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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是眼含期待地望向沈墟。
玉尽欢也望向沈墟,眼中含的却是戏谑。
事已至此,沈墟还能说什么,是他执意要来救人的,只好硬着头皮点头:“裴三侠放心,我自能全身而退。”
三人于是定下计策,又就细节商议妥当,临走时忽闻扑通一声,西门凝烟朝沈墟盈盈跪下,垂泪道:“沈公子恩义,小女子感激不尽……”
沈墟忙扶她起身,他拙于言辞,思来想去也只憋出一句:“祝你夫妻多安乐,举案齐眉。”
西门凝烟脸上一红,她情意绵绵望了裴毓一眼,柔声嗔道:“什么夫妻,我还没跟他拜堂成亲呢。”
沈墟见她眼转秋波,两靥生羞,泪中带笑,娇痴可爱,不禁莞尔。
自始明白,原来情能使人如此生动。
是夜,“孔老六”给隔壁家小娘子捎完话,又在伙房多耽了些时刻,最后仍带着徒弟“小张四郎”从客栈正门大摇大摆地出去,众镖师既见他师徒得了总镖头的允许进来,自也不会再拦他俩出门。
西门凝烟则在丫鬟紫衣的服侍下上榻就寝,裴毓仍持刀守在门外。
一夜无事。
大婚当日,清晨,裴毓倒转刀柄在门上闷声敲了敲,提醒房内二人时辰已到,是时候起身梳洗打扮了。
房内寂寂,一抹朝晖自古朴窗棱斜射而进,一只骨肉匀停的手分开绫罗暖帐,宽大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清瘦腕骨,肤白胜雪。
“睡得好么?”榻边,身量明显长了许多的“紫衣”姑娘正意兴阑珊地支手托腮,闲敲扇柄。
“还好。”账中人揉揉眼睛,乌发披散,嗓音略带沙哑,“只这榻上的垫子太软了。”
“紫衣”嗤地轻笑,娇滴滴道:“金窝银窝不如家里的狗窝,你呀,我给你相命啦,这辈子没有富贵命。”
“没有就没有,我稀罕的么?”沈墟赤足下地,扭头瞧见大一号的身穿绯色裙装的“紫衣”,脸色变了变,紧跟着颈边耳后便起了明显的红晕。
“想笑就笑,别憋着。”“紫衣”变回玉尽欢的嗓音,翻了个水灵灵的白眼,“君子从时,顺势应变,应……”
“应不拘小节。嗯,我明白。”沈墟也不憋着了,展唇轻笑。
“那我好看么?”玉尽欢双指并起拈起鬓边一绺小辫,芙蓉面,柳叶眉,勾唇时左颊上还有浅浅一个小梨涡,还原至此,狡黠灵动,远胜本尊。
好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
只是个头委实大了些。
沈墟掩唇低头,肩头一阵轻微起伏,半晌才抬起头,唇边笑意未散:“嗯,挺适合你。”
原本他雪衣乌发,剑眉玉颊,清凌凌无挂无碍,恍若谪仙。
此时玉尽欢逗得他粲然一笑,满室晨曦中,他身上便现出一些人间烟火气。
玉尽欢满意了,玉扇遥点那边几口红漆描金的大箱子,箱子敞开着,里头堆着凤冠霞帔,珠钗玉钏,脂粉花钿。
“笑也笑完了,该你了。”他抱起双臂,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沈墟:“……”
是了,该来的总要来。
沈墟今日要代西门凝烟当一回新娘子。
昨日,他与玉尽欢裴毓分析来分析去,客栈与赫连府皆是严防死守,沅芷要杀西门凝烟,两头寻不到破绽,定要在迎亲路途上趁着人多混乱之际下手,所以玉尽欢要助西门凝烟逃婚,西门凝烟一走,往下无论再发生何事,再牵连不到她。
然而西门凝烟一走了之,婚事却不能就此中断,否则就没有鱼饵引沅芷上钩,沅芷今日罢手,往后却不一定善罢甘休,她身上已系三条人命,难保不再痛下杀手,株连无辜,要想彻底解决此事,还需尽早找到她,将个中是非恩怨扯个直。
沈墟虽然内心抗拒,但君子然诺,只得走过去,抖落开大红嫁衣。
只见百花裥裙,朱纬金绣,赤螭璎珞,珠光宝气,喜极,艳极,盛极。
他忽而心生感伤,心想那簪花夫人情根深种,疯疯癫癫,穷极一生,也不过是想如正常女子一样嫁个如意郎君。
求而不得,便心生怨愆。
玉尽欢见他怔怔地捧着嫁衣发呆,也不催他。
过了一会儿,沈墟叹口气,自去屏风后摸索着更衣。本来女子衣裳已是繁琐,嫁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厚不说,还很重,他折腾得满头大汗,终于穿了个七七八八,也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弱不胜衣。这衣裳根本就不是人穿的。
好在西门凝烟虽为女子,但身形高挑,加上沈墟本就清瘦,腰身极细,长袍广袖的女子嫁衣穿在他身上,也不显得有多不称。
约莫花了一盏茶的功夫,他才磕磕绊绊地出来,手里还举着根宽腰封,朝玉尽欢投去求救的眼神。
尽力了,手笨,这个真不会。
玉尽欢原本在慢悠悠饮茶,茶杯本已举到唇边,见他实在可怜,又转而放下,起身过去从他手中抽了腰带,吩咐道:“双手架起。”
沈墟乖乖敞开双臂。
样子就像是要揽人入怀。
玉尽欢扯唇一笑,低头为他束腰系带。
沈墟垂落眼睫,感觉到玉尽欢的一只手稳稳固定住他的腰身,那只手大且有力,源源不断的凉意穿透重衫蚀刻在腰侧肌肤,慌张中,他打了个寒噤。身体的微颤似乎被玉尽欢察觉,沈墟只觉腰间蓦然一紧,玉尽欢猛地扯动手中长长的系带,他整个人就被这股突如其来的大力扯近了,近到两人气息交错,眼神相接。
沈墟在玉尽欢深深的瞳眸中看见了自己。
烈火红装,面若桃花。
他从不知自己也能如此明艳张扬。
玉尽欢一眨不眨地看他,眉梢轻挑,眼里逐渐蓄起玩味:“你脸红什么?”
第35章
沈墟推开玉尽欢,往后退了两步,淡淡道:“热。”
五月初五,暑气渐盛,嫁衣厚重,说热也正常。
“只能委屈你忍着点了。”玉尽欢也退后两步,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女子爱美,总是不惜代价的,你且受一阵儿。”
说着他领沈墟到妆奁前坐下。
沈墟看着镜前一字排开的瓶瓶罐罐,胭脂水粉,反抗:“这些就不必了吧。”
反正出门时头上蒙个好大的喜帕,什么也看不见。
玉尽欢手执木梳,撩起他肩头乌发,从镜中睨了他一眼:“紧张什么,只是帮你束发而已。”
沈墟放下心来,坐着任其摆弄。
坐着坐着,觉得这种情状好生新奇,玉尽欢竟会为他梳头,而他也竟然心安理得地受了,并不觉得哪里奇怪。
其实他若在世间多走走,就会听说,夫为妻描眉梳发都是常见的闺房之乐。
他二人一个不懂,一个虽懂却向来随心所欲,不经意间做尽了人间缱绻事。
玉尽欢道:“挑个簪子吧。”
沈墟瞥了眼那些精美考究的金簪玉钏:“用我自己的就好。”
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根在沿街小贩那儿随手买来的木簪。与其说是簪子,更像是根未经打磨的筷子。
有点丑。
一段时间相处下来,玉尽欢多少也有点了解沈墟。不问自拿是为偷,这些金银首饰都是西门凝烟的,越是贵重,沈墟就越避之三尺。
风不及可真是教出一个品行高洁的好徒弟。
玉尽欢最后也没用那根木簪,他拆了自己日摇夜摇的扇子,用玉扇骨做簪,插进沈墟挽起的发间。
沈墟没问他为何这么做。
玉尽欢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这么做。
他只是觉得,君子如玉,沈墟配得上。
吉时已到。
外间鼓噪。
沈墟在半敞的窗缝里瞧见底下浩浩汤汤的迎亲队伍,精神抖擞的轿夫们抬着八抬大轿,一路敲锣打鼓,吹吹打打,逶迤而来。
队伍前,一匹威风凛凛的枣红色大马上,安坐着一位年轻男子,锦衣绣服,英挺俊朗,正是今日的新郎官,琅琊城少城主赫连锦了。
沿街挤满了看热闹沾喜气的民众,恭贺声不绝。
客栈里也是人人忙乱,丫鬟们进进出出,西门凝烟的父亲西门昼携了续弦进来,谆谆叮嘱三从四德为妻之道,说了半天,没听女儿回上一个字。
但见西门凝烟早早蒙上了喜帕,不言不语,一动不动,遇到什么不能不答的,就由贴身丫鬟紫衣代劳。
紫衣只说小姐是出嫁在即,不愿与老父相对,免得在大喜日子哭哭啼啼徒增伤感。
西门昼叹了口气,他岂不知女儿就是不想见自己?他也知女儿情系三徒弟,嫁得心不甘情不愿,此时自是心里有气怨他恨他,但与赫连家的联姻势在必行,为了家族运道,牺牲一点儿女情长又有什么打紧?再说赫连氏家大业大,那裴毓就是拍马也比不上的。唉,恨便恨吧,时日一久,她自能明白,为父都是为了她好。
在房内枯坐了一阵儿,大弟子刘钟大步流星而来,于门外朗声通报:“师父,新郎官儿已候在楼下。”
西门昼点点头,最后望了一眼女儿,拂袖而去。
沈墟见人走了,这才松了口气。方才他不言不语,还生怕西门昼起疑,没想到竟就这么轻轻松松蒙混过关。
玉尽欢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沈墟想起玉尽欢扮作紫衣,扮得惟妙惟肖,对答如流,心中不免叹服。
论演戏,姓玉的若自居第二,就没有人敢称第一。
在紫衣的帮助提携下,沈墟被左右搀扶着,成功地出了客栈,坐上了花轿。
花轿很稳当,沈墟全程凝神戒备,戒备了一路,一路竟然相安无事。
花轿于是由正门抬进了赫连府。
沈墟开始有点慌,簪花夫人没选在迎亲路途上动手,难道就此罢手?那……他待会儿岂不是真要跟赫连锦拜堂成亲?
宾客喧哗,觥筹交错。
红盖头下,来来去去只能见到许多双脚。
从这许多双脚,沈墟已能想象厅中如何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他这冒牌的新娘子第一次希望簪花夫人快快来到。
再过不久,他被扶至厅中,左手边站着赫连锦,右手边站着“紫衣”,面对敞开的大门。
那厢傧相唱道:“一拜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