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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江乃风境三大江之一,自须弥山南麓发源,一路流经清明、景洲,自凉洲南部汇入宿海,蜿蜒万里有余,沿途风光瑰丽,或明秀,或雄奇,或旖旎,或磊落,处处皆是胜景,而尤以出月岭一段的三滩五峡最富盛名。琅江在此穿山而过,两岸枯木萧萧,怪石磊磊,时见千仞岩壁逼面而来,一线江水时续时绝般穿流其间,愈逼仄处,愈是激昂澎湃,直让人觉得两侧万钧巨岩,竟是叫这昼夜奔腾的江水生生劈开的一般。秋往事站在船头,只觉天高云渺,山雄水奇,又见身边的李烬之被江风吹得衣袂飞扬,更显得风神清朗,英气逼人,一时襟怀大畅,朗声道:“难怪此处被称为极川,当日始帝风临远行军至此,曾叹曰‘天下山川形胜,至此极矣!’如今一见,果真名下无虚。我本还想着来日随容军顺流而下,打至此处时也来这般叹上一声,岂知竟独自先来了。”

李烬之闲闲地半撑半靠着船头护栏,眼中却是神光湛然,轻笑道:“你几时也学得阿宿一般口气比天大。此处险要,将来当真西下,只怕还有一番艰难,好在咱们是顺流,始终占着地利,如今又有卫昭站在咱们一边,这西南一方,可说是暂且无忧了。”

秋往事转身倚着护栏坐下,仰头看着他,犹豫片刻,方吞吞吐吐地问道:“五哥,卫昭他、他当真如外间传言的这般罪大恶极么?我瞧他挺好的,真看不出哪里像个奸臣。何况他如此好骗,连我都斗不过,当真有那本事翻云覆雨?”

“他并非好骗。”李烬之也坐下身来,摇头道,“他当日等于亲手害了自己妹妹,多年来积郁心中,如今终于有了线索,自是希望能找到真人,一偿所憾。他本就一心希望你是真的,你略一配合,他自然便就信了。”

秋往事随手拖过甲板上一捆绳索一个一个打着结,轻叹一声道:“他对妹妹倒是真心,花了这般代价寻到了人,我只说了一句要留在容府,他也便立刻答应了。他不过就是受了腐刑,用得着这般自卑么?我若真是何小竹,只怕便认了他了。”

李烬之拉过她手中绳索跟着将结一个一个解开,暗瞟她一眼道:“你将小竹的灵枢留给他,已算仁至义尽了。卫昭以一己私愤,搅得天下大乱,便高旭造下的孽也不能同他比,多少人恨不能拆其骨食其肉。他不愿认他妹妹,自卑故是原因之一,更多的还是因为结仇过多,怕终究连累了你。你单看他竟能把你托付给容府,便可知他在这世上,当真是没有什么可信任之人了。”

秋往事听他如此一说,这才蓦地省起他家正是覆灭于风都之乱中,不由一怔,喃喃道:“对不起,我……”

李烬之随意一笑,挥手道:“你不必介意,我若当真心存芥蒂,大哥根本便不会让我来,卫昭也不会安心让你随我回去。生逢乱世,谁身上又没有一段血仇,当着这大好江山在前,若连些许身世都放不下,又称什么男儿丈夫。”

秋往事心中微有所触,抬手抚着眉心,低叹道:“五哥好气魄,我自问若遇上孙乾,绝不能如你这般自若。”

李烬之侧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见她神情淡远,面色如常,却偏似能清晰地见到绵绵不绝的哀伤一丝一缕地自眉梢眼角渗出,直沁得自己心中亦是一沉。他微一恍惚,几乎便要告诉她即望山之变的真像,动了动唇却终是忍了下来,别开眼神道:“卫昭又何尝不是可怜之人,他若非无端受灾,如今多半也不过王府中一个寻常小吏,究竟何者为因,何者为果,又有谁说得清呢。”

秋往事侧头觑着她,轻咬着嘴唇,似是欲言又止。李烬之见状微微一笑,点头道:“我会尽力。”

秋往事一惊,讶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你这点心思还不易猜么?”李烬之微一挑眉,面上尽是了然之色,“你是想问我,若我们真有得天下的一日,能否放卫昭一条生路,可对?”

秋往事见他一副瞧透了自己的模样,大不服气,偏偏又被他说个正着,只得不情愿地点点头。

李烬之却似若有所思,定定地沉默半晌,方缓缓道:“将来情势,实是殊难逆料,卫昭如此身份,大哥若得势,未必能容得他,我如今能应承你的,也不过‘尽力’二字了。”

秋往事也知此事强人所难,本不指望他能答应,闻言已觉喜出望外,笑逐颜开道:“多谢五哥,五哥果是好人。”

李烬之微微一笑,仰头望着天空,似是出了神。天色是冬日特有的青灰,说不清是阴是晴;淡金色的太阳悬在天顶,本因刺目的光芒被层层浮云滤得绵软无力,只余那亮晃晃的一轮,乍看似触手可及般的清晰,望久了却偏又生出镜花水月般的恍惚。他抬手向天,看着那轮亦真亦幻的金轮与自己的手掌重叠,眼中神采与指缝间漏出的光芒溶在一起,竟辨不清是炽热还是冰冷。

秋往事见他神思渺渺,正暗自揣测他想些什么,忽听他低叹一声道:“你不必谢我,要你如此欺骗真心待你之人,你想必不愿,只希望你别怪罪我们便好。”

秋往事微微一怔,复又摇头道:“怎会,你们也不曾迫我,原是我自愿。何况那三十几名刺客连命都白白送了,我这些许感伤却又算什么。凭这点代价能使咱们与卫昭之盟牢不可破,已是再便宜不过了。”

李烬之面上神色略松,点头道:“你能明白便好,我们既已走上了这条路,那便步步皆是生死之局,容不得感情用事,只是此番却是委屈你了。”

秋往事失笑道:“五哥也太见外了。我如今也算同你们荣辱与共,你们的路自也便是我要走的路,又委屈些什么。”

李烬之定定地看她半晌,忽自嘲一笑道:“也是,是我多心了,你当日既选择了下山,所求的自不止是小安小乐而已,此番回去,也该替你寻些事做了。”

秋往事眼中一亮,坐直身子问道:“让我从军么?”

李烬之微微一笑,点头道:“你可还记得无恙?”

“季将军吧,我记得。”秋往事想起当门关内那名清秀斯文得书生一般的将领,点点头。

李烬之伸一伸背脊,侧头看着她道:“我把他配给你如何?”

秋往事吓了一跳,霍地跃起,低头瞪着他道:“配、配给我?”

“你想什么呢。”李烬之嗤笑一声,招手唤她坐下,“我是说配给你做副手。”

秋往事一阵愕然,讶道:“做副手?你莫非要我做将军?”

“怎了?你不愿么?”李烬之斜瞟着她。

“不是不愿。”秋往事蹙一蹙眉,摇头道,“只是我虽从小就上战场,却不曾入过正经军队,你也非不知,我连普通小卒都未必做得像样,又哪里会带兵?”

李烬之见她并不恃艺自傲,明白自身短处,心中又添两分赞许,扬眉一笑道:“你这等身手,要你配合别人确是犯难了些,原该让别人来配合你。你之长处在于临场应变,决断不疑,正是做将军的料。至于带兵……”李烬之上下打量着她,似笑非笑道,“你一个姑娘家都上阵厮杀了,底下那些兵哪里还用人带?自是个个奋勇。当今天下几名女将军手底的兵,那可都是出了名的难缠。”

秋往事在释奴营中自来都是独力拼杀,想想要入军伍与人协作已觉心中无底,更遑论是做将军。左思右想总觉不妥,皱眉望着李烬之道:“五哥你当真觉得我能做将军?我可是一本兵法都不曾读过。”

“兵法也不过前人经验,你抽空念两本便好,不碍的。”李烬之拍着她肩膀鼓励道,“何况那不是还有无恙么?他心思既细,胆略亦足,兵法也最是精熟,有他相助,你大可安心。”语毕见秋往事仍是一脸踌躇,他不由暗暗好笑,心想这丫头平日里争强好胜,当真要独当一面终究还是嫩些,当下宽慰道:“你不必紧张,我也并非就要你做什么大将军,也不过先做个千袍,管个千人队罢了。”

“那岂非太委屈季将军了?”秋往事想起季无恙当日着的似是副将服色,“他本是你的副将,如今要他给一个千袍做副手,岂非连贬数级?”

“他并非我的副将。”李烬之提起季无恙也是心情颇好,嘴角噙着笑意,“他参军不过两年,且他并非武人,任的是文职。因上回在兵策赛中拔了头筹,才赐穿副将服色。我上回也是特别挑他出去历练,也不过给了个书秘之职。这小子虽不会武,连骑射也不行,但却是大将之才,莫看今日给你做副手,将来只怕前程还大过你。”

秋往事这才心下略定,想想季无恙虽是一身文弱,但眼神沉定,气韵内敛,倒也确实颇让人觉得踏实,这才一点头道:“好吧,那我试试。”

“你既接了差,可便由不得你乱试了。”李烬之神色微敛,目光略深,“既做了将领,底下兵士便皆是你职责所在,届时若有差错,我也一般是军法处置,不会容情。”

秋往事见他提起军务便自然而然又摆出一张凛然难犯的冷脸,不由“噗嗤”笑道:“这个自然,我也非不曾领过你的罚。”

李烬之也知她非不识大体之人,面色稍霁,微微一笑道:“你这便比阿宿强,那小子凡事义气当先,每每因情害理。只是容军不同兴军,更不同释奴营,诸般规矩你皆要从头学起。咱们的太平日子过不了两天了,希望至容显决战之时,你已能与我并骑而行。”

秋往事闻言微觉错愕,倒未料到他对自己期许如此之高,回头见他眼神坦澈,似可见底,蓦地胸中一触,只觉心底满满的尽是期待,先前的些许不安忽便烟消云散。她站起身来,望着眼前山河壮丽,止不住地意兴飞扬,长笑一声道:“当日我在当门关陷入苦战之时,你破城而来,那是我第一次在战场之上体会到背后有所倚靠之感。你是我生平第一个并肩作战之人,我也定有一日,会与你同踏天下!”

回程逆流,比去时多花了几日,半月之后方至秦夏。码头上早已有人等着迎接,李烬之正欲同秋往事上马车,忽然面色一变,蓦地顿住。秋往事一惊,登时全神戒备地四下打量着,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李烬之旋即便恢复如常,一把拉过秋往事,挥手招来迎接之人的首领道:“这五百兄弟一路辛苦了,你们便先领他们好好去喝一顿,我同七姑娘自己回去便好。”

那人似颇觉讶异,眨巴着眼睛看看李烬之又看看秋往事,颇带深意地长长“哦——”了一声,便领人带着那五百军士热热闹闹去了。

秋往事犹自全神贯注地注意着周围情况,却不曾发觉半点异样,又见李烬之面上平静,眼中却有为难之色,更觉事态严重,暗暗揣测着莫非是有什么高手隐在暗处?

李烬之一言不发,拉着秋往事便走,直往闹市一带行去。此时正值午市之时,沿途嘈嘈闹闹,熙熙攘攘,叫卖议价之声密密层层地织成一片巨网覆在街上,将一切都模糊了面目,辨不真切。秋往事直被搅得阵阵烦躁,散出去的枢力转眼间便消散在人群中,丝毫察觉不到身后是否有人尾随。几番徒劳之后,她终也只得沉下心来随着李烬之,九枚凤翎中皆注满了枢力,随时预备破袖而出。

一路穿过拥挤不堪的市街,向东一拐便上了宣柏大街。此处沿路店铺稀疏,且皆关着大门,乍一看似远不及市街繁华,细看却可见每间店铺皆是庭院布局,精巧雅致,并不见富丽之象,却于细枝末节处尽显敛而不发的清贵之气。此间正是秦夏城中顶级的商肆酒楼聚集之处,最是富贵之所,街上行人不少,却多只在外间指指点点,鲜少有人叩门进去。

秋往事随着李烬之在一间颇不起眼的店铺前停步,只见当街是两层挑檐飞楼,淡棕木纹额匾上书着“鬓影衣香”四个墨色大字。楼两侧连出一道不过一人高的矮墙,围出一个小小院落,里边也是一般的树木掩映,楼阁参差,同寻常富户人家无异。院墙上不规则地留着或大或小的孔洞,正是城中近年时兴的未央式。墙面与店铺外墙上提着几处字迹,墨痕清晰,显皆是今年新提。秋往事虽不谙门道,但看那字迹或龙飞凤舞,或清姿峻骨,也知绝非出自凡手。

李烬之不动声色地四下一打量,自怀中掏出两张百两银票交与秋往事道:“你去里头挑一套女装,再配些首饰,要好些的,快去快回。”

秋往事接过银票,问道:“你不用买么?光我换衣服有什么用?”

李烬之一愣道:“我买什么?你又换什么衣服?”

秋往事一愕,挥挥手中银票道:“那你让我买衣服做什么,不是为了换装把后头的人甩了么?”

李烬之容色一凛,细细体察着身后动静道:“我们后面有人跟着?你怎么发现的,我都不曾察觉。可知有几人?”

秋往事大讶,睁大了眼瞪着他道:“你没察觉?你这四品入微法都没察觉那自然是没人了!那你鬼鬼祟祟地拉我来这儿究竟是做什么?害我紧张了一路。”

李烬之这才知是误会了,不由摇头失笑道:“我几曾鬼鬼祟祟了,不过就是来买衣服,你快进去挑一套。”

秋往事虚惊一场,甚觉不值,没好气道:“好好的买什么衣服,咱们府里那不是有裁缝么?再说买个衣服你何必这般阵势,还特特遣开旁人,我还道是来了什么了不得的高手了呢。”

李烬之面上忽现出尴尬之色,一个劲儿地催促道:“总之你快去买出来便是,同你也相干的,回头你便知了。”

秋往事难得见他脸上现出些不寻常的神色,大觉惊奇,左左右右看了个够,方狐疑道:“你玩什么花样呢?不说明白我可是不去。”

李烬之看她半晌,满面难以启齿之色,耳根竟微微泛出红色,良久方,似是下了什么决心,干咳一声,板着脸道:“也没什么,我不过就是忘了今天是四姐生辰。”

秋往事见他酝酿了半日,只道会说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事,闻言虽也微觉讶异,却仍是忍不住失望地叹道:“唉,五哥你几时变得这般一惊一乍,四姐过个生辰你光明正大买礼物不就是了,何必偏要藏着掖着弄得做贼一般。”

“怎能不藏着!”李烬之瞪她一眼,似是颇为懊恼,“岂有临着人家寿辰当日才匆匆忙忙置寿礼的道理,显是缺诚意,叫四姐知了岂不伤心?我几曾出过这等差错,定是叫你这丫头搅的!”

秋往事大大叫屈道:“与我何干?我又不知今日是四姐生辰。”

李烬之推着她道:“好了好了,你快进去,好好挑挑。”

秋往事奇道:“你究竟为何自己不进去?这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了?”

“自是见不得人!”李烬之闷声道,“这间鬓影衣香是分店,总店正在永安,咱们在这里买些服饰,回头可跟四姐说是在永安买的。但此处掌柜认得我,若与他照了面,改天四姐来时难免漏了出去,岂不糟糕。”

秋往事如何知道送个寿礼还有这般多麻烦,似懂非懂点点头道:“那好吧,我去瞧瞧。”

李烬之挥手催着她进去,自己负手面墙而立,装作品读墙上壁书。不片刻秋往事便回了出来,却是空着一双手。李烬之微一蹙眉,还未开口,已听她赔着笑道:“里头那许多花样,我着实挑不明白。你瞧我自己的衣衫都是四姐挑的,我哪里会这个?你还是同我进去吧,放心,我同他们说了你面容丑陋,不爱见人,他们已将最新款的衣衫首饰都送至后院小阁中,咱们可以从后门直接进去,见不着人。”

李烬之听她竟寻了这么个借口,一时啼笑皆非,想想总也算可行之法,摸了摸脸便随她沿墙往后门处行去。

后门早已有人开了锁预备着,两人一路行至靠后门处的一幢小楼内,果然皆未见着人烟。楼内装潢别致,并无多余饰品,只是白石地面,屋中桌面,四周墙面与屋顶斜面上皆雕着纹样。雕纹粗犷写意,不过寥寥数笔,单看一面不知妙处,上下左右合来一看却正是一幅湖山揽月图,人处屋中便似置身湖上,四面环山,顶悬明月,直看得秋往事惊叹不已。

屋中两溜仿作山石舟楫形状的椅子上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七八套衣衫,每套皆有各自的首饰相配。李烬之将几套衣服一一展开看过,挑出其中两套递与秋往事道:“就这两套中挑吧,你同四姐身量相仿,换上试试。”

秋往事小心翼翼地抱着两套触手丝滑,料垂质沉,显见价值不菲的衣衫走上楼去,在上头“听听砰砰”折腾良久方下来。只见她一身湖蓝色裙衫,外罩着一层蝉翼薄纱,裙摆拖地,线条贴身,裙上水纹随着步伐轻轻泛动,便似裁了一段清泉披在身上,本应极显轻灵出尘之态,穿在秋往事身上却不知怎地似是减了光彩,只觉她仍是那样的眉眼,仍是那样的姿态,与穿着普通布衣时似也无甚分别。

李烬之上上下下细看半晌,摇摇头叹口气道:“唉,你这丫头不适合穿衣服。”

秋往事惊了一跳,“啊?”地一声瞪着他。

李烬之指指她解释道:“你长得太‘清楚’,不管穿什么别人也是只看见人,看不见衣服。多好的衣服穿在身上,也只能叫你压住了味道。”

秋往事低头看看身上,又瞟他一眼道:“这也不全怨我,我这自在法遇上了你的入微法,自然更是加一倍的清楚,这区区一件衣服却又能弄出什么区别来。”

李烬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这件式样倒是不错,四姐穿应该合适。你再去换另一身试试。”

这衣衫穿法繁复,秋往事第一回穿着实经了番折腾,这回却是熟练些,不片刻便已收拾好了下楼。

李烬之在楼梯口仰头看着,方见上头转出一抹身影,便已蓦地呆住。入眼的是一片鲜红,火焰一般跳动而灼热,偏偏火中之人却是一色的清冷,似乎周围的热烈之意全然不曾沾染上她半分,强烈的对比反成就了某种奇妙的和谐,便似烫到极处骨中反觉冰冷,冻到顶点周身却会滚烫,那霸道而无可争议的美,像浴火的凤凰,像喋血的神祗,直是撼人心魄。

李烬之蓦地便想起了那当门城头沾着血色的清澈笑容,心神一阵恍惚,喃喃道:“你果然注定属于战场。”

秋往事见他神色怔忡,口中不知嘀咕着些什么,不由微微一怔,低下头前前后后打量着道:“这回又怎么了?”

李烬之蓦地惊醒,定定地看她良久,忽点点头道:“可以了,你换回来吧。”

秋往事连楼都不曾下完,见他说得肯定,虽觉莫名其妙,也只道这身大约当真不好,便重转回楼上换回自己的衣衫,捧着那两套衣服下楼道:“是要这蓝的这件么?我去付账吧。配的首饰也一并要?”

李烬之捡起一红一蓝两套首饰递过,又多摸出两章银票塞给她道:“两套都要,首饰也都要。”

秋往事微觉讶异,可想想李烬之同王落王宿也算一起长大,感情甚笃,也便不觉奇怪,捧着衣物便上前头去付账。李烬之仍是从后门退出,绕到前头去等她。

秋往事付完帐出来,将手中的大包小包连同找来的碎银一道往李烬之怀中一塞,讨好地笑道:“五哥,咱们打个商量,这两套衣服一套算你送的一套算我送的可好?银两你将来从我月俸里慢慢扣便是。”

李烬之斜睨她一眼,轻哼一声,挑出那套红色的塞回给她道:“这本便是给你的,不必扣银两,只是也不准拿去送人。四姐那里你同我合送这一套蓝的也便够了。”

“不能送人?”秋往事一时不曾反应过来,愣愣问道,“不能送人你给我做什么?”

“自是给你穿。”李烬之见她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无奈地叹道,“难得有不会被你‘穿没了’的衣服,我这做哥哥的也不曾送过你什么,便算补个见面礼吧。”

秋往事这才明白他是专门送给自己之意,虽对服饰一类素来无甚兴趣,毕竟也觉欢喜,开开心心地笑道:“那便恭喜五哥成为这世上第五个送我礼物之人。”

李烬之知道那前四人多半便是她爹娘姐姐同卫昭,见她似是颇为高兴,一时倒后悔不曾早些想着送她些东西。

两人叫了辆马车回容府去。秋往事一路上探头望着窗外,总觉哪里不对劲,直到遥遥望见了容府残墙,才忽地省起,回头奇道:“四姐堂堂容王妃,今日生辰这秦夏城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四姐对外头宣称的生辰是二月十六,并不是今日二月十一。”李烬之答道,“等到了十六那天自是有一番热闹。”

秋往事讶道:“为何如此?”

马车已在街边一间茶楼前停下,李烬之同她下了车,一面向容府西北角偏僻处行去,一面解释道:“如四姐这等显赫之人,生辰那日难免太热闹,反搅得自己不得安生,因此凡豪门望族,权贵之人,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富商大贾,对外宣称的生辰往往都同真实日子错开几日。如此生辰当日便可只同亲近之人聚聚,图个安乐。”

秋往事大觉讶异,啧啧叹道:“你们这等贵人便是比常人多些花花肠子,过个生辰都能弄出这许多花样。”

“是了。”李烬之回头问道,“你的生辰是在何时?这第一回咱们可得好好办办才是。”

秋往事眼角一跳,面色倏地一变,旋即又恢复如常,摇头笑道:“我太久没过,不记得了。”

李烬之见她神色僵硬,似在掩饰些什么。他心下略沉,又见她已说笑着扯开了话题,显是不愿多说,也只得暂且作罢,只在心中暗暗记下。

两人自偏僻处偷偷摸摸地翻墙潜进府内,因李烬之对府中布防了若指掌,没费什么周折便潜进了秋往事所住的撷英馆。此处不过是一座两房一厅的屋宇连着一个小小院落,因秋往事坚持也不曾配有侍从下人。此时已近日入十分,四下一片静谧,斜阳淡淡地铺洒院中,泛着温温的暖意,将这精巧而素朴的小院染出了几分寻常阡陌人家的安宁与平和,便连院中寒梅的清冽冷香也似带上了慵软之意。秋往事只觉心中微微一实,似有什么渐渐沉淀下去,舒舒地透了一口气,伸个懒腰道:“还是回来好。”

李烬之见她显是已将此处当作了自己的家,嘴角不知不觉地便透出了笑意,四下打量着道:“这里还是该放个侍女在,也好同你做个伴,现在也太冷清些。”

“这有什么冷清的。”秋往事推门进屋,转到里间舒舒服服地往床上一趴,“你们不都就在边上,我若闷了自会上门叨扰。”

李烬之倒还是第一次进她的屋子,四面环视,见房中布置素雅,除一床、一柜、一桌、一椅之外便再无其他多余家什,只是墙角床头,桌面窗台处零星点缀着些饰品,或是盆栽竹编,或是玉器木雕,未必十分名贵,搭配得却是恰到好处,只觉妥帖,一望便知是出自王落之手。

李烬之将那两套衣裳收入柜中放好,本待招呼秋往事出去,却见她懒懒地趴在床上半眯着眼,舒泰得像只窝在灶台上的猫,一时便觉不欲打扰,自柜中随手抽出一册《九洲方舆志》,坐到桌边翻起来。

秋往事迷迷糊糊地伏在床上,被褥显是近日才晒过,带着新鲜阳光的味道,暖暖地薰得她几欲睡去。直到窗外的夕阳斜斜地照进屋中晒在她脸上,她方才省过神来,抬头却见李烬之坐在窗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书,呼出的气在一室清寒中凝成白雾,旋即又消融在浅金色的斜阳中,带着陌生的气息淡淡地弥漫出去,散满一屋。秋往事忽便觉得辨不清今夕何夕,也不知身在何处,只觉眼前的身影沉定安稳,理所当然得几乎叫人想起“天荒地老”。她恍惚之中一时什么也想不起,索性重又趴回床上便想这样睡去,却见李烬之回过头来,合上书本微微一笑道:“舒服够了?”

秋往事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忽然惊醒过来,猛地坐起,讶异地瞪着李烬之问道:“你在做什么?”

“等你啊。”李烬之起身将书放回柜中,看看外头天色道,“你歇够了便起来吧,咱们差不多该走了,再不露面只怕府里便要遣人去寻咱们了。”

秋往事想起自己几乎在他面前睡着,耳根一热,倏地跳起来整着被子道:“你怎不早叫我,我又不曾当真睡着。岂有你这般不声不响坐在边上看人发呆的。”

李烬之嗤笑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倒不知你这丫头这般懒,往床上一趴竟然就半天不动弹。”

秋往事大觉窘迫,哼一声道:“我本就在等着你叫,你没动静,我自也就不动了。好了快走吧,别让四姐他们真等急了。”

两人仍又偷偷溜出府外绕到前门,早便已有一干侍从在此伸长了脖子候着。王宿也夹在其中不耐地来回踱着步,见了二人面色一喜,却又倏地板下脸来,双臂抱在胸前上上下下打量着二人,肃容道:“你们这可要好好交待,这半天晃到哪儿去了?”

李烬之随口说道:“没去哪儿,不过是小七非说饿了,又怕被灌酒,不愿随其余兄弟同去,所以我便领她上丰埠口那儿吃了些小吃。”

王宿狐疑地看着二人,终究一挥手道:“罢了,但愿你们没吃得太饱,今晚上可是丰盛。”

两人随他进了未央院。江一望等早已在浮生阁中置下酒水相候,见了面自又有一番热闹。王落恐他二人旅途辛苦,几杯之后便着他们回屋休息。自永安带回的满满一车卫昭所赠之物也已按吩咐先尽数卸在了撷英馆中。李烬之回屋沐过了浴,左右无事,便上秋往事处帮她收拾那一车的礼物。

进屋却见厅中大小箱盒堆了满地,秋往事却是不见人影。转入里间,才见她散发赤足,一身宽大长袍,身上犹自带着水汽,却竟又窝在了床上。李烬之不由失笑,指指厅中一片狼藉道:“你便任它们那么堆着了?”

秋往事懒懒笑道:“我愁什么?不是你也自会是六哥四姐,总有人来替我打点。”

李烬之见她一副耍赖之象,并无半分起身之意,也只得无奈地叹口气,转回厅中先将送与容府诸人的礼物挑出来着人带走,余下的着实没处收放,也只得遣人先尽数搬进那间多余的空屋中搁着。

正忙着,王落同王宿果然也来了,秋往事这才一骨碌爬起,跑到厅中装模作样地指手画脚。李烬之暗暗好笑,也不去揭她的底。几人七手八脚地将礼物拆出,留下些吃穿小巧之物,其余大件古玩器物便送去府内库房中收着。

一番忙碌下来,天色也已暗了,侍从传话说酒宴已备,几人便一同往浮生阁中去。

今晚既是替王落庆生,又是替秋往事二人接风,因此席上颇为丰盛,山珍海味,无所不包,尽是民间难见的珍物。众人先替王落贺过了寿,各自送上礼物,连江未然也送上了一幅自绘的王落肖像,笔触虽仍嫌幼稚,但于神韵风姿处却抓得极准,纵是五官难称毕肖,也仍能让人一眼认出所画之人。独独江一望并不曾送上什么,秋往事只道他夫妻间自有安排,也便不觉得奇怪。

众人皆是兴致颇高,席间一片热闹,忽见江未然爬到凳子上立起,歪着头伸出手来,将众人一一点了一遍后道:“为什么只有八个?七人加上二婶加上我,该是九个才对。”

王宿将她抱到自己膝上坐着,笑着道:“那你瞧瞧这是少了谁?”

江未然蹙眉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地拍手笑道:“我知道了,二叔又变回一个了,为什么不把另一个变出来?我喜欢那一个。”

“哦?”楚颉做出讶异之色,逗她道,“那一个还不是和二叔一个样?”

“不一样。”江未然肃容摇头道,“二叔会欺负我,那一个就不会。”

方定楚闻言失笑道:“你们两人若存心相瞒连我也未必分得清楚,如今倒叫这小丫头辨出破绽来了。”

秋往事听得奇怪,便暗暗问一旁的李烬之道:“三哥莫非常常不在么?未然怎地竟似不知他同二哥是两个人?”

李烬之点头道:“一来是常常不在,再来也是他两个从来就喜欢装作一人,三哥便去外头办事也往往打着二哥的名号,因此外间虽知容府有个楚颃,但清楚他容貌身份的,那是少之又少了。”

秋往事讶道:“三哥为何喜欢如此,这样一来世间岂非等于只有楚颉没有楚颃?”

李烬之眼中忽有难辨之色一闪而过,随即轻描淡写地笑道:“他们自小便是如此。也许他们本便是一人,只是错分作了两个罢了。”

秋往事虽仍觉奇怪,但见其余诸人似都完全不以为异,暗忖孪生子大约当真与常人不同,也便不再深究。

众人接着饮酒笑闹,因定好了明日一早要上普隐院中祈福,是以只饮到七八分醉意,便各自散了回去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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