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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晋卿皱眉,看了看这位看似清瘦却一身武气的佐史, 还有一旁刚走入的那位一脸络腮胡须的彪悍番头,不妨才短短一日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这二人应不是做主的, 他又往厅门外看,才两眼,便见门外走入了那位身姿颀长、挺拔如松的行军司马。
这一路虽同行,但始终没听他说过话,虞晋卿甚至觉得他都没怎么多看过自己,一直目视着他去上首坐下,又看着他取了案头湿帕擦拭双手后举起酒盏。
“诸位辛苦。”这似乎是他今日与巡边一行说的第一句话,“今日就当是为诸位饯行了。”
整个宴席顿时活了一般,张君奉和胡孛儿都坐去他下方右侧案后,跟随举盏。
其他官员自然纷纷举盏回应,面上一派融洽景象。
虞晋卿位置在他左侧之首,也举了酒盏,放下后主动开了口:“听闻‘军司’乃魏晋时军司马之别称,如今河西十四州特地以此称呼行军司马,可见地位尊崇。”
穆长洲放下酒盏:“巡边使博学。”
虞晋卿打量他:“比不得行军司马,是进士之才。”
穆长洲目光终于朝他看来:“原来巡边使了解过我。”
虞晋卿眼神竟不自觉回避了一下,大约是又想起了他先前那凌厉的一眼,才道:“来之前见过郑夫人,自她口中方知封家新婿是谁,因而得知。”
穆长洲不语,那看来还真是特地去了解过了。
席间连丝竹管弦助兴也没有,只有几名官员在老道地与胡张二人推杯换盏,活络气氛。
虞晋卿始终关注上首,停顿片刻,又开口:“不知凉州总管近来可好,自总管上奏心向皇都,圣人也颇为挂念,我等既已入城,此番不知能否得见?”
尽管他说得温和有礼,胡孛儿和张君奉还是齐齐朝他这里扫了一眼。
几名官员也在旁看来,又看向上首,厅中一时有些安静。
穆长洲说:“总管本想亲见巡边使,只是念在我刚做了长安新婿,才将此美差给了我。”
虞晋卿本是有意得知凉州总管近况,却一无所获,讪笑一下:“原来如此。”
穆长洲反问:“圣人既然挂念,定然也带了话给总管了。”
虞晋卿找理由带过:“朝中近来正忙,圣人事必躬亲,也无闲暇多言,因而没能多说……”话音一顿,他瞥见身旁同行官员已在朝他微微摇头,知道自己已经失言,没能得知凉州总管半点近况,倒让他知道了朝中正忙,看一眼上方,那位行军司马只端雅而坐,微露笑意。
他稍一定,又举起酒盏,只能生生领了那份逐客令:“既无法得见总管,那明日便告辞了。”
穆长洲举盏回敬,仰脖一饮而尽,还翻转杯盏给他看了一眼,仿若真诚至极。
天色刚刚擦黑,饯行便结束了。
众人都陆续离席而去。
穆长洲走出厅中,张君奉和胡孛儿一前一后跟了出来。
“军司,”张君奉低低道,“我看这位巡边使之前分明是想打听凉州动静,却反被军司套得了朝中情形,可惜只有一句。”
胡孛儿压着嗓门出主意:“这有什么,他对咱们不放心,可不是与夫人相熟?看他今日在城下与夫人说了那么多,指不定在夫人跟前就说了!”
张君奉刚想说有道理,随即又摇头:“算了,夫人哪会探这些……”
还未说完,却见穆长洲忽然回了头,眼神在胡孛儿身上一扫。
胡孛儿不禁缩了下脖子,瞅瞅张君奉,差点要问:我说错话了?
厅中有人跟了出来:“行军司马。”是虞晋卿。
穆长洲转头看他一眼:“巡边使还有事?”
张君奉见他似有话说,看看穆长洲,扯了把胡孛儿,一同先往驿馆院外走了。
虞晋卿见二人已走,才走近两步,抬手见礼,语气里带了一丝小心翼翼:“明日出城,可否与长安诸位作别,特别是陆刺史,我当感谢一番。”
穆长洲只当听不出他那句“诸位”里的欲盖弥彰,沉声说:“陆刺史就不必了,我自会携夫人送行。”
虞晋卿如被拆穿,立在原地,再不说什么。
穆长洲已转身走了……
舜音拉开房门。
天色尚早,日头初升,主屋房门紧闭,没见有人。
昨日穆长洲陪同巡边似乎没有回来,看来是要将这一行人都送走了才会回府了。
她暗自揣测,巡边一行不可能久留,说不定今日就要走了。
“夫人!”胜雨自廊下快步走了过来,“军司派人来请夫人出门。”
舜音看过去:“去何处?”
“东城门外。”胜雨回着话,已进门来准备伺候她更衣。
舜音顿时明白了,看来自己没想错,走回房中,由她忙碌。
昌风早早备好了车,在府门外等候。
舜音换了身水蓝高腰襦裙,臂挽披帛,绾发庄重,出门登上车,刚掀帘进去,忽而一顿。
穆长洲在车中屈膝而坐,袍衫宽着,束臂紧腰,似正等着她,一见她进车,眼神就看了过来。
舜音缓缓在他身侧坐下:“我以为穆二哥昨夜未归。”
“是未归,事太多。”穆长洲没说是特地回来接她的,目光打量着她装扮,落在她脸上,没来由地说,“只是送行罢了。”
舜音就猜是要送巡边一行,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又看他:“既是送行更该庄重,有何不妥?”
穆长洲总不能说是觉得她此刻太明艳招眼了,笑了笑,屈指敲一下窗格:“没什么不妥。”
车外昌风接到示意,立即引车驶出去了。
“……”舜音又看他一眼,他何时关注起自己的装束了?
马车一路驶向东城门外,停了下来。
昌风挑起车帘,送别之处到了。
舜音先从车上下来,抬眼便见胡孛儿和张君奉跨马立于一侧,领着队兵卒正等候送行。
她往路上看,巡边一行就在前方,个个都已上马,只虞晋卿一人站着,立于队伍前方,依旧身着绯红襕袍,目光早已看着这里。此时与她视线遇上,他身一顿,抬手见礼。
舜音欠身还礼,身侧人影接近,穆长洲已走来她右侧。
虞晋卿看着二人站在一处,沉默一瞬才道:“有劳封女郎相送,其实郑夫人留了几句话,只是当时城下人多耳杂,因而没提,眼下既已要走,还是告知女郎吧。”说完又看向穆长洲,“不知行军司马可否容与封……尊夫人单独说完口信?”
穆长洲看着他,忽而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偏头看舜音:“去吧。”
舜音正诧异,转过头,与他目光一触,看他眼中似带有深意,隐约会意,抿住唇,走了过去。
虞晋卿往前几步,回身站定,又看一眼舜音,恭谨本分地立于道边。
舜音离了三四步远停住,往右侧身而立:“我母亲应没留话,虞郎君有话请直说。”
虞晋卿似是想笑一下,却没笑出来,瞥一眼候在远处的穆长洲,又看她:“我原以为凉州路途遥远,女郎在此必然受苦,此番却见城中繁华,又容我们入了城,想必女郎远嫁来此,过得很好。”
舜音点头:“我一切都好。”
虞晋卿语声不高:“女郎有所不知,朝中近来颇多波折,人事调动频繁,我因此离京了数月,不想就……”
舜音心思动了动,往后瞥一眼,她此时侧站,与虞晋卿又离得不近,料想穆长洲完全能看清他们对话口型,必然已经知道他说了什么,口中问:“不想就如何?”
虞晋卿看着她,忽而又轻又快地问:“他们是如何找到你的?”
舜音一怔,只觉没头没尾:“什么?”
虞晋卿看她臂挽披帛立于眼前,眉眼如描,似已与过往身影重叠,一下勾出了回忆。
一年前去那间青山掩翠的道观中时,听闻有位落魄贵女隐居于此,他本是好奇,才悄悄去看了一眼。
离得老远,只见到一人立在山间石道上,身娇姿柔却神色冷然,遥遥望着远处,也不知在看什么,人在山中,却如心在远处。
他怔忪看了很久才记起要走,后来特地打听,才知道那是封家女儿,父亲曾是密国公、封尚书,却偏偏落于这城郊深山。
第二日鬼使神差般,他又入了观中,装作偶遇去拜会,还特地隐藏了身份,只怕引来她家族落败的伤怀。
如明珠隐于世外,本以为只有他暗中发现了,为何几月不在就已远去凉州。凉州是如何找到她的……
“巡边使!”忽来胡孛儿一声大喊,“日头已高了!”
虞晋卿顿时回神,看一眼舜音,退开一步,又抬手见礼,遮掩般道:“该作别了。”
舜音看了看他,欠身说:“虞郎君一路珍重。”
刚站直,已有脚步声至,她转头,穆长洲已大步走来。
一到她身侧,他便朝后方看了一眼。
胡孛儿和张君奉立即领了兵卒过来,都看着虞晋卿。
虞晋卿只能转身退至道上,停在马旁,目光看向穆长洲,已面色如常,礼数周到地见礼道别。
穆长洲忽而走了过去。
舜音看过去,就见他直直走向虞晋卿,在他面前抱拳还了军礼,似也礼数周到地道别,却说了句什么。
离得远,穆长洲背对着她,又在她左侧,舜音没有听见,却见虞晋卿一瞬间变了脸色,再无别话,出神般上了马背。
穆长洲已走回来,到了跟前,手在她腰上一带,往回走。
舜音顿时心头一跳,看他一眼,尚未回味过来,人已被他带着走出去,直到车旁,又被他一手握住手臂,一手携腰,送上马车。
远处马嘶蹄响,队伍正在远离。
虞晋卿坐在马上,被胡孛儿和张君奉一左一右护送往前,早已看见穆长洲的举动,亲昵出格仿若没有旁人,目光至此才完全收回。
刚才穆长洲走近时,低声说:“巡边使既然去见过郑夫人,还知我中过进士,竟不知我与她早已相识?”
只一句,虞晋卿已经哑然无言,他以为自己是先到的,还心有不甘,没想到早已晚了……
舜音坐进车中,不自觉抚了一下腰,心中还没平静,掀开窗格帘布往外看,巡边一行已远,也不知他们有没有看见方才那幕,耳后都有些发烫。
车门竹帘一掀,穆长洲进来,径自在她身侧坐下。
舜音蹙眉:“穆二哥方才做什么,不是你有意让我去探他口风的?”刚才看见他眼神便明白,是要她去探朝中之事罢了。为他探别的也就算了,现在竟反过来去探皇都中事了。
穆长洲说:“我本无此意,他若深涉朝政就不会被派来,是他自己非要送上来。我见他在你跟前也说不出什么正事。”
舜音又抚一下腰,低声说:“我看他为人君子,不及穆二哥心思深沉,如何能知道多少朝中事。”
穆长洲盯着她:“音娘是在骂我?”
舜音眼神晃一下:“没有。”说完瞥见窗格外有守着的人,怕被听见动静,便想要出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