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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屠夫骤然被人投进马车,抬目就瞧见一青年公子正对着自己,一时懵懂,竟语塞不知该说什么。

“你别怕,我家公子这是要救你。”赵器在一侧忙安抚道,屠夫还是一脸茫然,只听成去非淡淡道了句“仗义每多屠狗辈”,也不知道说的什么,遂涨红了脸,问:

“公子您说什么?”

赵器暗笑,解释道:“我家公子在夸你人仗义。”

这汉子方才气势汹汹,此刻倒别扭起来,仿佛听不得人夸,窘得直搓手,连连道:“让公子笑话了,让公子笑话了!”

说罢干笑两声,这才发觉自己手里仍拎着刀,面上又是一窘,悄悄放到了脚侧。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成去非端坐如常,开始问话。

屠夫一愣,却也实话说了:“小人还没娶亲,家里就只有老母妹妹。”

人丁不多,更好办了。成去非直视着他:“十全街你回不去了,你可明白?”

看这公子说的郑重,屠夫闷声点了点头,也大约猜出自己是闯了大祸,大将军什么人他是不清楚,可方才那个人阴阳怪气说的那些话,却隐隐让他不安,他不能不信。

“那,那,”屠夫本自有豪气,可转念想到老母幼妹,顿时觉得矮了半截,念及老母平日教导自己不要冲动,万不可惹是生非,忽有了丝愧意。自己就是管不住这脾气!

“我这里有一事,正适合你,你愿意的话,我会着人安置你家人,确保其安全。”成去非目光熠熠,一双眼睛仿佛又把人拿捏透了。

第23章

话说间,屠夫只觉眼前一烟,不由悚然暗惊,大叫一声:“糟了!我瞎了!什么都看不见了!”

说罢手臂乱舞,惊恐万分,车内被他扇动的气流频频,成去非小心避让开去,镇定劝说:“你莫要慌,这是日全食,稍候片刻日光会出来的。”

赵器听了忍俊不禁,这莽莽壮汉,大惊小怪起来,哪里还有方才的豪勇气概!

屠夫虽仍是听不太懂,心里却稍稍安定下来,果真,片刻之后,车内光线渐显,四下轮廓一一复原,只见眼前公子依旧挺拔端坐,面不改色。

回想刚才自己那副样子,真是叫人笑话,屠夫嘿嘿笑了几声掩饰尴尬:“公子真料事如神。”说着心底竟有了几分畏惧,实在不知眼前人什么来头,为何要出手搭救?

反正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屠夫扯出一个牙疼的表情,好半晌才想起成去非说的那番话,满腹狐疑,一副苦瓜相:“公子救了小人,小人自然就得报恩,可小人就是个杀猪的,公子要是不嫌弃,小人给公子杀猪去!公子到时再看小人活行不行!”

末了这句带着几分铿锵,好似赴死般决绝,赵器听得实在是忍不住,低笑了几声。

“猪杀好了也不易,不过,我府上倒不缺杀猪的,我要你做的事,恐怕要担着很大的风险,你可愿意?”成去非面上一点嘲笑的意思都没有,极其认真地看着他。

屠夫被这样的表情摄住,见成去非目光轻轻一扫自己那把钝器,脑子里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忍不住脱口而出:“公子不是让小人去杀人吧?”

此言一出,惊着赵器了,连连丢了个眼色示意他,可惜这人实在是愣,简直就是媚眼抛给了瞎子!

“小人虽是个杀猪的,可也知道规矩,断不敢做那枉法的事!”屠夫一脸正气瞧着成去非,暗自叫苦,这公子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人呐!

也不知那可怜的兄弟如何了,屠夫脑子转得快,瞄着成去非,心里一横:倘若这公子敢强人所难,自己便跳车,回头带上老娘姊妹逃难去!

他这会儿内心戏足得很,一双眼睛滴溜溜乱斜,看上去显得挺机灵,成去非盯着他露了丝笑意:“壮士,我既救了你,又怎会让你徒然送死,你放心,我要你做的,绝不是什么徇情枉法的歹事。”

这言辞罕有的带了一抹轻快诙谐,赵器讶然地看了看自家公子,旋即会心一笑。

“公子既然这么说了,那,那小人就听公子调遣!”屠夫心底不知为何,突然就信了他,这人只消几句话,自己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真是奇事!

此事初定,成去非低声吩咐赵器:“你去办这件事,要快。”说罢又望了一眼屠夫,平静问道:“壮士,该如何称呼你?”

“小人名唤刘二哥,十全街上都喊小人杀猪刘,公子您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屠夫咧嘴一笑,竟一嘴烂牙,东倒西歪的,给这张脸平添几分趣味。

“你这名字好,任谁都得唤你一声二哥。”成去非淡淡一句,看他又发怔了,不再说什么,冲赵器微微颔首,赵器立即掀了帘子四下看了看,马车已驶入一个巷口,便回首说:“大公子,到了。”

小厮早过来打了帘子,成去非便敛了前襟独自下了车,一人上前拐进了一处院落。

过了穿堂,就是台阶。上去有块平地,栽着成片的花木,异常幽秀。向北乃是三间朝南的屋子,一转俱是回廊,用带木杉做的欗柱。

等进了内室,两间敞着,一间隔断,成去非掀了那道褐色门帘,里头人正拿麻布仔细拭着一柄秋水长剑,这人耳朵灵醒得很,纵然成去非步子极轻,也察觉得一清二楚。

“大公子。”这人连忙起了身,放下剑上前见礼。

来人正是路昱,此刻着的是便装,一身缁衣,普通到不能再普通。成去非打了个手势,示意他入座,路昱却仍站的笔直,在成去非面前,他始终觉得自己站着回话才是正经样子。

“上回您留意到的杨定,末将已查清楚,他其实有人命在身,借用假身份混进的禁军,也不过是想保全性命混口饭吃,却被一个名唤楚六的人捏到了把柄,借此敲诈,所以才有您上回瞧见的那一幕。”路昱直奔主题,娓娓道来。

“此人确有百步穿杨之才,一身好功夫,他本对末将十分有戒心,末将帮他摆平了楚六,他自然感激不尽。”

路昱一口气说完,一双眼睛至始至终不曾离开成去非。

“如此甚好,你同他无需刻意走太近,施恩要似有若无,大而化之。”成去非面上并无多少特别的神色,语气淡得很,倒教路昱一阵忐忑,不过大公子向来如此,也不必太过在意。

这些亡命之徒,身上再没什么好失去的,笼络并不是难事,可要掏心掏肺敢把命豁出去,还是要一番细功夫的。

没有比人心再动荡难安的了,捏准要害,方得掌控,这个道理不难懂,可做起来实则艰难。路昱这一番布置,成去非大致满意,道一句“辛苦你”后又提及一事:

“听闻你有个发小在廷尉署做监斩官?”

“确有一人。”路昱搞不清大公子为何突然问起此事,不过大公子自有道理,他没必要操这个心。

“交情如何?”

路昱不假思索道:“过命的交情。”

“很好。”

成去非言辞简洁到让人一头雾水,他起身朝窗外看了看,日光重现,华满大地,眼前夏日近了,那秋天自然也就不远了,此刻,他头脑异常清明,目光沉沉,脚下每一步,他必须走得稳,前路难行,他不能出任何差池,错一步,便万劫不复,没有回头路可走。

第24章

历朝历代,日食的发生都被视为阴阳严重失调的表征,在星占中往外意味着臣下的专权犯上。本朝的救日礼无非有三:天子规避日食,罢朝;二可行助阳祛阴之式;三则要禁止一切娱乐宴会活动。

可翌日早朝照常,依然是立后的主题,仿佛昨天什么也没发生一样,也是罕事。

李皋兰入主建康母仪天下,已成定局,只剩一干人在那聆听太常没完没了的礼仪奏报,光是用耳朵,英奴便能不胜其烦,心累。

这一遭,他不是没受过,当日登基大典,礼官唱导不休,雅乐奏得绵长。他一套接着一套衣裳换,说什么话,往哪里走,面上永远都得持着最庄重的表情。几个时辰下来,人饿得头晕眼花,筋疲力尽,连暗骂这些破规矩的精神都提不起,更何况再同那些廷臣虚与委蛇。

此刻,太常的脸忽近忽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那些无聊的言辞流水般欢快地淌着,英奴忽羡慕起那些名士来,整日标榜风流任性,从来不用守这些乱七八糟的礼制。

到底是什么人,能制定出这么繁琐的一套!英奴强忍不适,压着那股不耐,若有可能,他真恨不能下去把那太常扇晕,这么想着,心底生出几分快意,斜睨着底下众人,不知他们此刻作何想。

如此胡思乱想了半日,太常何时闭的嘴,他竟没注意到,还是众人把目光投向了自己,才意识到太常终于结束了那一套又长又臭的长篇大论。

“太常所言甚是,就按此拟旨。”英奴张嘴就来鬼话,态度之恳切,自己几乎都要信了。

底下诸位神情无恙,谁知道脑子里在想什么!英奴揶揄地瞥了一眼,目光在大将军身上稍做逗留,很快移目他人,他的皇叔踌躇满志,倒从不屑掩饰,可谓真性情。

偌大的太极殿里,烟压压一众人,放眼望去,没有一个值得信任的,英奴不无悲哀地想着,孤家寡人,孤家寡人,他只要坐在太极殿上,那种要命的孤独感就更加强烈,犹如孟浪的潮水,一下下涌上来,要让人溺死其中。

既然立皋兰为后,那么河朔铁定也自会插上一脚,英奴胸口憋闷,一口气尚未喘完,就见太史令忽缓缓出列,看样子这朝一时又退不了了。

“今上,昨日巳时,日有食之,此乃天露其慝以告示焉,还望圣裁。”太史令徐徐奏道,一时四下里寂寂,众人心里明白,这一茬到底还是要提,可谁知道这话头要往哪里引,便都屏息凝神瞧着太史令。

英奴漫不经心应了声,脑中略略一转,这言外之意是在说人君有瑕?昨天日食,他又不是瞎子,本也以为今日朝会可免,自己只需撤乐,减膳,素服便算修省避灾。

可内宫一点动静都没有,早朝如常,廷臣们议起事来极其忘我,此刻怕是正事说完,又想起这茬了。他倒没什么好怕的,天下治乱,在天子一人,人君象日,自然是他德行有亏,慢天地,忽鬼神,才会有了日食这等坏事。

等着他表态而已,说些动听的话,在他,并不是难事。

“宰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育万物之宜,外镇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备得任其职焉,”太史令继续不紧不慢说着,可话锋至此,众人已察觉出苗头,不免担忧起来。

此番说辞,后面自然是废话,重点在前一句,在场的都听得明白。果不其然,太史令下面便再也无需遮掩:

“还请今上免斥臣下以避灾,以救禳。”

瞧瞧,用意原在这上头呢,英奴来了兴致,不动声色扫了一圈,太史令这话抛得容易,自己得想清楚如何接,免斥臣下,呵呵,免斥谁?

“诸位同僚,你我在朝为官,便要为今上分忧解难,方才太史令说的好,前朝有逢日食策免三公的旧例,臣以为,”大将军自动出列,和太史令无缝对接,倒省了英奴思量。

“偱此旧制,便妥当。”这话续得郑重,众人听得变了神色,面面相觑,太傅早已被诛,大司马韦公罕有露面,徒剩太尉温济之,今日因疟疾刚刚告假,前一段大将军刚把温济之架空,眼下这是逼着太尉告长假的节奏?

成去非离大将军不远,此刻只默默垂首,面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大将军这招简直神来之笔,昨天刚发生的事,一夜便生了诡计,借日食的名头,合情合理,再自然不过。

太尉本就被夺了军权,如今雪上加霜,连虚名都不用担待了,成去非冷冷想着,抬首轻瞥了一眼太史令,复又低首,如老僧入定般动也不动。

他十分清楚,太尉下去之后,便是父亲。外头艳阳高照着,太极殿上却暗流涌动,一片肃杀之气。

坐上的英奴早倒吸了口冷气,稳稳心神方道:“上天降下灾异,是警告天子的,朕若委于臣下,这不是圣主的做法。万般有过,罪在朕躬,朕唯有下诏罪己,方可一消天怒。”

峰回路转,今上竟扳回一城,众人不免惊喜,再仰面瞧今上,皆若有所感,这番举动,倒像明君呀!

大将军知道他这是在护着温济之,便先顺水推舟:“今上此心精诚可感天地,不过,三公职责所在,今上倘执意为之,恐怕也不合阴阳,君有君命,臣有臣道,今日太尉若在,定勇当其职,今上怎忍心毁太尉半生忠义?”

高帽子甩的及时,大将军嘴皮子功夫渐长,此刻神情悠悠,却自有摄人仪态,殿上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英奴一时无语凝噎,迅速瞥了成家父子一眼,两人皆半点动静不见,心里不免有几分恼意,冷笑想:温济之遭殃,乌衣巷还能远哪里去?

早朝便在这不甘中戛然而止,大将军意气风发出了大殿,快意平生的感觉真是甚好。今日早朝,大将军奇招骤发,打了个众人措手不及,知道温济之无论如何也逃不过这一劫,唯有上表卸职的份儿,多少还能存些义不容辞的颜面。

果真,第二日,便如大将军所愿,温济之太尉一职被罢免,从君父到黎民,皆无须再担忧上天忽降无妄之灾,可谓皆大欢喜。这一事了结,封后大典便提上日程。

长长的送亲队伍自河朔大地出发,迎着东方第一缕晨曦。

一路颠簸,梦都醒了无数次,皋兰再一次踏上南下的征程。淮河边柳树成群,配着江水芦洲,竟带着河朔才有的浩荡雄风。等行舟过了长江,那柳映着长堤板桥,就有了江南特有的绵渺幽思。无数绿障,炊烟夕照,起起落落,看得人满眼柔媚。

等到太极殿扑入眼帘,她身处其中,远远看见那些朝臣走来,修饰整齐的胡须,白皙的肌肤,他们雍容庄默的举止,高高在上的傲慢眼神,自己脑中那些粗粝的面庞渐渐湮没在铁马朔风中,似乎一下就远去了。

礼节照例冗长细繁,皋兰十分有耐心,并不觉无聊,直到高居殿上,看阶下众生匍匐,才意识到自己是要撑起一个太过隆重的梦,一切皆已改变,她,不再是河朔马背上的少女,而是要母仪天下。

待到红烛暖帐,皋兰并无多少女儿羞怯,心胸间莫名激荡,仿佛明日便是一轮风起云涌,而自己只能迎浪而上,她的背后是河朔大地李氏一门……英奴自身后轻笑,走上前来:“你这般正襟危坐,倒像要同我对簿公堂。”

皋兰忍俊不禁,抬眉打量起他,依然旧时模样,到底涌起几分似水甜蜜,“我做今上的皇后,今上可还钟意?”

这神态看着自有娇媚处,英奴揽她入怀,她便顺服在他怀中。

“兰妹妹是故人,朕还真是欢喜,若兰妹妹肯真心待朕,朕会更欢喜的。”他在她耳畔深深吐气,言辞半真半假,有那么几分隐晦的酸楚,皋兰听得心直跳,只紧紧拥紧了眼前人,身子底下云一般柔软。

同时册封的还有周文锦,顾清儿,张云三人。一番后宫事宜,从大鸿胪到太常,从殿庭到祭祖,里外忙碌一遍,竟也得一派热闹喜庆,简直让人产生太平盛世的错觉。

宫里开始为妃嫔们新建五院,大将军的奏表写得激昂:天子造殿,不广大不足以壮观,不富丽不足以树德。英奴看了心底冷笑,好似他真的就只能在酒色上安身立命了。底下人的差事却得照旧,一层层下来,各得其利。皇帝的德行,全在于此了。

第25章

盛夏倏忽而过,暑气消散差不多时,日子便也到了立秋的光景。朝中三公的位置上,转眼只剩韦公一根独苗,总归不像话,好似皇帝多有亏欠。

大将军及时上表,奏请升尚书令为太傅,这事来得很快,成若敖心中有数,倒不觉得太过突兀,早算准大将军势必趁热打铁,置他于困境。不过大将军计策上似是懒得再推陈出新,行的是老套路——明升暗降,让人有苦说不出,三公历来是至高荣誉,按常理,那是大家梦寐以求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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