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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厚厚的衣物霎时吸满了冰冷的河水,变得沉重不堪,直带着人往下坠。
黑色的大氅被徒手解开,跟随那些莲花模样的花灯顺着水流一道往下流而去。一时不备被骤然推进河中的少年终于得以喘上一口气,从水面下浮了上来,大口呼吸着。
他的面色因为浸了水而冻得发白,白到透明。
湿淋淋的双手亦是冰冷的,右手紧紧抓着谢姝宁纤细的手腕。
坠河的那一瞬间,他下意识抓住了那只推他的手。
只差一点,岸上的人也就会随着他一道落入河中。
此刻,他浮在水面上,浑身湿透,脸色因为受冻而显得青白,狼狈至极。岸上的谢姝宁,却也并没有讨着什么好。她伏在地上,小半个身子挂出了河岸,一只手被燕淮拽着,另一只手艰难抓住了地上的几株杂草,指关节发白,用尽了力气。
料子昂贵的衣裳在地面上摩擦着,沾染了脏污。
他们二人此时,哪里还有一分贵族家小姐公子的模样,分明就像是两个臭乞儿在河边争执,穿着脏兮兮的衣裳,在地上打滚也不怕脏……
谢姝宁咬牙:“撒手!”
若她手里这会有把剑,她肯定立即便拔剑出鞘,直直朝着燕淮的心窝刺去。
几年过去了,担着敦煌城主名号的舅舅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在西域三十六国调查那天夜里。趁着庆典,混进了敦煌古城,顺带着对谢姝宁下了毒手的人。
但时至今日。他们也依旧未能找到任何可用的线索。
遍布漠北的“小鸟们”,带回来的消息,并不能叫人满意。
谢姝宁还暗自猜测过,会不会昔日刺了她一剑的人根本已经命归黄泉,所以不论他们怎么找,也始终无法找到其的踪迹。
直到……燕淮说出那句话来……她方知龗道,他们从一开始便找错了地方!
凶手人远在京都。身在塞外的宋延昭,如何能找到的他?
谢姝宁挣扎了下,近乎恼羞成怒:“叫你撒手听不懂人话?”
浮在河里的少年睁着灿若星子的眼睛定定看着她。顶着湿漉漉的水汽,叹了一声:“这条河的深度,死不了人……”说着,他已经拽着谢姝宁开始往岸上爬。一边道。“八小姐,你还是抓牢了,若掉下去了我可……”
话音悠悠说了一半,蓦地戛然而止。
谢姝宁踹了他一脚。
她挣不开他的手,索性不挣,只冷笑着爬起来,趁着燕淮就要站起的那一刹那,拿脚踹了上去。
膝盖窝一弯。对面的人脚下一滑,踩着岸边滑溜溜的青苔跟残留的霜雪。重重又滑回了河里。
但那只手,竟还紧紧抓着。
谢姝宁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体,才没有叫自己跟他一齐掉进河里,做只隆冬里的水鸭子。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高些的地方醉醺醺走过来几个人,醉眼昏花地朝着河边靠近,一人高声喊着,“瞧瞧那些个灯,指不定里头还有哪家小姐放给情郎的呢!”
另外几人附和着,声音越来越近,几人越走越近。
谢姝宁扯了扯燕淮的手,“爬上来!”
也不知在一点未有防备之下喝了几口冰冷河水的燕淮咳嗽起来,似要往上爬,又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回不踹了?”
谢姝宁顿足:“不踹!”
燕淮这才浑身带水地往上爬。
恰在他爬上岸的那一刻,已走到近处的几个醉鬼蓦地喊了声“有水鬼啊——”,便踉踉跄跄地扭头狂奔,一路上也不知摔了几回,一爬起来便跑,连个头也不敢回。
只一会,人便跑光了,只余下几声惊慌失措的“水鬼”,便不见了人影。
孤零零留在岸边的俩人面面相觑,燕淮忽然重重打了个喷嚏。
谢姝宁愣了愣,这时才恍然惊觉他们的手竟还抓在一块,登时勃然大怒:“好你个水鬼,是还想拖我下河做替身是不是?”
她这是在讥讽他当年偶遇之下便动手要杀她的事。
燕淮听了出来,缓缓松开了手,也不顾自己浑身上下都在朝地上滴水,只道:“是我做错了。”
此言一出,谢姝宁那些已经挤到喉咙口的话,却是猛地寻不到出口来发泄。他竟然,这么容易便认错了……狡诈,阴险,骗子!谢姝宁在心里将他给骂了个遍,但渐渐的,已镇定了许多。
她往后退了一步,仪态万千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裳,皱眉说道:“既已瞒了这般久,不如就此瞒下去,也好过说出来叫谁都不痛快。”
燕淮语塞。
他瞒不住了。
因为心里渐渐多了别的滋味,这些想起便叫人愧疚的事,便慢慢无法在心底里藏住藏严实,尤其是在面对她的时候。
那件事,也的的确确是他做错了。
他不说话,谢姝宁也闭紧了嘴。
她的性子,即便不是睚眦必报,也必定不会放过那些伤害过自己的人。她甚至早就想过许多回,若有朝一日她找到了当年刺了她一剑,在她胸口留下疤痕的人,她该如何做,才能报仇。
折磨他,杀了他,一点点泄愤!
她详细计龗划过一切,却没有料到,那人竟然会是彼时同在漠北的燕淮……
像是被惊雷给劈了一道,又像是被狂风给吹乱了思绪,谢姝宁莫名其妙地茫然起来。
“今后你我不必再龗见了,想要还那一剑,国公爷今后莫要再出现在我眼前便是了。”她神色冷漠地后退着。他救了鹿孔父子,说来也救过她。可他也的确,差点杀了她。
眼下的情况,实在是叫她进退两难。
索性。不见便是。
她可不敢保证,下一回再龗见,她是不是还能忍得住不还他一剑。
话毕,她提着裙子就往远处奔去,身影消失在了晦暗不清的光线中。
燕淮正低头拧着滴水的衣裳下摆,闻言一愣,待到抬起头来。人已跑开,他想追,迈开的脚步却又收了回来。
他低声喃喃着。“看来,有时候还是不该说实话……”
但实话已经说出了口,便如覆水,焉能收回。
谢姝宁又惊又气。偏生还得以大局为重。忍着,只得拼命疾行,往原先同谢翊约好了的地方而去。
小摊子前只剩下几个零零散散的人,谢翊一行人怕是出龗去观灯了,还未回来。
谢姝宁站在树下等人回来,百无聊赖,忍不住轻轻踢着树干,震得枝桠上挂着的残雪纷纷落下。落在脖子上,冷得厉害。
她并没有等上多久。图兰便提着那盏同她看上去并不相称的灯挤过人群,朝着她走了过来。
一见面,图兰就瞪大了眼睛问她:“小姐,成国公去游泳了?”
谢姝宁瞪眼,词穷。
“衣裳头发全湿了,瞧着一点也不像他。”图兰摇摇头,“吉祥都被吓傻了。”
谢姝宁干巴巴地笑了两声,道:“拿些碎银子给元宵摊子的老板,留个口信给哥哥他们,我们先回府。”
图兰也看过了灯,甚至还买了她喜欢的兔子花灯,如今见谢姝宁平安无事,更是眉开眼笑,应了声就跑去同老板说话了。
事情一处理妥当,谢姝宁就带着图兰先回了谢家。
回到潇湘馆后,她脱了衣裳鞋袜便要休息,惊得一群人都以为她是哪不舒服,忙要去请鹿孔来,唬得谢姝宁连连解释自个儿只是累了,一众人这才松了口气。
等到她在内室里歇下,卓妈妈拣起她换下的衣裳看,瞧见上头沾了泥,吃惊地问图兰:“你们这是上田里看花灯去了?”
图兰正色:“哪能,就是在东城的大街上看的灯!”
卓妈妈皱眉,“街上看灯,上哪蹭这般多泥去?”她嘀咕了几句,知龗道再问图兰也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干醋不问,只打发了她去给谢姝宁值夜。
内室中,谢姝宁躺在烧得热热的炕上,盖着厚实温暖的被子,双目闭着,却并没能入睡。
她心中思绪纷乱,理不清头绪,仿佛一个误入密林的猎人,手中握着箭,亦知龗道自己要猎杀的动物,却忽然间因为那只动物是自己所熟悉的,而迟疑了。以至于,静静伏在枕上的她,满怀心事,不论如何,都无法安睡。
这夜过后,她也果真,再没有见过燕淮。
但关于他的事,仍时常会不经意传到她的耳朵里来。
图兰跟吉祥私下偶有见面,图兰也不瞒她,回回出龗去都带着剑,这丫头不会说谎,的确是去切磋的。
谢姝宁也就不忍心明令禁止她再去见吉祥。
光阴飞逝,转眼间,时间已进了四月。
从隆冬到暮春,快得叫人来不及回首昔日。几阵乍暖还寒过后,空气里便多了夏日渐临的气息,春光眼见着便老去了。
谢元茂出了服,差事则还未定,日日急得恍若热锅上的蚂蚁,心神不宁。
肃方帝这些日子,也颇有些不对劲,花在朝政上的心思,愈发少了。听闻他最近迷恋女色,连多年来荣宠不衰的皇贵妃白氏,也对他的荤素不忌,不管是什么样的货色都往龙床上拉的行为,颇有置喙。
但他是皇帝,谁又能奈何他这一点小小的爱好。
这些日子以来,能叫谢姝宁开心的,也就只剩下了一件事。
她去岁写给舅舅宋延昭的信终于有了回音,信里还说,她的表哥舒砚,不日便会领着商队到达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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