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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

“对,回我们县读书。我们县二模是下个礼拜,振华是自己出题,我们二模是跟省里统一的卷子。”

郑家姝从来没有这么正常地跟陈见夏说过话,仿佛她们从没发生过任何龃龉,也不见往日拉帮结派鬼鬼祟祟的眼神和小动作。

“为什么回家?”

郑家姝答得迅速:“家里有点事。”

看他们一家三口的样子,家里能有什么事?报纸上每年都有报道,在乎孩子成绩的家长有时恨不得连长辈过世这种事都瞒着高考生,就怕“影响孩子发挥”。

两人心照不宣。陈见夏重新拧开水龙头,继续用通红的手洗杯子,问:“那你还回来吗?”

郑家姝一愣,猛地转头看她。

陈见夏也不自在,解释道:“家里事儿办完了就早点回来吧,因为、因为人家都说振华三模以后会有很多密卷。”

“我让王娣帮我留着,她答应寄给我。”

意思就是不打算回来了。

“高考也在家里考吗?”陈见夏忽然想到什么,“你把学籍都转走了吗?”

郑家姝低头拧抹布,迟迟不肯承认,就等于承认了。

高考报名和体检还没开始,郑家姝如果不转学籍,就还得每次都跑回振华办理;更重要的是,对县中学来说,不转学籍的郑家姝考得再好都跟他们没关系,一定犯硌硬。

陈见夏自己也是经历过一遍的人,心念一转都明白了。

实在没什么话说了,她正琢磨要不要说两句道别的话就回宿舍,搜肠刮肚时,郑家姝关上水龙头,把小抹布递向她:“你要不用这个擦脸吧,干净的。”

陈见夏忘带毛巾了,她是先洗脸后刷牙的,刚刚一直放任被打湿的碎发贴在脑门上自然晾干。

“你让我拿抹布擦脸?”

“这是毛巾!”郑家姝急了,把小方巾抖开,原来方巾的一角还印着kiki&coco,“爱用不用,不用拉倒!!!”

陈见夏被喊傻了,过了一会儿,笑了,接过毛巾,郑家姝也笑了。

“姜老师找我爸妈了。我跟他说,有好几次我都想从窗户跳出去,有次都上楼顶了,不敢跳,自己下来了。”

上次在办公室的尴尬碰面,两人都不曾提起,在班里也一如往常像看不见对方似的相处,不料郑家姝自己讲出来了。

陈见夏震惊:“你真的……难道真的想过要……”

郑家姝头摇得像拨浪鼓。

想过吗?或许有,但远没有郑家姝讲给姜大海的那样严重和频繁,她只是哭着哭着,情绪发泄过了头,回过神来才看见姜大海青白的脸色和快要烧到嘴唇的烟头。

陈见夏想到李燃提起过,他的“海哥”几年前带过的一个毕业班里,有学生因为压力过大离家出走,在跳跨江大桥前的最后关头被路过的小轿车司机拦了下来,报纸上轰动了一阵,牵扯到方方面面,振华声誉、应试教育反思……最后费了很大劲才将舆论压下去。

这么大的事,见夏听都没听说过,三届学生一茬人,即便确凿发生过渐渐也会变成传说,最终湮灭。

难怪姜大海对郑家姝上楼顶上晃悠的事情远比对她的成绩重视,迅速找来了她爸妈。起初两夫妇是死活不答应的,甚至想过要给姜大海送礼,求他别让自家孩子“退学”,后来经人提点,这个吊儿郎当的老师只是个代理的,说了不算,还是得找正经班主任。

俞丹正在坐月子,身体还虚弱,然而如见夏所料,俞丹的态度比姜大海还坚决——当然,她讲话比姜大海顺耳不知道多少倍,慢条斯理地做通了郑家姝父母的思想工作。

从一模拖到二模,夫妇两人从批评郑家姝心理素质差到循循善诱“还能不能再坚持坚持”再到批评她这孩子怎么软硬不吃哄不好……终究还是无计可施。

“我中间扛不住了,差点跟他们承认我和姜老师说想跳楼是夸张的。但最后没有,撒谎撒到底了。”

为了防止妈妈随时进洗漱间,郑家姝和陈见夏转移到了二楼的侧楼梯,一同站在楼梯转角用暖气烤手。

“我办好了就直接走了,之前谁也不知道,只有咱班长知道,班长答应我不告诉任何人,连王娣都是昨天晚上才知道的。等我走了,别人怎么说我就听不到了,笑话我跟不上也没关系,反正我听不到了……”郑家姝喃喃,语气中一分低落九分解脱,有种绷断了弦后破罐子破摔的平静,整个人芯子都换了似的。

然而不等见夏心软,她又来劲了:“你知道你因为那事儿退学时候,她们都怎么说你吗,可难听了!尤其是于丝丝,我要是你我把她掐死算了……但我后来服你了。你就跟没听见似的,理直气壮的,你都早恋被抓典型了,我只是回家备考,我更没什么好怕的了。”

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在“清白大赛”中获得了优胜,郑家姝回魂了,浑然不知陈见夏正在心里骂她狗改不了吃屎,甩开了郑家姝不知什么时候习惯性挽上的胳膊。

“反正我不想让别人那么说我。”郑家姝说。

见夏反呛:“你自己少在背后嚼别人舌根了?”

郑家姝不服气:“可是早恋就是不好啊!”

陈见夏翻了个大白眼。

虽然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郑家姝还是识趣地走了。上了几步台阶,犹犹豫豫地扭过身看着陈见夏:“早恋真的不好,但我挺佩服你的。可你做得就是不对,但是……但是……”

陈见夏静静等着“但是”后面的话。

“但你胆儿挺大。”郑家姝嗫嚅。

陈见夏示意她:你还是赶紧走吧。

二模第一科语文她完成得很快。主观题没多少修改的余地,至多在空白处尽力填满,说不定能多拿几个踩分点。检查过选择题后,其实就没什么事可做了。

作文难度中规中矩,见夏没太用心,只求不偏题跑题,反正她没文采,本就写不出花来,分数一直在48—54之间徘徊,从没编出过哪怕一次范文。

距离考试结束还有十分钟,她毫无理由地抬眼,目光茫然地从黑板上略微褪色的红色校训巡向所有人埋头做题的安静教室。这一刻的心情似曾相识,好像就是在刚入学的摸底考试的时候,上帝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彼时她感觉每个认真做题的人都在发着光,自谦又自负,谁都不服输,连带着彼时自卑胆怯的陈见夏也莫名沸腾了起来。

然而这一次,只有安静,冰冷,严肃。

陈见夏忽然想起郑家姝跑上楼梯时的背影,脚步噔噔噔,伴着“妈我来了来了”的大嗓门,渐渐远去。

轻盈得像只脱网麻雀,留了这一屋子鸿鹄。

第五十三章

遥远的相连

见夏呆坐在床上,床边是四张排名表。

一模,两次临时月考,以及最新出炉的二模。

中途王娣来敲门,问她要不要吃枣子,她爸妈从老家带过来的,刚洗好。见夏和她说了几句话,关上门,捧着铁盘坐回到床上,继续看着枣子发呆。

又过了一会儿,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噼噼啪啪按出一串倒背如流的号码,嘟了十几声,没人接。

她知道李燃的爷爷病情恶化,从icu出来没几天,又进去了。这会儿他人恐怕在医院里。

失落是有的。但不知怎么,也有一丝庆幸。还好他没有接。

这段时间李燃虽然经常跑医院,却还是坚持每天放学等她,但他们再也没有一起去麦当劳或者必胜客上自习,因为见夏还是觉得他不在自己面前的话学习起来更专心,于是他们相处的时间只剩下回宿舍那短短的一段路。

李燃说,不差这几个月,那你专心学吧。

虽然在宿舍门口道别时这样说着,拥抱着她的双臂却不肯松开,他用脸颊磨蹭着她的发丝,把扎好的马尾辫都蹭戗毛了,还是不肯松手,即便见夏原本搂着他后背的手都率先放下了。

往大门走了几步,一回头,对上少年寂寞的眼神,她转身大步跑回去,再一次扑进他怀里,踮起脚主动吻了他。

心里涌起温柔的痛意,却同时冒出念头:下一次,不要回头看他了。

交流更多是通过电话。见夏在宿舍学习时会把小灵通电池板抠下来的,睡前才打开,李燃自说自话的短信常常爆掉她内存不足的收件箱,他说着自己做了什么,哪个队又赢了球,爷爷今天精神好多了,海哥今天给你们上课又说什么疯话了吗,你要睡了吗?

我今天能给你打电话吗?

这个电话起初常常打不成。见夏凌晨一两点钟回复的时候,李燃早就睡了。

几次之后,凌晨两点的李燃竟然也醒着,声音倦倦的。

她心疼地说不必,他说,管得着吗你,我乐意。

只是渐渐地,渐渐地,陈见夏穷尽了李燃的安慰鼓励的话语。

终于吵了起来。因为无论李燃怎么说,说什么,绞尽脑汁找角度,统统只能得到陈见夏的一句“你不会明白我的感受”。

你开心点——你觉得我开心得起来吗?是我主动想不开心的吗?

下次肯定能发挥好——都多少个下次了?

陈见夏你肯定没问题的——你别说了,我没问题还错这么多题?

坚持一下,时间过得很快的,熬过这几个月就好了——你懂什么叫熬吗?高考前这几个月是能熬得下来的吗?你熬就是偶尔来上上课,我熬是用生命熬,是半夜啼血地熬!

那咱们去吃饭?——我没那么多时间可以耽误了。

一直好声好气哄着的李燃,词穷了。

“那我到底为你做什么你才能好受点?”

当时陈见夏捏着二模的成绩单,整个人都在抖,她眼泪往下滚,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冷静:“你什么都做不了。你根本不明白我的感受。你连学都不用上,你以前还问我考大学是不是为了脱贫,你随随便便就能去英国,我跟你聊成绩,聊高考,我自己都觉得我可笑。”

李燃终于爆炸了。

“不是你可笑,是我闲的,”他语气讥诮,怒极反笑,“我那么多好玩的事不做,每天几个小时窝在快餐店邦邦硬的破沙发座上看你做了三年的卷子,你太好看了,比欧冠都好看,我可太他妈爱看你了。”

他总算让陈见夏回想起了高一开学第一天就开炮把李真萍吓到撒腿就跑的“混混”。他从来都不是个软柿子,只是她捏多了,忘了。

“而且认识你以后我还爱上极限运动了,跳窗可好玩了,你想试试吗?我怎么不学习了,我轮椅都有驾照了,拄拐都能弯道超自行车,怪不得人家都说,得跟学习好的一块玩,近朱者赤了我都。”

陈见夏火力全开:“把你关家里的是你爸妈,逼你跳窗户的也是你爸妈,不用谢我,你瘸了也没改变任何事,李燃,我是靠我自己回到振华的,那个时候我都没靠你,以后也永远不会!”

在李燃沉默的时候,陈见夏挂断了电话。

后来他发了短信。陈见夏是临睡前才看到的,她抱着二模的成绩单哭到快睡着,迷迷糊糊间,还是习惯性地摸出手机,橙色屏幕上只有简单诚恳的五个字:见夏,对不起。

陈见夏把枣放在书桌上,对着衣柜上的镜子重梳了一遍马尾,从衣柜拿出外套,想了想,连书包也没背。

她漫无目的地穿街走巷,渐渐远离了振华附近的商业街。孩童们蹲在路边大呼小叫摔画片,小饭馆后门有人往下水道倾倒泔水,倒着倒着被楼上拍打被子的居民喝骂,暮春的风卷着地上的纸屑和塑料袋打转。

世界是清晰的,只有她自己被包在一层油膜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差点被地上堆的木料绊倒,才回过神。周围的房子不再是六七层的老居民区,而是平房,或者说曾经是平房——不少人正在加盖。

灰黑色墙壁上一个巨大的红圈,里面写着“拆”字,楼顶却在生长,长出了银闪闪的塑钢架和白亮亮的新墙壁。两棵电线杆中间悬挂着白底横幅,黑字写得七扭八歪,似乎被揪扯过,隐约是和拆迁有关。

见夏决定折返,远离施工现场,一转身,看见了楚天阔。

楚天阔没注意到她。他正蹲在平房的公用水管前面发呆,盯着水龙头下面的红色塑料盆。陈见夏庆幸自己刚才因为呆滞太久,没有第一时间喊他,问他为什么在这里。

他穿着拖鞋。显然是住在这里的。

在她要走的瞬间,楚天阔盯着水盆打招呼,“陈见夏。”

见夏愣了愣,走过去,也蹲下了,和他一起盯着那只水盆——原来楚天阔不是在发呆,他在看水龙头滴水。

“这样不走水表,”他说,“虽然我们没分户,但大家都这样做。”

“我知道,”见夏点头,“不急用水的时候,我妈也会往洗碗池里放一个盆,把水龙头拧开一点点,让它往下滴,差不多一下午能接两盆,淘米洗菜,最后冲厕所。”

楚天阔点点头。他俩又看了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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