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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并枕于榻,墨芳轩不好问政,便只微笑道,“陛下心情似乎很好。”
皇帝含糊地哝了声,少年拔节的身板子有妃兰匹竹的清秀,翻身揽抱住娘娘温暖的细腰。
闭眼念叨了八个字,“君臣无猜,夫妇不疑。”
三郎,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啊。
直到睡去,宣长赐的嘴角依旧是微微翘起的。
【二更】
次日天明,青鸢殿的床帐尚未钩起。
昨儿折腾得晚,宣明珠只想睡个懒觉,无奈有个人大清早便猴上她身子来舔她,唇角脸颊簌簌地痒。他也不嫌她脸上涂的玫瑰珠粉,尽数吃尽嘴里。
“别闹,让我再睡会儿。”宣明珠困得饧不开眼,迷蒙翻身,雪白的亵领下露出一段更为雪白的削肩,抬臂摸索到他的耳垂,捏了一捏,哄着他消停些。
锦衣墨冠的男子受用眯眸,又意犹未尽地碰了碰她柔软的唇,方袖出丝帕她擦面。
而后,挤在公主的枕上安静地抱了她一会儿,在她耳边道:“殿下,我给你准备了一件礼物。”
“哦……”宣明珠阖着眼,自从她逢节便能收到梅阁老特意准备的礼物,每次都出于意表,每次都有不同的喜欢,她便不再费心思去猜,擎等着收便好了。
她呓着声:“多谢,你放着吧,我醒来看。”
这是还想睡的意思,梅长生失笑吻她额头,“对不住,累着你了。”
他并非想放浪至此,只是管不住自己。从十六岁第一次梦.遗后梅鹤庭便深知,这样肮脏的一面要藏好,千万别让他开这个口子,否则一旦起了头,这些年强忍下的欲念,都会成倍反噬。
就像如今。
有这一月小别也好,让她好生歇一歇。
他摸摸女子贪睡的脸,起身轻道:“我要去趟汴州督漕,礼物待我回来才能给殿下。殿下等一等,好么。”
宣明珠脑袋昏钝钝的,原本要睡回笼觉,模糊听见话音,迟了一许,忽地睁开眼睛。
见榻前的男人已是穿戴整齐,宣明珠哪里还管什么礼物,揉眼起身,声音沙沙的:“何时定下的,怎的突然要外任?”
“昨晚见过陛下,商谈了些事。”梅长生将她按回被衾,“殿下莫担心,只是督建堰堤,快的话一月可回,我这便准备走了。你再躺会儿。”
他低垂的眸色缱绻,“等我回来。”
宣明珠仍是觉得太突然了,前一刻黏她黏得不像样,下一刻说离京这便要走了。
思及秋渐深凉,她还是起身,握着发边考量边道:“周太医的调养药剂带上了吗?呢子斗篷多备几件,跟的是姜瑾不是?食药按时,不可过劳,我回来要问跟你的人,你且仔细。”
梅长生目光温柔地一一答应着,再三让她别担心。
言语不尽,可惜留恋处日影催发,便出宫赴汴。
“一个月……”
人去了,宣明珠在帐中揉了把脸颊低喃,“昨儿还一起喝了桂菊酒的,回来时,菊花都该谢了吧。”
不过梅花也将开了。
这且还睡个什么,宣明珠唤进侍女,起身洗漱。又特意问了问值守宫门的小娥,婢娥回说,昨夜近丑时阁老的确出去过。
她睡得那样沉,竟对此一无所知。
宣明珠走了会神,坐在妆镜前由澄儿绾髻,忽见上头放着一只半掌大小的四方小朱合,底下压了张泥金纸笺。
她眉心一动,若有会意,拾起来,见上书一行清隽的字迹:礼物未达,长生先送一分利,博卿一笑。
宣明珠不等打开盒子,见字便已笑了。
而后取过小朱盒打开来,那里头装的,却是一缕红线相缠的结发。
宣明珠目光虚渺了一下子,这是……
“咦,”澄儿见了嘴快道,“这个样式的朱合,奴婢记得殿下从前也有一只的,后来……”
后来,被她烧发成灰,丢进了浴池子里。
那原是她成亲后一直珍藏的夫妇结发。
当时她一心觉得,死灰不可能再复燃。
而眼前这缕结发,依稀如昨。
梅长生仿佛就有这种不讲道理的本事,能让烧毁的再重燃,成烟的再溯还。
不是最初的样子,胜似最初的样子。
宣明珠手指搭上一粗一细缠绕在一起的两股青丝,本应觉得感动的,一念忽转:不对啊,他竟敢趁她睡着时绞她的头发?
“澄儿,你瞧瞧我的头发有没有何处少半截的?”
“啊?”澄儿有些发愣,转眼看见盒中结发,隐约明白过来,捧着公主乌黑的长发睁大眼睛寻觅,“好像,不曾有啊……”
找了半天没有,听殿下忽然又道,“不必找了。”
宣明珠想起来了,是在汝州行宫的时候,他那日以汝州剌史的身份前来拜见,当时她正命张宗子为自己梳头,震惊之下转头,头发便被篦梳带下了一缕。
他走时,将那缕发收入袖中。
这么久远的事,宣明珠以为他当时出门便会扔了,毕竟只是一缕发而已,对于有洁癖之人来说,这东西与剪落的指甲都是污物。她怎么也没想到,他一直好好地保存至如今。
“殿下怎么不语?”澄儿惴惴地问,同时心里替梅阁老着急,他送什么不好,为何要送这勾起回忆之物,万一殿下想起了过去的伤心事,又不要他了,梅阁老那两遭心头血是不是白剜?可看他何处哭去。
宣明珠却是低头一笑,将朱合轻轻地包裹在掌心中。
“我只是想起,方才他走时,忘了对他说一句话。”
本宫今日亦甚喜阁老。
*
梅长生轻装简从,为了早去早回,行程定得很紧,不过出京前他却先绕路去了趟护国寺。
听明珠说,自从送傩离开后,宣焘狠闹过几场。
不过宣明珠知道送傩与君决绝的心意,狠狠心未理,宣焘脾气再大也挣不出困他的牢笼,就这么囫囵到今日。
护国寺自打出了法染的事,经历一番整顿,香火比往年这个节令下萧条了许多。梅长生径直来到后阁,敲开那道禅门。
时隔几个月后再见宣焘,只见他碧衣消沉,唇上蓄了一层青胡茬,整个人都削瘦了一圈。
梅长生一霎有些认不得他:“四哥?”
宣焘看见来人的一瞬,目光明晦闪动。
不再口口声声让他把送傩带回来,开口第一句话:“把我弄出去。”
梅长生闻言眉梢动了动,宣焘上前,走到门边时,照例被戟卫拦住。
这位意态萧索的四爷早已没了同这起子奴才置气的心气儿,眼睛只管盯着门外之人,“你不是叫我一声四哥吗,梅鹤庭,想法子把我弄出去。”
“就算出来了,”梅长生看着他慢慢问,“四哥又待如何?”
“你们不叫她来见我,我便去找她!”
经过半年枯索的独处生活,宣焘表面上锋棱全无,实则内心的愤懑已将到达顶峰。那张俊美的脸神色扭曲着,每一个字音都从牙缝里挤出:“我会捉住她,让她明白明白,什么叫主仆之道。”
梅长生看着男人眼里的狠厉,以及狠厉背后隐隐浮现的委屈,忽而有些同情他。
“原来你还是没懂啊。”
“我什么不懂?!”宣焘忽然爆发了,握戟瞠视梅长生质问,“她跟了我五年,不过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大不了爷今后对她好点,见面三分情,她只消见我一面,自然便会回转。你只说你帮不帮我?”
梅长生轻叹了一声,摇摇头,以过来人的口吻道:“我劝四哥,若能将她放下,此时放下最不苦。不然,四哥须先认清一点,送傩姑娘由始至终都不是你的仆从,你若不能将她视为完全平等的人,不管你身在何处,困住你的藩篱都不会打破。”说罢转身即去。
留下宣焘一个人,呆呆半晌,忽笑着一拳砸在禅房的墙壁上,“放的什么屁!这五年我许她同吃同住,我身边只有她一个,还不平等吗?”
送傩,你真就这么狠的心。
我都已经这么想你了,你定然也在外头想着我,这样才叫平等啊。
那裘褪色的绿衫宛如秋末的一片凋叶,慢慢滑坐在墙角,哑声喃喃,“对吧,送傩,你怎么可能不想四爷……”
晨钟嗡然而响,禅房的木门重新阖上,照不入一缕秋阳。
*
梅长生离开洛阳的第二日,也是中秋歇朝的最后一天,皇帝兴致好,拟同皇后在御花园和皇姑姑一起吃蟹赏花。
他早早地命人向翠微宫传了信,宣明珠自然答应。
于是这天一早,宴乐之前,皇帝先到前殿将未批的奏折批覆一番。
无意间看见案旁那只盛装谕旨的玉匣,皇帝笑了笑,他说话算话,心想梅阁老好不容易求来的旨意,他便不越俎代庖给姑姑了。
还是等阁老回来,为奖他辛劳赐予他,也算圆了他的这份情意。
略微走神的功夫,皇帝又想起另一桩事,忙放笔去寻被压在已阅折子里的江琮的密折。找到了,他唤来近侍道:“给朕点个烛灯来。”
御前秉笔不知陛下白日点灯意欲何为,不敢耽搁,忙移烛台过来。
两点烛光映在宣长赐年轻的眼里,他将那折子凑向烛火,将及未及时,忽觉眼前天旋地转。
宣长赐身影一晃,从墀阶上头栽了下去。
密折从他手里落地,无声砸在驼毯上,摊散开一纸刺墨的白。
“陛下!”御前公公高呼,骇然变色上前托扶人事不醒的皇帝,向殿外喊道:“来人!快快宣太医,请皇后娘娘过来!”
待到宣明珠闻讯匆匆赶来两仪殿时,皇帝在内寝殿中仍未醒来,阖目躺在寝榻上,脸色孱白如纸。
五六位太医皆在,轮流把脉,墨皇后在一旁守着,见大长公主至,红着眼圈起身见礼。
“好孩子,别慌。”宣明珠凝眉安抚她,“陛下勤政操劳,想是一时疲累才会如此,且听太医怎么说。”
她转而见太医们脸色沉凝,轮番号脉却迟迟说不出所以然,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然而面上镇定自若,轻斥道:“吞吞吐吐作甚,陛下究竟何疾?”
“回禀殿下……”几位太医互视几眼,最终推出一位资历最老的院使道,“陛下所患,恐是、恐是血枯症。”
墨皇后一瞬盯住说话之人,脸上血色全无。
而宣明珠脑子嗡地一声,不由后退一步,被泓儿扶住。
“不可能……”宣明珠下意识摇头否认,“定是误诊!周鹗,上回你为本宫诊治便已误过,这回定也是误了,是不是!”
皇帝还这样年轻……”
“殿下。”周太医哭丧着一张脸跪下了,“前番确为微臣失误,然而陛下的脉象,与柔嘉娘娘的脉案记载如出一辙。且陛下身有低热,伴随寒颤,方才臣等以治血枯症的方子给陛下服下,这会儿烧便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