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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羽少爷一声令下,我就和崔叔闻一起被送到了雍川一个叫“白亭县”的地方。素羽花钱买通官府给我们安了户籍,我们就成了当地的童生了。赶着时间一路往上考,六月院试,八月秋闱,第二年三月春闱,四月殿试——考了差不多一年。崔叔闻抱怨说其实我们可以买个贡士的出身直接去考进士的,又被素羽在脑门上狠狠拍一下:“日后万一出了纰漏,砍的是你们的脑袋!”

我一听说要砍脑袋,吓得要罢考。素羽只得又回来安慰我:“你们两个的身世一时半会儿也没办法跟别人说清楚,说不清楚,就会有麻烦,我这是替你们省了日后解释的功夫。”难得素羽肯这么说话,我扶一把几乎酸倒的门牙,抹一把感动出来的眼泪,回去继续考试。

会试的榜放出来,我和崔叔闻都在上面。

素羽用扇子遮着半张脸跟在我们后面去看榜,回来只说了一句话:“想要稳进翰林院,殿试都给我进前三甲。”

就为他这句话,我整个殿试里都没时间抬头看皇帝一眼。

结果就是,崔叔闻考了个状元,老子考了个榜眼。

——我们的文章有素羽的指点,想考不上都难。所以我坚决认为,崔叔闻考得比我好,是因为他的字更好看。

我们两个还在山里的时候,一向是不分前后,现在终于给他占先了——辟如昨天放榜之后去游街,他在前面;现在再上上元殿听封赏,他还是在前面。我要是跟他并肩走或是干脆走到他前面去了,就是逾越。

我开始觉得不好玩。

但是想想应该会有机会见一见苏青溪,我又稍稍打起了两分精神。

然后这两分精神又很快都消磨掉了。皇宫太大,我们一伙进士跟着侍卫从皇城午门进去,穿了不知几道门,走得腿脚都酸了,才望着那上元殿高飞的屋檐。殿前长长的一溜台阶,殿试的时候也没在意,现在才发觉它也忒长了。爬了半天,简直就是翻了一回山,终于看清了殿前朱红的大柱子,雕龙画凤的殿门,殿里穿红穿蓝的官儿们,还有最尽头金光灿灿的丹墀和龙椅。

我紧随在崔叔闻身后进去,也不敢到处乱看,直接就伏在了地上。视野里只剩下光滑的石地板上隐约的花纹,和自己的手。

然后所有人一起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大殿应该很大,我能听到很响的回声。一个有力无气的声音说:“平身吧。”只前面“平身”两个字说得还有点力气,后面那一声微弱得像是干瘪了的气球被刺破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我站了起来,仍旧把脸埋得低低的——这样偷着找人才不会太明显啊。偏偏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周围的人都在朝我看。

不对劲啊,要看也该看崔叔闻吧,这小子可比我耐看多了。

我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一眼周围,乖乖了不得,那一群红官袍蓝官袍的家伙不但在往我这边看,我还听到他们的窃窃私语,什么听说昨天有人看到,什么确实很像,什么花贵人还是华贵人什么的。

我彻底郁闷了。话说我是想来偷看人的,怎么就被围观了啊——

有个娘娘腔的声音打破了这阵窃窃私语。那太监拖着长长的尾音说:“谢怀真,抬起头来。”

你大爷的。你想看我,也不问问我想不想看你。不过我当然知道,在这种地方,真正下令的肯定只有上面那一位。

我只得抬起头,目光慢慢地移到了正殿尽头,坐在龙椅上的那个人身上。

我知道他姓奚,叫奚容,是奚国的第十三个皇帝——唔,还真是个倒霉的数字。

他坐在那里,似乎有些乏力,斜靠着旁边一个鼓鼓的靠垫,连身板都挺不直。不只道是不是一直养尊处优的缘故,他看上去比实际的年龄要年轻得多——只是脸色苍白,眼神也有些疲倦,仿佛病了很久。

我看他,发觉他也在看我。然后,脸上的表情慢慢地有了些变化。

我当然知道自己长的什么模样——漂亮是谈不上的,顶多比他那个儿子怀安太子要整齐些,所以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身边的大臣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听到什么了,总之他那张本来就很苍白的脸一下子更白了。

但是在这一阵算不上混乱的小骚动里,我终于可以扭头看周围的大臣们。抱歉,我今天真是来找人的——苏青溪他是翰林院的第二号人物,今天今科一甲进士面圣听封,他不可能不来。

突然皇帝咳嗽了一声,用比刚才大了不止一倍的声音,急急地喊了一声:“退朝!”

奇怪哩,不给我们封官儿了?

我正准备拜一拜走人,突然刚才那太监的声音又说:“皇上有旨,着新科榜眼谢怀真到文澜阁面圣。钦此。”

我心里“咯噔”一下。

再抬头,龙椅已经空了。有个白眉毛的老太监捧着一柄白得能羞化新雪的拂尘走到我跟前:“谢探花,请随咱家来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手脚冰凉。

素羽什么都嘱咐清楚了,却没有说过……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该怎么办。

虽然已经喊了“退朝”,但是有好多人还是站在原处,脸上的表情明摆着是要等着看热闹!我忍不住惶惶然地看了看周围,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找到了一道纤长的身影。

我觉得自己浑身一凉。

这几个月我有时也会想,不知道用一个成年人类的身体站在他面前,平视着他的眼睛,客客气气地跟他说话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无论如何,总会和毛茸茸的一团蜷在他的臂弯里的时候,有些不一样吧。

现在我才知道,确实不一样,他大爷的太不一样了!

以前做只狸猫的时候只想着往他怀里钻,蹭蹭他,用尾巴挠他,逗他笑……现在呢?现在他就站在那里,身上是一身深蓝色的官袍,头顶一顶乌纱官帽,整个人修长玉立,站在那一堆白胡子大肚子的官儿里面,正应了那一句俗话——鹤立鸡群。只见他和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正在说着什么。那老头说话的时候他听得很专注,然而旁边有人经过的时候他都恰到好处地跟对方点头打招呼,谁都没有被冷落。

我知道,如果我走上前去,拱拱手,喊一声苏大人,他一定也会对我礼遇有加。

但是我现在不想过去了。

看来我不但是身子长大了,心也有些……咳咳,老了。

苏青溪于我好比水中月,镜中花,就跟二十一世纪的小孩子看了挂在墙上的贴画,就发愿要去爬的珠穆朗玛峰差不多。

等他真的走到了山脚下,才明白这座山自己不可能爬得上去——于是也就放弃了。

我微笑着看他和旁人寒暄,瞬间释然。

看看身边,崔叔闻正转身要走,我一个箭步过去拖住他:“叔闻,等等我。”

他有点吃惊:“你不是还要去见皇上么?”

我只央求他:“等我一起走。”

他白我一眼:“半个时辰。”

那太监又催我了:“谢榜眼,请随咱家来吧!”我冲崔叔闻点点头,再朝那太监拱拱手:“好。劳烦公公带路。”一边跟着太监往后面走,一边想着自己还不如考个探花呢。榜眼榜眼……怎么听都不够神气。

出了大殿,穿过空旷的广场,重重的围墙和楼阁,不知走了多久,才走到那栋挂着“文澜阁”牌匾的地方。我正想着皇帝自己每天在皇宫里面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累都累死了,不病恹恹的才怪——就看到了那台阶下面停着的一架步辇。

于是这念头又变成——他自己成天都走不上几步路,也不锻炼身体,不病恹恹地才怪。

前面那太监小跑上去通报:“启禀皇上,谢怀真求见。”

他大爷的,现在是皇帝要见我好吧,怎么就变成了我求见——

腹诽归腹诽,现在他还是这里的老大,面子还是要给的——我还等着他把我扔翰林院去呢。我走上白石砌的高高的台阶,走进那阴风阵阵的文澜阁——啧啧啧,整天呆在这么阴冷的地方,不病恹恹的才怪——然后撩起袍子给皇帝磕头。

皇帝于是用他那有气无力的声音又说了一次“平身”。我站起来,只见他挥了挥那只苍白的手,他身后的两个宫女,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太监,还有领我进来的那个大太监,一下子都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那大太监出去的时候,还顺手关了门。

皇帝整个人瞬间淹没在一片昏暗的光里。但是他看着我的那两只眼睛,依旧亮亮的。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僵了半天,他才开口问:“谢怀真,你的文章朕看过……很好。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师承何人?”

还好,这些素羽拎都着我的耳朵叫我背清楚了的——他说了多少遍了,要是身世出了纰漏,我和崔叔闻两个别说做官,脑袋能不能保住还不知道呢。我弓弓身子:“禀皇上,臣的恩师是雍川骆静轩先生。”

素羽说,这个骆老头子非常古怪,一个人在山里隐居,二十几年谁都不见,几个月前刚刚死掉了——拉来充我和崔叔闻的老师再好不过。

皇帝点点头,眼睛里看不出来是相信了还是在怀疑。我赶紧补充:“今科状元崔叔闻也是家师的弟子,文章也做得比小臣好——”

他摆摆手打断我:“不干文章的事。你……是雍川人氏?”

我答:“是。”

他又顿了一阵,仿佛在回忆着什么,又仿佛在犹豫着什么,修长的手指一直在椅子的扶手上弹动着。这沉默令我害怕。

但是又突然想笑——记得在我来的那个时间里,曾经有个人这么说:“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皇帝在一阵沉默之后,爆发了。

“你今年几岁?家在何处?父母做何营生?家中有兄弟几人?跟那位骆先生读了几年书?你的名字……为什么叫怀真?”

我于是也一口气回答:“臣今年二十一岁,家在雍川白亭县,母亲岑氏,生小臣的时候没了;父亲大名叫谢虎,是个烧炭的,去年也没了;家里没有别的兄弟。小臣九岁时跟了骆先生读书,到骆先生故去时正好十年。至于小臣为什么叫怀真……小臣也不清楚。”

——完了,这个素羽也不知道,所以我当然也不知道,不过说不知道也没什么关系吧?!

算了算了赶紧拿点别的事情说——

“小臣家中贫寒,本无钱读书,亏了骆先生不要学费,只要我爹爹每年冬天为他烧一窑炭。所以小臣……”

皇帝点点头:“这位骆先生果然高风亮节。你……娶妻了没有?”

我头皮一炸。

难道说……皇帝想招我做女婿?不是吧——做驸马的不都是状元么?再说了,论相貌崔叔闻那小子比我漂亮,论人品……咳咳,好像我要好那么一点点,论文才我们倒是不相上下,可是崔叔闻那一手字画简直就是颜真卿附身董源了——怎么看都应该是先考虑他啊。

这个素羽也没教过,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说:“禀皇上,小臣尚未娶亲。”

我说皇帝蜀黍啊,本来我跑您老人家这儿来,可为了您翰林院里面那个苏学士;虽然现在我断了对苏学士的一切念想了,可我对你的女儿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哇……

皇帝食指在椅背上面一敲:“哦。”

我只觉得自己头皮上那一阵麻渐渐蔓延到后背,然后又落到脚底。素羽公子,素羽少爷,素羽大哥,素羽大爷,我不玩了,快来带我出去——我不做官了,我在这京城里做点小生意,或者回山里种地去——干什么都比对着这么个怪蜀黍强啊——

皇帝终于咳嗽一声:“好了。朕也累了,你先退下吧。李幸——”

刚才那大太监闪电一般推门进来:“谢榜眼,跪安吧。”

呵,原来这太监名字就取得这么有幸,不得势才怪哩。

我赶紧磕头,逃命似的大步出去了。大太监带着我到了皇城根,我大老远就看到崔叔闻两手笼在袖子里,站得笔直端正地在那里等我。我道声谢就打算走人,后面李幸突然很故意地咳嗽了两声。我这才想了起来,素羽说过,对这些奴才,“孝敬”的东西是少不得的。我一拍脑袋:“瞧瞧……我差点忘了……”

说着从脖子上解下素羽给的玉佩来,两手递过去:“今日晚生走得匆忙,身上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这块玉佩是晚生从小戴着的,一点点小意思,给公公做个见面礼——”

李幸伸了短短的脖子左右看了看周围,才接了过去,放在手里掂了掂,又凑近仔细看了看。

然后他脸色刷的一下就白了!

我被他的表情惊后退一步。话说素羽给的东西自然不会是地摊货,可是这李大太监也不像是没见过世面的——难道说这玉佩珍贵到连他拿了都手软?!

我嘿嘿一笑:“李公公,要是没别的事,晚生就先告辞了。”

他愣愣地点点:“谢探花慢走。”

我转身走人,只听到身后一阵风声,再回头,李幸已经没了踪影。嘿,他长这么胖还跑这么快,真难为他了。

崔叔闻已经朝我走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怎么样?皇——皇上找你干什么呀?”

他今天穿了身大红色的袍子,头顶着大红色的帽子,脖子上再挂朵花就活脱脱是个新郎官儿,十足的神气,就连迈的步子都有些官样了。

——可惜脸仍旧是那张清秀的脸,怎么看都是肚子里不长花花肠子的,所以让人看了特别有欺负他的欲望。

我在他肩膀上面一捶:“当状元了,神气啊你!”

他捶回来:“见皇上了,神气啊你!”

我正要再捶,手腕就给他抓住了:“此处皇城重地,不宜喧哗,谢贤弟,咱们还是先回了旅店,再研究学问吧!”

我白他一眼:“崔兄所言极是,请!”

我们今天是骑马来的。看门的小兵远远看到我们,一溜烟小跑去把两匹马都牵了来。那马一匹纯黑一匹枣红,势均力敌,互相看不对眼,牵到一处就没完没了地喷气踢打。昨天我们游街的时候,几次险些踩了旁观的路人。我跟崔叔闻说咱还是另外找两匹马好了,崔叔闻一扭头,说这样才好玩。

可是我现在看看那个牵马小兵的表情,怎么看都不像是好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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