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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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心里咯噔一声,遥远的记忆里,也是同样的位置,皇后说了同样的话,唐驰就站在身边,看向自己的眼睛里带了明亮灼热的光。
皇后说这话时,唐驰就微微垂下眼,带了点少年人的羞涩。赵如裳手里绞着帕子,故作迷茫的问:“母后的意思是?”
皇后瞥了唐驰一眼,带着几分揶揄:“唐驰今儿跟母后说有了心上人,想求一道恩旨,所以才想问问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赵如裳再装傻就说不过去了,挑着秀眉面带讶异的看向唐驰。
后者则故作镇定地转过头去,俊朗的脸庞上隐隐泛起红晕。
宗定侯夫人见儿子这般模样,暗道没出息,自己出来圆场:“我说这孩子怎么不听我跟侯爷的话,上次端午回来后就傻兮兮的魂不守舍,后来才知公主也去了江边,再三追问下,才说了实话。不瞒皇后娘娘,妾身和侯爷着实惊着了,这大半年没进京,没曾想叫他见了公主,还……生了那些心思!”
“夫人都说了是年轻人,儿孙自有儿孙福,倘或真有这个机会,本宫还是愿意推波助澜的!”皇后说着,目光落在赵如裳身上,满含期待:“裳儿,可听明白了?”
“母后,我……”赵如裳怔怔的,生出几分犹豫来,唐驰看她脸上没什么喜色,蓦然落寞下来,宗定侯夫人的笑容都有些僵硬了。
皇后显然没想到赵如裳会是这样的反应,半晌,赵如裳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母后,我的身体不好,怎么能耽误唐驰啊。”
她想起上一世,奄奄一息时托裴渊转交了信物,唐驰从大雨中飞奔而来,年轻气盛的贵公子,蹲在她床边哭红了眼。
她那时候在想如果有重来的机会定不会辜负他,可重活一世,自己还是这幅病殃殃的身体,虽在裴渊潜心照顾下有了些微好转,但她明白自己是心脏上的疾病,什么仙丹灵药都治愈不了。
就算嫁给了他,若有一日,病情严重撒手人寰,又剩了他孤家寡人一个,这场姻缘又有什么意思呢?
唐驰出身不低,将来承袭父爵,建功立业,迟早是人中龙凤的典范,没的为她一个不知来日的人浪费时间,多不划算。
宗定侯夫人的脸色有些尴尬,唐驰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紧抿着唇没说话。
皇后看得出唐驰的着急,暗叹一声,缓缓道:“罢了,许是我们说的太突然,叫你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你有什么话,和唐驰好好说说,说开了就成了。你们自幼长大的情分,知根知底的,母后没有什么不放心的……”
皇后显然是很满意唐驰的,赵如裳没应声儿,硬着头皮出了未央宫,唐驰跟在后头追上来,有风撩动他的长发,凌乱的贴在玉冠上,带了几分急躁。
“公主……”
往前走了好长一段路,赵如裳才上了御花园的廊桥,夏日炎炎,内湖上的莲叶层层叠叠的堆砌出翠绿的平原,风一拂过,露出下方藏着的几株莲蓬,寥寥勾人。
她目不斜视看着摇曳的莲叶,唐驰站在旁边,喊了她一声就不再说话,许是相顾无言,这个时候不知该说什么。
“唐驰,对不起!”赵如裳终究还是先开了口,转头看他,带着几分内疚。
唐驰五官硬朗,从眉心到下颌都有着深刻清晰的弧度,浓眉大眼,目光清澈,是少见的英俊少年郎。
他眼里的光黯淡下去,盯着自己的脚尖,语气怅惘:“公主跟我说对不起做什么?”
“为方才的事道歉。”湖面吹来一阵风,拨得她头顶的珠钗清脆作响,她转过身来:“唐驰,你相信前生今世吗?”
唐驰愕然,没明白赵如裳的意思,耳听得她慢慢解释:“我做了一场梦,梦见了自己的上辈子,跟现在一般模样,可那时候身体实在太虚弱了,一点东西吃不下,只能躺在床上等死。每回发病的时候,太医就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我活不长了,我果真没活多久,连二十岁没有,就彻底闭上了眼。”
听赵如裳说的煞有其事,唐驰心头生出一股恐慌,急道:“不会的,你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那只是一场梦罢了,当不得真!”
“是啊,一场梦罢了。”真真假假,连她自己都觉得虚幻起来,仿佛手指一戳便化作泡影。
但今日旧事重演,唐驰出现在眼前,她切切实实的感受到,那不是一场梦,是她曾经苟延残喘、真正经历的短暂的一生。
唐驰甚少进宫,她也不主动去见他,其实赵如裳也明白,自打醒来后总是有意无意的想逃避这个问题,从前那些挥之不去的念头,如今竟消失的一点儿不剩。
“公主,我知道今儿的那些话太唐突了,我不该和我娘说的,但我怕再晚就没机会了。”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说起这些难免面红心跳,何况眼前人又是心上人,多少有些忐忑:“咱们自幼一同长大,你的病症我很清楚。可我从来没介意过,先前照顾你的太医不是说能让你两年之内把身体养好吗?我有的时间,等上两年也无妨!”
赵如裳从来没有这么彷徨过,唐驰的情义,她看得清清楚楚,女儿家养在深闺,对外头的世界难免存了遐想,她和唐驰,还有周家兄妹一同长大,情分厚重,唐驰在她心里自然有着不同常人的分量。
可重活一遭,叫她心境有了变化,儿时的感情还在,却没那种含羞带怯的心思,倒是七夕那晚见了裴渊,往后两日做梦他都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体不好,便能想到,即便将来我们在一起,还是有很大可能没有子嗣,你还愿意吗?你爹娘还愿意吗?”
第28章 子嗣艰难
唐驰怔了怔,没料到这个问题,心里一慌:“能尚公主是天大的荣耀,说句逾越的话,我爹娘也算看你长大,怎么会介意这些?”
“你说的也没底气,不是吗?”赵如裳看着他,正色道:“太医说过我的身子骨不好,不易受孕,子嗣问题肯定艰难。我若是普通女子,嫁给你没有孩子,还能同意你纳妾,替你唐家延续香火。可我是公主,你要成了驸马,是不能纳妾,和别的女人生孩子的。就算这样,你还执意想和我在一起吗?”
她不知道唐驰是怎么说动他爹娘,同意他和自己在一起,宗定侯和夫人是明事理的人,可明事理不代表会放弃自己的子孙后嗣。
香火传承对贵胄世家来说,是最最紧要的一环,哪怕仕途未定,也要在合适的时机娶妻生子,否则也不会有“成家立业”一说,哪怕今日他们觉得尚主是种荣耀,待将来她多年不孕,外面流言四起,就会转变成另一种想法。
她生在皇宫,长在皇宫,看了太多因为子嗣问题,在深宫内苑葬送自己一生的嫔妃,她们从进宫起,就为了位份和子嗣奋斗,最后变得面目全非,什么都留不住。
唐驰说:“唐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姨娘还给我爹生了个儿子呢,开枝散叶的任务不能我一个人担了。”
唐驰底下有个弟弟,是宗定侯妾室所生,今年才七岁。
但嫡出和庶出终究有区别,唐驰将来是要承袭宗定侯这个爵位的,能有自己的子嗣是何其重要。
宗定侯和夫人一开始定是不愿意唐驰娶她一个病秧子,若能长寿还好,要是一直病着,还不是拖累了整个侯府。
“唐驰,我……”拒绝的话在看到唐驰翘首以盼的眼神里蓦然咽下,她动了动唇,有几分无奈:“你让我考虑考虑!”
唐驰目光闪了闪,好歹赵如裳没直接打碎自己的梦,扯出一丝笑,点点头:“好,那你要考虑多久?”
“你下次进宫吧,到时候我告诉你决定。”
他是小侯爷,不能随意进宫,再有下次,差不多得要半个月后了,不过这也够了。
唐驰不能在后宫久留,辞别赵如裳便往未央宫去找他娘。
赵如裳看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脑子里乱哄哄的,不经意的移开视线,看到廊桥下的一抹身影,却略微一怔。
裴渊站在一棵香樟树下,负手而立,身躯如青竹一般挺拔清瘦,面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她方才和唐驰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赵如裳心口蓦地一跳,复而露出一丝笑,裴渊抬眸看了她一阵,拾阶而上,走了过来。
眼前的人芝兰玉树,平平无奇的官服穿在身上,都有一种风流倜傥的意味。
隔着几步远,他唤了一声公主,躬身告罪:“微臣不是有意要听公主和小侯爷讲话。”
赵如裳脸一垮,他果然还是听见了!
话是这么说,她当真没听出点他听人墙角的心虚羞愧,她睨着他风轻云淡的面庞:“你什么时候来的?听见多少?”
裴渊面色如水,平静地没有一丝情绪:“您和小侯爷说自己身体不好,子嗣艰难之时。”
“我说的事实……”赵如裳悻悻的摸摸鼻尖,俏脸飞上两抹红霞:“太医们不都说我身体不好么,连你也说我气血两虚,身子骨柔弱,那不是会影响将来生孩子吗?”
裴渊眸光一闪,唇角牵了牵,浮起漫不经心的笑:“也是……”
“人生不如意之事实在太多,我这辈子,大约要一直困在宫里了。”她在廊椅坐着,趴在栏杆上眺望远处,声音被风吹的虚无缥缈,隐约不清:“这样也好,不嫁人也生不出那么多烦恼,孑然一身当好这个公主,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总比外头居无定所饿肚子的流民的强!”
裴渊看着她,喉间动了动:“公主喜欢小侯爷?”
她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摇头:“谈不上喜欢,至多是有几分好感吧,你知道姑娘家总有生出点小心思的时候,除了敏淳敏溪,唐驰便是我唯一的玩伴了。也并是到了非他不可的地步,我身子若是好的,肯定是会考虑嫁给他,可惜……”
他看见她眼里的摇摆不定,说出的话一针见血:“所以公主心里其实还是愿意的?”
“我……”赵如裳本想反驳几句,可看到裴渊的眼睛就一个字说不出了。
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带了些别样的情绪,身上笼罩了一层云雾似的,无形之间就带着距离,她无法靠近,也无法看透。
她扭着脖子移开视线,半开玩笑道:“毕竟知根知底的熟人不是?倘若他都不嫌弃了,也不是没可能。”
裴渊垂眸看她,眼前的姑娘才及自己胸口,柔柔弱弱的像个没长大的孩子,没曾想脑袋里已经装了那么多东西了。
他几不可闻的哼了一声,幽幽开口:“公主身体可还没好呢,就想着嫁人的事了?”
她眼眸亮晶晶的,灼灼的看着他:“这不有你吗?”
他移开目光,不去看那双灿烂的眸子,漠然道:“臣不是神医,也没有十成的把握,况且一早我告诉过您,您的疾病在心脏上,痊愈不了,将来生孩子都有危险。驸马不得纳妾,小侯爷是世子,将来承袭老侯爷爵位,膝下无子就预示他这一脉就此断了,您说将来有一日,他会不会后悔今日之决定?还有,公主能为这个决定产生的后果负责吗?”
自古以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普天之下,唯一能有资格不让丈夫纳妾的人,便是当朝公主了。
说起来,这应当是令驸马又爱又恨的,毕竟自己娶的女人身份不一般,是光耀门楣,扬眉吐气了。不过再出去拈花惹草,坐拥齐人之福是不大可能了,私下里最多偷偷安排两个通房,若是在外头闹出什么不清不楚的子嗣来,全家都得连坐。
唐驰自然不会是这种人,赵如裳觉得是裴渊危言耸听,故意吓唬自己,但他的话她又没法不信,这皇宫除了父皇母后,最信得过的人大概就只有他了。
可因为他这些话,心里莫名堆了上气,忍不住道:“唐驰不是那样的人。”
裴渊目光沉沉,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咬牙切齿:“您真的了解他吗?这天底下,最容易变的就是人心,幼时玩耍的情分能和男女之情混淆么?宗定侯府袭承近百年,逐渐凋零,现在需要的就是能遮风的墙,但几年几十年过后,难保不会墙倒众人推。公主身在局中,不懂其中利害,倘若真走到婚嫁那一步,只怕会心生悔意!”
赵如裳瑟瑟看着他,惊讶极了,他鲜少有看到裴渊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刻,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今日却出乎意料的分析了这么多,想来是他身为大夫,不忍看她这个病患放纵自己的身体!
赵如裳正色点头,对他说:“我知道,裴大人医者父母心,肯定不想我受苦,你放心,毕竟是人生大事,我肯定好好考虑的!”
裴渊满心的话被堵了在心口,竟然被她那句“医者父母心”挑起火来,没好气的问她:“我有那么老吗?”
一激动连微臣的自称都忘了,她知道他向来最忌讳年龄了,赶忙摇头:“不老,不老,裴大人青春年少,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裴渊忽然不想继续跟她说下去了,赵如裳少不更事,正是有主意的时候,哪里会听得进他的话。
可他心里实在烦躁,那些无名火窜到肺管子,整个人都不好了。
没良心的丫头,他还管她做什么?
“臣逾越了,公主别把那些话放在心上。”他到底负了气,略一拱手,看也不看她就转身下了廊桥,留下赵如裳一脸愕然。
她惹他生气了?
从来风雨不动,内敛寡言的裴大人竟然生气了?
真是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大人气成河豚jpg
第29章 心存妄念
裴渊脸上带着寒意,喉间堵着一口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赵如裳说的话还在耳边萦绕,他再好的修养也面临土崩瓦解了。
他不常生气,如今几乎没有什么事情能够挑起如此极端的情绪,除了那个没心没肺的人,才能叫他头疼不已。
一路回太医院去,底下的医士和小太监见他面色不豫,都识趣的不去打扰,偏偏这时候有不长眼的要撞刀尖儿上来。
他就坐在值房里,手里的医书还没看几眼,闵旭背着手,从外头踱进来,眼底带着几分嘲弄:“哟,裴太医怎么回事?生病了吗,脸色这么难看?”
他冷冷瞥了一眼,没有说话,闵旭得不到回应,面上挂不住,但见裴渊这样就想阴阳怪气的呲他几句:“你不是要去给主子请平安脉吗?主子人呢?我可听说今儿宗定侯的小侯爷进宫,公主见去了,你白跑一趟了吧?你说你整天上赶着去公主面前露脸,得到了什么,真叫人替你不值得!”
闵旭夹枪带棒的话,成功激怒了今天心情不怎么好的裴太医,他依旧在椅子上坐着,斜斜看过来:“闵太医很闲吗?竟有这时间来同我说这些,不如好好的去看看医书,下个月该考的《素问》《本草》《脉经》,闵太医都背下了?过不了关,丢得可不是我的脸!”
闵旭的脸色成功由红转白,再变得铁青,嘴唇上的一撇胡子都颤抖起来。
太医院的太医们普遍年长,他原本是最年轻的太医,为了看起来沉稳些,便留了胡须,倒是多了几分儒雅温和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