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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表问她究竟看到了什么幻术,她左思右想,半真半假的说:“那天我看到的幻象十分奇怪,一开始是个叫游戏精灵的人领着我往里走,到了一座古老巍峨的城池面前,游戏精灵就不见了,我一个人走在城里,慌得很。”

陈表皱眉问:“那座城池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只听说城里有一千多万人口,楼房高的上百层,矮的也有八九层,比五凤楼还要高大,每一幢都从里到外都贴着亮净的瓷砖,光可鉴人。在那里不用畜力就能发动的四轮铁车川流不息,一种用‘电’点燃的灯被造成了各种模样,有花有树,有鸟有鱼,有流星有弯月,有红有黄有蓝有紫,五彩斑斓,通霄不歇的亮着,使得黑夜与白天几乎没有分别。”

陈表有些不以为然,笑道:“黄霄道人是连太后都闻名请教的方士,他的徒弟把幻象做得花团锦簇,倒也不算太稀奇。只是这样的神仙生活,我们哪里敢奢望呢?不过是想一想,过个瘾儿罢。”

万贞落寞的笑了笑,并不辩解,轻声道:“陈表,不管幻术是真是假,我见过那样的神仙境地,在那样的地方生活过,就不想再跟人结亲了!不管别人怎么骂我贪慕荣华富贵,还是忘恩负义,我都不会回头!”

陈表受了几个月的冷落,心里早有准备,冷笑道:“我知道,见过了神仙生活,自然是看不上菜户夫妻的!”

万贞叹了口气,道:“陈表,不要这样,我们纵然不能结亲,全不了夫妻之情;但一起扶持长大,也该有手足之义,不应该结仇。”

这倒是,宫中人事关系复杂,一起长大的伙伴,争斗起来互下绊子你死我活的事多得很;但斗完以后遇到另一方遭遇不幸,又念旧情为对方收敛下葬的也不在少数——无它,同命相怜而已。

像万贞和陈表这种从小认识,互相扶持过的宫人,因为性别不存在利益竞争的可能,乃是天然的盟友。姑且不说其中的感情羁绊,单是互相扶持的这份心理慰藉,都不是那么容易割舍的。

万贞拖延的几个月时间,足够陈表把所有可能发生的事翻来覆去的想许多遍,此时竟然提不出心气发怒,沉默不语。万贞也安静的站在旁边,不再说话,以免刺激了他。

她来自现代,白手起家创业,虽然事业做得不算大,但有过创业成功经历的人,自然有种普通人所没有的自信和骄傲。

孙太后和周贵妃正是因为她这份掩在卑谦之下的自信和骄傲,而感觉她与别的宫人不同,另眼相看。陈表与她青梅竹马,自然更懂得她现在与过往的差别,怔怔的看了她,半晌忽然道:“你说的楼高百层,铁车行驶,千里传音一类的神仙事,我在了性禅师那里也听过。可那都是虚幻的,怎么能当真?”

万贞一怔,回想了一下她刚才说过的话,猛然间一股热血冲上头来:“你说谁?”

她说过高楼汽车,电灯夜市,但绝对没有说出手机电话,陈表说的“千里传音”,是什么人说的?

陈表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讷讷的道:“是了性禅师说的……这是个藏地来的苦行僧,据说本名匈钵,自西一路苦行而来,传法伏魔,镇压邪祟,是有名的大法师。”

苦行而来的藏传法师?难道真是老乡?万贞急切的问:“他在哪里?”

陈表脱口而出:“他在东城禄米巷胡同的智化寺挂单。”

万贞猝然间得到与现代有关的信息,哪里还有心思应酬陈表,深吸了几口气,才强自镇定下来,道:“陈表,我这段时间攒了点钱,不急着用,你先拿去走动走动,弄个好前程。”

陈表脸色灰白,低声厉叫:“贞儿!”

她虽然没有明说,但这种时候给他钱,跟拿钱买断情分有什么区别?

万贞不知道原身对陈表有没有情意,但看陈表这副伤心的模样,却是真的对原身感情极深。

可她终究不是原身,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因为怜悯而把自己陷进结菜户亲这种泥坑里去。陈表感情再真挚,那也与她无关:“陈表,我愿从此以后与你兄妹相称,互相扶持。你若愿意,明天早晨来我这里拿钱。”

陈表伸手想拉住她,但万贞身手灵活,轻轻一避,已经退了开去。她看得到陈表的不甘和怨愤,但哪怕从此以后被他寻仇,也绝不肯还给他不可能的希望,日后带来更大的麻烦,弯腰行了一礼,就退了开去。

第二天早晨万贞等了一个时辰,连针工局送官袍霞帔的人都来了,陈表还是没来。

万贞猜想他是不会来了,收好官袍霞帔后便不再等待,而是去东华门给自己录进出的门册。

第十五章 奇怪的大和尚

古代没有现代电子身份认证,禁宫诸门人员的进出,便靠类似于做账存根的“门册”起作用。需要进出宫门的人得到批准后,便拿了允许外出的腰牌到宫门禁卫处上册,将腰牌号和长相特征留在上面。等到进出时,便持腰牌与门册上的记录对比,两相符合,便允许进出。

其实宫门口每天要进出上千人口,运送成千上万的物资,禁卫亲军又偷懒,这种比对并不严格。禁卫亲军往往只看一下腰牌的式样,便会直接放人,并不会仔细去对门册。像万贞以前,虽然没有进出宫门的资格,但胡云那里借来给她用的腰牌是可以出宫的,禁卫亲军吴扫金明明看出身份和人不对,却也没有阻拦。

可借用别人的身份腰牌出入,总归不自由,现在自己可以进出宫门,才叫心情舒坦。

万贞恨不得登记好后立即去找老乡,等门册录好后,便出了宫门,往外张望,心里犹豫不决。她是极想现在就去找人的,但这个时代与现代不同,女子独身行走有很多不便,况且宫外路径不熟,即使她能找几个小福那样的小宦官陪同,在宫外找人也不一定就顺利。

她在宫门外徘徊良久,忽一眼看到一队轮班下值的亲军卫士打着呵欠,拖着腿的从前面走过,人群中却有张熟脸,心中一动,唤道:“扫金哥!”

亲军卫士里的吴扫金停了下来,沿着声音一看,见是一个身着女官服饰,有些面熟的少女叫他,不由有些奇怪,只是想不起来她是谁,却不好怎么称呼见礼。

万贞见他发怔,一群亲军卫士也在旁边看着,索性大大方方的走了过来,对一众亲军卫士行了个福礼,微笑道:“小女子奉娘娘之命出宫办差,因是女子,出入有些不便。恰见扫金哥面善,故来请他帮衬一二,还请诸位哥哥行个方便。”

众亲卫面面相觑,他们负责守卫宫门,跟女官打交道的时间不少。可眼前这女子站在面前不比他们矮,且腰身笔直,肩膀端正,猛一眼看过去,竟比他们大多数人都要有气度。纵使弯腰行礼,也没见多少女儿柔软,倒像是个俊俏英挺的儿郎,让他们感觉无比的别扭怪异,却又并不反感。

吴扫金到这时候才认出她来,啊了一声,道:“喔,你是那个……呃……谁?”

万贞接口解掉他的尴尬:“我姓万,蒙太后娘娘青眼,新近接了外务,刚上了门册,自明天起就要出宫办差。”

都说是宰相门房七品官,天子家奴也不差。这守门的亲军卫,上有指挥使,同知、佥事等上层高官,下辖东西两司房、经历司、南北镇抚及十四个千户所。正式在编的人员,如守门的吴扫金等人,并不是小兵,而是校尉和力士这一级别的校官。

只不过宫门口进出的多是贵人,才显得他们这些校官地位低贱,以至于连出入的宦官也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一个小火者就敢对他们喝斥来去。万贞身为女官,客客气气的称呼他们为哥哥,初见面的好感度是刷足了,见她要寻吴扫金说话,都让开了去。

吴扫金弄明白了万贞的身份,却更是稀奇,问道:“万女官有什么事找我?”

万贞和他往日没有交情,只是从小福嘴里听说这人在门卫亲军里算是比较好说话的,一般不刁难人,除了略有些贪财外,没有别的大毛病,因此她的话也直接:“实不相瞒,我被派了个每天出宫的差事。虽说有宫里的人手帮衬,但中官跟外面的商人打交道毕竟少,对市井不熟。我想请扫金哥为我招四个军余,在我出宫办差之日护送,每月算二两薪酬给你,如何?”

能在宫门任卫士的,都是世代军籍的正式官校,没有正职工作但籍在军中的叫“军余”,才是吴扫金手下的小兵。军余除了帮正式亲军顶班或者打下手能拿到饷外,基本没有别的收入,有机会给手下增加收入,吴扫金当然愿意,还价道:“四个礼军余,二两银子一个月太少了,要知道锦衣卫的力士,一人一个月少说也能收到四五两银子呢!”

万贞轻轻一笑:“锦衣卫的银子是好拿,可恐怕真让扫金哥去拿,你还不一定肯去。”

吴扫金道:“瞧女官说的,有银子拿,谁还怕咬手不是?”

他嘴里不让步,但心里却也知道,真让他去锦衣卫,他是不肯去的。因为锦衣卫干的差事虽然肥,可也太招人恨,属于在编的坏人,地位跟现代的城管也差不多。现代社会有出路有前程的人,有几个愿意去干城管招人恨?

万贞心思一转,道:“扫金哥,你也知我是中官初领外差,手头窘迫,却比不得锦衣卫捉的肥羊。这样吧,我一个月补你们五两银子,如何?”

这个时代的金银购买力强,五两银子可以折成上好精米五石,粗粮差不多二十石,对于底层的军余来说,已经算是肥差。吴扫金盘算了一下,又还价:“万女官,你也知道军余的日子苦,若是当差之日,你有什么例外收入,须得分润我这些兄弟一二。”

万贞轻轻一笑:“我就没有吃独食的习惯,若有份外的东西,不消你说,我也会分润一同办事的人。”

价钱讲好了,吴扫金便问:“不知女官何时用人?”

万贞道:“我想在明天正式办差之前,先去智化寺求个签。扫金哥不妨回去后就帮我把人找来,午时出发。”

吴扫金答应了,万贞等他走了,也回了宫里,去找小福。

宫里宦官和宫女分属两套系统管理,办的差事也有区别,一般联络、打杂、维修、搬抬一类的事务都是宦官干的;而宫女负责的多半是近身服侍、裁缝洒扫一类的细务。

但不管怎么分,宦官和宫女都是贵人的役使,彼此互相帮衬是常事。宫女经常托宦官跑腿,宦官也经常托宫女帮忙缝补。至于在各级的女官和太监那里,借用人手可以去值房里找没差事的闲人,只要留个话就能直接带走。

小福长相不好,靠山又倒了,在小宦官的群体里属于最低层,没有固定的差事,每天只能在庑房下等着,运气好的时候有差事能混一两个赏钱,运气不好的时候可能连饭都混不饱。万贞过来找他办差,他高兴的都要跳起来了,连忙问:“贞姐姐,您出去办差,有什么需要我去准备的吗?”

万贞知道他的处境不好,先给了他一个装碎银子和铜钱的荷包,道:“好好打点管车马的兄弟,再给我找两个手脚勤快,能出宫跑腿的人,早点吃完午饭了赶车来接我。”

小福连忙道:“姐姐放心,我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有钱好办事,等到万贞吃完午饭,小福已经带了两个小伙伴赶着车来接她了。一行人出了东华门,吴扫金带着四个军余正等在外面。

两厢汇合见过礼后,便由一名熟悉路径的军余坐在车辕上指路,向东城禄米巷胡同的智化寺赶去。

东城禄米巷以转运、发放经漕运送来的官员禄米而得名,富庶热闹得很。万贞一行紧赶慢赶的到了智化寺,一打听,才知道这位藏地来的匈钵大和尚由于佛法与智化寺的道统有别,昨天就已经离开寺里了。

万贞一腔热血,迎了兜头冷水,说不出的失望,连香都不想上了,吩咐小福调头离开。

众人虽然不明白她找匈钵大和尚有什么事,但却懂得看脸色,也不多话,依言退出了智化寺。

智化寺香火鼎盛,他们一进一出间外面又来了一队官眷来上香,路让不开,万贞便下了车,让几名军余帮着小福把车推到旁边让人家先过。

她站在路边,雌雄莫辩,不少人侧目而视。万贞暗暗叹气,正想回避一下,突然觉得对面一座茶楼似乎有人用不同别人的目光打量她,不禁一怔,很自然的回看过去。

对面茶楼临街的窗口上,站着个高鼻深目,颧骨突出,肤色偏黑,脸颊上却带着两团高原红的大和尚。两人目光相对,万贞突然觉得心神恍惚了一下,明明她与那和尚隔着有十来米远,但这段距离却似乎一下消失了,她竟连那和尚瞳孔边上一圈淡淡的蓝色圆环都能看清。

甚至她还能感觉到这和尚的眼睛特别幽深,就像倒映着夜空一样,宁静,而又充满了神秘。这和尚,有些古怪!

她心中警惕一起,那和尚的眼神也就变了变,随后她便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女菩萨莫怕,贫僧并无恶意。”

隔这么远,大街上又是一片喧嚣,她竟还能听到这和尚的声音,究竟是无意间被催眠了,还是这和尚有真本事,身怀异术?

万贞大吃一惊,凛然问:“没有恶意?听你说这话,你好像知道我?”

那和尚道:“女菩萨心中若有疑惑,明日清晨,我在东华门外护城河桥头等你。”

第十六章 神游不解之缘

大街上行人来往,商贩吆喝,喧闹无比,就是隔个十来步,想要说话让人听见,也是扯着嗓子大声呼喊才行。可那和尚的声音柔和轻缓,就好像坐在静室里与人交谈一样,却偏偏一字一句的送到她耳边来,听得清清楚楚。

万贞惊疑不定,下意识的就想穿过人群找到对面茶楼上去。那和尚却冲她摇了摇头,双手合什行了个礼,转过身去对站在他身后的另一个人说话。

万贞顺着和尚的动作一看,他身后那穿着蓝色绸衣,面白无须的年青人,赫然是陈表!

万贞瞬间颈后寒毛直竖!昨天陈表才跟她提及匈钵大和尚,今天就见他跟在别人身后暗里窥视,他这是……用这和尚来查看她的根脚来了?

她心思转动,身体的反应却比思想更快,见到陈表的瞬间,脸上就已经露出了笑容,并且伸手用力的挥了挥,又招了招,示意陈表快点下楼,搭她的车一起走。

陈表面色复杂的看着她,好一会儿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指了指身边的和尚,示意万贞自己先走,他还要陪客。

万贞已经猜到这个和尚十有八九就是陈表昨天说的匈钵大和尚,但这时却装作寻人不遇,也没想到他会和匈钵大和尚在一起的模样,确定他不和自己一起走,就招呼小福驾车回宫去了。

她怀疑这个匈钵大和尚是同乡,但又觉得从他的举止称呼来说,这不像是现代人的习惯,一时心中犹疑不定,不知道应不应该去赴这和尚的约。

她六神不安,胡云却以为她在为新差事紧张,把她叫去安排事务时竟还安慰她:“没事,新南厂的事务简单,又刚刚整肃过一次,不难管的。我已经发令新南厂,明天上午辰时他们会派人来东华门外接你。”

咦?万贞连忙道谢:“多谢姑姑关照。”

胡云叹道:“你既然有志气去学办外差,能帮的地方我自然会帮你一把。等到了宫外,那就要靠你自己多长点心眼了。”

万贞笑道:“姑姑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人轻易欺负……真有人敢欺负我,我肯定二话不说,回来找您做主。”

胡云笑嗔:“惫赖货!”

万贞是她从小宫女带到现在的,在孙太后没有赏识之前,正是胡云关照才会让她十六岁就当了小头目。若说以前她照顾万贞,是出于教养关系而生的情谊,现在她对万贞的支持,就多了几分投资的意味。

对来自现代的万贞来说,投资这种利益关系,可比感情更容易把握。

胡云一走,万贞就下了决定——无论有多大风险,她一定要去见见匈钵大和尚!

没有别的原因,她太需要一个同乡了!

只有同乡,才能理解她,才有可能让她认同,才能舒缓她被世界遗弃到这几百年前的时空的恐惧和焦灼!

更何况那匈钵大和尚看上去颇有几分神异,假若他真是同乡,那他会不会也像她一样在寻找回乡的方法?

她拿出纸笔,写写划划的推演明天去见和尚可能发生的事,屋外有人敲门,却是陈表来了。

陈表哄了她出宫去见匈钵大和尚,自己却领了人旁边窥测,这个举动里蕴含着莫测的凶险。万贞心中戒备,但神色却不见丝毫异样的打开了房门,让陈表进来,又给他倒了茶水,这才道:“陈表,我今天去了智化寺,找你说的那个了性禅师,但没找到。”

陈表嗯了一声,神色莫测的说:“我看到了,那时候了性禅师就在我身边。”

万贞吃惊的看着他:“那个和尚就是?你……怎么都不告诉我?”

陈表沉默不语,半晌,才道:“贞儿,你是不可能再与我结亲的了,是吗?”

万贞一怔,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着他,缓慢而坚定的说:“对不起!”

陈表凝视着她,缓缓地说:“我去找禅师,是因为你那天的话,我想问问,像你在幻术中经历的梦游神境的事,会不会对你有大损伤,需不需要收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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