见一名女子自女墙一跃而下,下方一名青衣男子半身跪着,将她接住。
「孟昶哥哥,多谢你了。」
「没事的,嫣儿,倒是你出门前真的有仔细瞧过,没有被洪尚宫给瞧见吧!」
「你放心,没有,为了隐瞒她们的耳目,我很早便说我今日身子不适,要早早休息,更何况为了预防万一,莲儿早就穿了我的衣裳卧在床上,料想她们不会发现的。」
「那就好,只是公主,啊!不,是嫣儿,你想要去哪儿?」
「自然是莫高窟了。」
这里是敦煌郡城十里外的莫高窟。
孟昶是第一次看到这样多的壁画在眼前,从南北朝、隋……乃至大唐,赭红、蓝靛、丹青、硃砂……各式矿石顏料在眼前铺垫出波斯毯般华丽的风貌、亮丽的色流,各种丰肌肉骨、遒劲的线条与身形在眼前舞动着,这精彩的壁画,可把孟昶给看直了眼睛。
「这是我第一次见着这样多的壁画,如果不是这趟西域之行,我所师法的技巧,大概只有中土一代的绘画艺术而已,然而,到了这里,才发现与我之前所学相比,不过是埳井之蛙罢了,这墙壁上的菩萨、神佛以及飞天伎乐,每个姿态生动,大异于我于江南时期所见闻的壁画与雕塑,但每一幅看起来却都姿态曼妙不已,真是令我大开眼界。」
「孟昶哥哥,我以为你只对烧塑有兴趣,没想到这壁画也让你如此着迷。」
「嫣儿,你要知道,所有的艺术不过如万法归宗般,虽然我朝画派有分南北、宗派也分南北,然而,真正动人的作品却是不分畛域的,对我而言不论在南、在北,只要可以观览这无尽的创作,便是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也唯有此,我才能期许自己有朝一日创造出精彩绝论的作品。」
瞧着孟昶哥哥一脸入迷的神情,李嫣笑道:「好了,我知道了,那我就不妨碍你去观览画作了,现在,我也要去找今日此行的目的了。」
在洞口四处张望着,在心底默默地数,四三、四四……直数到四十九时,深吸一口气走入佛龕之中,眼前端坐的乃是三丈高的东方极乐世界的药师如来佛,火光照射下眼帘半闭半张,好似以一种从容的姿态,不悲不喜的端视着三千大千眾生,脖子上悬掛瓔珞宝饰,一腿盘起一腿却垂下,这是一种起而欲行,随时准备普渡八方眾生的姿态,我走到前方端详佛平静慈悲的面容,啊!想必就是她了,朝思暮想的娘亲。
早在幼年之际,李嫣的母亲便已病逝了,关于母亲的一切,都是听姨母说的,母亲来自一介书香世家,从曾祖父至母亲一代都是饱学儒术、任职于国史馆的硕儒,母亲十二岁便有才名,十六岁时被选为父皇的后宫,被封为才人,关于母亲的风姿容貌、是否得到过父亲的宠爱……这些,李嫣都不得而知,只知诞生之后便因產后体虚而过世,此后她居住的甘寧宫便寥落如冷宫,只有姨母和祖父偶而来访的落叶声,吹皱了一池的寧静。
当李嫣获知被选为和亲公主的消息后,望着祖父与姨母忧心忡忡的脸庞,垂泪道别之际,祖父低声道:「嫣儿,此去吐谷浑的路上必会经过敦煌,到时,你可去寻访你娘。」
接着祖父道:原来,当时母亲死后,依照当时宫里的习俗,会为妃位以上的妃嬪于龙门石窟塑像供俸,祈求长生,但母亲只是一名才人,再加上当时武后正忙于整肃异己,眾人皆噤若寒蝉唯恐遭祸,因此,祖父便准备一些银钱让人在遥远的莫高窟洞穴中以母亲的容貌塑成佛像,祈求让母亲安生净土,离苦得乐。
「找到了那尊佛,你就等于找到你娘了。」还记得离去时祖父的叮嘱道。
火光明灭下端详着佛的容顏,但眼角一阵湿润却怎么也看不清,记得方进入河西走廊的十天前,李嫣便梦见一尊梳着高耸发髻的女子,以一种未曾感受的慈蔼微笑望着我,她彷彿要说些什么?但一开口,嫣儿二字要脱口而出之际,她却立即醒了,娘究竟要说什么呢?而娘亲呀!你可知孩儿是多么的思念你呀!此时李嫣再也承受不住,直直下跪叩了三个响头,低声道:「娘,嫣儿不孝,现在来见你了。」
李嫣匍匐于地呜咽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挺起身子,先以衣襟拂拭过眼角的泪痕,火光明灭中,依稀只见这佛像的面容清骨秀丽,眼不点而含情,唇不啟而含笑,竟不似一般佛像庄严中带着一股富贵圆润之态,眉宇之间和自己的确是有几分像的,想起童年时祖父还到甘寧宫的嬉戏时光,在罗裙贴上一片片荷瓣,并吟诵起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的诗句时,眼角总是湿润的,当时我不懂,但现在约莫懂了,想必是想起了早逝的母亲的缘故吧!
眼见火把即将燃尽,算来离开敦煌城,也过了一个时辰,我思忖着此时也该是离去时刻,她赶紧下跪一个诚敬的叩首,小声道:「娘亲,嫣儿此次是和亲途中,才可出来见您一面,之后前往吐谷浑,不知何年何月才可再度与您相会,嫣儿别无所求,只望娘呀!你要是心念嫣儿,只求您可以来梦中与我相会,一解相思之苦即可,此外……此去吐谷浑,前途未卜,娘您要是眷顾嫣儿,只希望能为女儿指点一桩良缘,嫣儿今生今世只希望遇见一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话至此,李嫣的声音已经渺若蚊蝇,几不可闻,不知怎么了,内心却冉冉升起另一人的身影,幸亏这洞穴里头十分幽暗,无人发现此时的脸色赧若红霞。
就在此时,她听见一串极轻的脚步声,一开始以为是孟昶哥哥,但随着脚步声逼近,李嫣听出来了,这步履声扎实却低沉,像是穿了厚厚皮靴才有的踩踏声响,此外这脚步声响较常人慢,彷彿每一步履前进,都是千难万难。
当下她心底不禁紧张、害怕起来,若这人不是孟昶哥哥,那该如何是好呢?眼见出洞之路仅有一条,这前后左右却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此时,眼见左手处正塑着一尊胁侍菩萨,赶紧躲到身后,方躲在身后将裙裾拉好,便听见那人进入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