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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他把阿黄给了叱云月养,然阿黄离了他便不吃不喝,只好将它领了回来。
不承想,它挨了几日饿还不肯学好,又故技重施要他去找岑樱。这惯会装可怜的劲儿,简直和它那主人一模一样……
他实在被阿黄叫得烦,想起岑樱,俊挺眉目深深敛起,车外前来应命的侍卫长方探了个头,觑见这冰冻三尺的阴寒忙又低了头去。
嬴衍未觉,径直命道:“郑卫之诗,轻靡淫逸,传孤命令,今后,民间不得再传唱《子衿》。”
不许民间唱《子衿》,这算什么道理?侍卫长有些为难,却半分不敢表露出来,连声喏喏领命离去。
还未走出几步却又被叫住:“罢了。”
“走吧。”他拂下车帘,语中却带着深深的疲惫。
是他抬举她了,岑樱一个背叛他的农女,怎配他如此大动肝火又大费周章地下此命令。
他真正恼的是,离开云台已历半月,他眼前还是会时不时浮现少女纯真甜美的笑靥。
有时是她爬到槐花树上摘槐花,花明雪艳间,少女回眸莞尔,皓齿明眸,花面鲜妍。青色的衣裙在晚风中飘啊飘,暧昧不休。
有时是她在杏花树下采摘杏花簪于发间,回过头笑吟吟地问他“闷罐儿,我好看吗”,再在他不经意抬眸的时候扑进他怀,一点儿也不矜持。
而在方才听见那歌声之时,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又变作了她趴在他背上唱《子衿》。
睁眼是她,闭眼是她。失神是她,梦境里也是她。
防不胜防,避无可避。
嬴衍烦不胜烦,愈想,又愈恨。岑樱瞧着那么爱他,他也信了她爱他,动了恻隐之念,想带她回洛阳。她却能在紧要关头毫不犹豫地背叛他、推他去死,可知这世上情爱之不可信。
她最好别落到他手里,否则,他定会将她碎尸万段。
*
车队行进了一日,于傍晚时分抵达了西京长安。
大魏采用两京制,都洛阳之外,亦在长安修建了宫阙府邸。是夜,嬴衍在长安宫接受了留守西京的官员跪拜,住进了从前的太子东宫。
当今登基以前获封秦王,府邸正是长安宫,这处东宫亦是嬴衍七岁入洛以前的住所,此后每一次来长安处理政务,他亦是住在此处,但此时,躺在这方熟悉的床榻上,他却有些失眠了。
远去了西北夜里的风沙与狼鸣犬吠,宵禁之后的长安,静谧得仿佛一副流动的画。
帷帐上垂下花鸟纹鎏金银熏球,中燃梅花龙脑,暗香袅袅,再无那破旧村屋里潮湿土腥的气息,恍若隔世。
嬴衍睡不着,披衣起身,点了灯去案旁看一卷《春秋繁露》。
案旁云龙纹香几上置着方玉盘,里面放着一块绣了樱花的旧帕。
他俯身拾起,却是岑樱给他绣的那块帕子。应当是塞在了从前的衣物里,被哪个不长眼的浣洗下人翻出,又呈了上来。
他俊眉微皱,看着帕子上歪歪扭扭的一枝粉白山樱。
经线与纬线在灯下根根分明,灯火氤氲,似映出小娘子白皙甜美的笑颜。
他闭一闭眼,压下心底那股悄然而起的熟悉的躁郁,扬声朝外喊道:“来人。”
进来服侍的是他在东宫的内坊令梁喜,三日前方从洛阳赶来,听见响动忙应了声:“奴在,奴在。”
“殿下有何吩咐。”
“去烧个炭盆。”嬴衍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炭盆?梁喜满头雾水。
四月的长安已然入了夏,已是快要置冰的时节了,怎么会需要烧炭。
但他也不敢多问,忙应下去置办了。炭盆呈上后,嬴衍将帕子径直扔进烧得正旺的炭火里,冷冷地扔下两字:“扔了。”
民间的白绫布粗制滥造,遇火则燃,很快便被炭火席卷了去。
梁喜在旁看得分明,那帕子上绣着樱花,显然是某个小娘子所赠。他家主子还从未收过女孩子的东西呢,心头“哎哟”一声,颇觉可惜。
冷不丁头上飘下一句:“你很不满?”
老宦官打着啰嗦跪下:“老奴不敢!”
嬴衍却古怪冷笑了声:“你这老奴若喜欢,拿去就是。”
语罢,也不理他,径直起身回内室去了。
梁喜暗打了自己一巴掌,五十好几的人了,还没点眼力见,多这个嘴做什么,仓惶谢了恩抱着炭盆出去。
殿内守夜的两名宫人见内坊令亲自奉盆而出,忙上前接过:“阿耶,让婢子来。”
另一人则道:“这炭灰还未熄灭不能直接倒,奴去找个罐子盛些水……”
宫人说着便抱着炭盆匆匆出去。螭云帷帐里,方欲躺下的嬴衍忽然惊起:“她说什么?”
还未退出殿去的宫人大骇,忙放下炭盆折返了回来,跪在水泥金砖的地上不住地磕头:“婢子该死!婢子该死!”
嬴衍脸色阴寒:“你方才说什么?”
“奴说……奴是说……”
他目光有若冰刃一般的凛冽锋锐,语气更是不善。宫人吓得花容失色,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一样,战战兢兢地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嬴衍面无表情地听罢:“孤不喜欢罐这个字。”
“今后,东宫内外,皆不得称此字。”
作者有话说:
樱樱(拿着大喇叭):闷罐儿闷罐儿闷罐儿,子衿子衿子衿——
第16章
抵达了长安,距离回洛阳不过是三五日的光景。洛阳城里,崇尚道教的皇帝犹在上阳观中闭关,遂由皇后苏氏代为传旨,将太子回朝的消息散了出去,命太子太傅苏钦及嘉瑞二王亲至长安接迎。
嘉王嬴徽及瑞王嬴徯都是圣上当年宠爱的崔贵妃所生,崔贵妃的堂姐又是定国公的发妻,二人事先从薛崇处得到了消息,面对这个即将回宫的长兄,既惊且惧,却又无可奈何,连夜收拾了行礼前往长安。
早前那些有关更换太子的提议早已悄无声息地消失,原先依附嘉王、瑞王一党的大臣心有戚戚,洛阳城中,一时山雨欲来。
……
洛阳,上阳观。
高阁出云,丽宇生风,洛阳四月多云雾,巍焕恢弘的上阳宫嵬嵬耸立于云雾之中,飞阁复道,与烟云相连。
小黄门进去禀报的时候,宣成帝方才结束引魂仪式,手持拂尘,身披道服,坐于莲花纹蒲团之上,神色阴沉得仿佛能滴下水来。
兽面戟耳彝炉内仍散发着浓若云雾的香,底下宦官道士战战兢兢跪了满殿,铜壶清响,落针可闻。
半晌,皇帝颓然掷了拂尘,闭眸叹出一声:“当真不能如愿么……”
十六年了,他以己身堕入方外也已三年,这期间无论举行过多少次招魂仪式,甚至是以自己与亲外甥女的血为媒介,也未有一次梦见那死去多年的胞妹。
她还是不肯原谅他,一如当年。
“陛下……”底下跪着的一个老道士颤巍巍地开了口,
“请恕老道斗胆,老道想,陛下多年来之所以未能如愿,许是因为您是真龙天子,命格不同于一般凡人。”
“你的意思,是朕的皇妹是一般凡人?”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
“不不不……”道人慌忙解释,“公主自是金枝玉叶,然与您相比,仍属凡人。死后为鬼,自然不敢亲近于真龙天子。”
“那你说,朕要怎么做?”
那道士却吓得噤若寒蝉,身颤栗不止。皇帝脸色不悦,再次催促:“说。”
道士一咬牙,似用尽了平生力气:“陛下一日是天子,则一日与公主神鬼殊途,不得梦见。若禅位于太子……”
他话音未尽,观中的气氛骤然降至寒冬,如有千万芒针在背,迫得人喘不过气。道士大骇,飞快地磕着响头:“贫道该死!贫道该死!望陛下恕罪!”
皇帝直起身来,不怒反笑:“是谁教得你这般说话?皇后,高阳公主?还是苏家?”
道士早已吓得神飞天外,只“咚咚”磕着响头口里称罪不止。皇帝神色厌恶,指示一旁的心腹宦官:“拖下去,严刑拷打。”
他近年来是不问政事了些,却也不代表不操心朝政,更不代表他会容忍这些玩意儿爬到自己的头上妄图操控他。
眼下,太子被找到的消息才传回洛阳,就有人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到他这上阳观里来了,当真可恨。
几名龙虎禁卫领命而上,径直将那道士拖了下去。道士哭喊冤枉:“陛下饶命啊陛下!贫道说的都是真的,陛下饶命……”
宫阙幽深,那声音便渐渐远了。皇帝长长呼出一口恶气,这才看向了进殿多时的小黄门:“何事。”
“启禀陛下,皇后殿下求见。”
才出了提议禅让一事,皇后却在这关头求见,殿中跪伏的众人心内都是一紧。难道,此事是皇后授意不成?
皇帝心内阴晴不定,片刻后,神色却柔缓了下来:“知道了。延皇后去甘露殿,朕随后就来。”
*
“妾拜见陛下,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两刻钟后,皇帝在甘露殿里见到了阔别已久的妻子。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她着一袭素绫宫裙搭黄色轻纱披帛,髻上黄金九鸾钗步摇,足下丝履卷云纹高缦,圆润饱满的面颜如花鲜艳。
皇帝默不作声打量她含笑的面庞一眼,搀扶了她一把:“皇后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皇帝相貌清俊,即便人近中年,眉宇间依稀可看出年轻时的俊美。苏后含情脉脉地看了他一晌,似乎浑然不觉皇帝的考究:“是有关猞猁的。”
“陛下,伯玉的信方才到了,说是猞猁一切平安,后天就将返回洛阳。”
“他还在信里说了件有趣的事,妾看了,就忍不住想要和陛下分享了。”苏后挽着他在象床上坐下,笑着说道。
“哦?”
猞猁是太子的小名,皇帝不以为然:“他身上还能发生有趣的事?”
不怪他不信,他这个儿子自小性子沉闷阴鸷,冷心冷情,自他开蒙后自己便鲜少见他笑过。
“可不是。妾听说后也吃了一惊呢。”苏后笑道,年近四十的风韵妇人,笑声竟若银铃。
“——妾听说,猞猁流落村中时,为一户民女所救,竟以身为报,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陛下说,这不是有趣的事是什么。”
“竟有此事。”皇帝唇角微勾,不知是在笑还是嘲讽。
“是啊。只不过猞猁好像和人家闹了不愉快,那家人消失了。否则,妾倒还真想见见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
皇帝点头表示赞许:“既是救命之恩,是该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