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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这个院子自崔琰住进来之后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原本因裴川练武的需要,院子里空荡荡的,什么摆设也没有,如今也只是多了几个架子,一层层地晒着各种药材。她的小药圃在后面裴川为她扩的院子里,现在也已经是郁郁葱葱了。
裴川刚停下,正擦着汗,就见无回从外面进来。他将刚收到的密函递给裴川。
纸从信封里被抽出,竟有四五张之多,看来又出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裴川看得比往常慢一些,显然是在思考着,面上渐渐凝重起来。
“威武城出事了。”他将信塞进信封。
无回刚要问是何事,便听得院子那一边传来药杵重重敲击瓷碗的声音。
二人回头,只见崔琰怔怔的,面色晦暗。她一直在专心做着自己的事情,并未特意听他们的谈话,只是“威武城”这三个字于她而言也太刺耳。
裴川心中了然,十一年前,她的爹娘便是在威武城出的事。他快步走到她身边,关切地看着她,她只是淡淡地笑了下。
他在她身侧坐下,招手让无回也过来,向他们二人简单讲述了书信里的事情。
近几日,威武城一连死了五个人,县衙查验了之后并未查出任何蛛丝马迹,当作病死草草了结。但是因为这五人里有两个人是当地驻军中的士兵,军营里的将军不敢怠慢,便将情况报给了裴川。
“我怕是要走一趟威武城。”他向着崔琰道。
她低着头,依然在研着药,可是却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同你一起去。”良久,她才抬头说道。
“可是……”他迟疑着,并不是怕自己护不了她,只是那是她的伤疤,虽然时日已久,但一不小心还是会鲜血淋漓。
崔琰看出他的顾虑,便故作轻松地道:“不用担心我。其实,我对我爹娘的死一直心存疑虑,从前年岁小,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现在有你在,又有了这个机会,这次去能找到答案也不一定。”
他这才点头,吩咐无回去做准备。
去威武城,自然要林秋寒出马,威武城属南临府辖地,且县衙已经对此事作了了结,相比军中,很多事情由府衙出面比较方便。
两日后,一行人就向着威武城出发了。
在北方漫长的边境线上,威武城是个特殊的存在,它是个典型的由军事驻扎而发展以来的城镇。早先,这里一片荒芜,连接着北方戎狄的广阔戈壁,并不是军事重镇。后来为了更好地解决北境边防驻军的粮食问题,先帝和南临王看重了这里的地理位置和广袤丰美的土地,决定在这里驻扎军队,士兵拖家带口在这里生活,并开垦土地。土地、房屋、集市、店铺……这里便慢慢地发展起来,由于驻军的保障,来往的商队出于安全考虑也乐意在这里落脚,络绎不绝,各方人口聚集,成了北境最热闹繁华的所在。
十一年前,就在前方战事胶着之时,威武城两个相邻的镇子突发瘟疫,形状惨烈,这大大牵扯了南临王府的精力,且因染疫的有许多是军户成员,导致前方将士士气低落。虽然最后赢了战争、平息了瘟疫,但是北境的军队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瘟疫发生时,崔旸一家三口正好游历至此,作为医者,他们不可能弃这里的百姓而不顾,他们托人将崔琰送回南临府,不想夫妇二人命丧威武……
裴川一行于七日后的落幕时分到达了威武城,威武军庾信将军已在城门口等候多时,就是他给裴川传递的消息。
“世子!林大人!”庾信遥遥望见一队车马,便快步迎上去,脚下带风,虎虎生威。
庾信约莫三十岁上下,浓眉大眼,身材壮实,出身军人世家,在京城时就和他们二人熟识,又和裴川并肩沙场多年,感情更是不用多说。
三人热络地打了招呼,庾信瞧见裴川身侧的崔琰,不用说就是世子妃了。他们成亲时裴川曾经通知了他,只是他军务繁忙,戎狄那边形势又不明朗,便没有去南临府贺喜。
“末将见过世子妃!”他笨拙地行礼,接着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他是惊于崔琰出尘的相貌与气质,这是一种纯粹的对美的欣赏之意,并不掺杂任何下作的想法。
崔琰被他的质朴逗笑了,“叫我崔琰就行。”
他又愣了下,没想到堂堂世子妃竟毫无京城里那些贵妇的做派,对她的好感油然而生。
他身后的那些士兵也频频朝这边看来,谁不想见见南临世子究竟娶了什么样的女子?
庾信将他们带到军衙,稍作休整后便安排了简单的接风宴,他知道他们连日奔波,所以并没有跟他们提起威武城连死五人的事情。
崔琰太过疲累,并没有参加接风宴,裴川另让人做了吃食送去,却终究放心不下,所以早早回房了。
他回到客房时,她已经睡下,桌上的饭菜一点都没动。他叹了口气坐在床沿,她向来睡眠浅,稍有动静就会醒来,可是近来似乎很少会这样,即便如此,就算休息得好也很容易疲累,一路上都是强撑着和他们一道赶路,却从未向他提起过。
大概是心事太过沉重了吧……
☆、长河落日
第二日一早,威武县令罗宁刚得到裴川他们已经在军衙落脚的消息,就巴巴地赶来听候吩咐。庾信便和他将连死五人的前前后后禀告给裴川和林秋寒。
因为有两个人是军户的身份,是以这二人的尸体暂时由军衙保管,另外三具尸体则在县衙。罗宁派人去县衙将尸体运过来的同时,裴川一行就开始了对尸体的查验。
军衙并没有专门的殓房,所以只好将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收拾出来。虽说天气炎热,但是因为有冰,所以尸体保存得还算完好。“今年呀啥都不多,就是冰多,戎狄大雪导致的冻灾倒让我们过了个凉快的夏天!”庾信粗犷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响亮。
白布被掀开,罗宁点头笑问:“不知哪位是仵作?”
只见崔琰从裴川身侧走上前来,惊得罗宁张大了嘴巴,“这……这可使不得!别脏了世子妃的眼!”
不料她只是淡淡地说了声“无妨”,便弯下腰去。
不光是他,庾信也惊愕地看向裴川,他知道这位南临世子妃是个大夫,可没想到她还做这种一般女子连看一眼都要抖如筛糠的事情。
就在他们既震惊又佩服的时候,崔琰已经面不改色地开始了查验。
两具尸体都很完整,没有内外伤,可是令人惊奇的是他们的全身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绛红色,有些颜色较浅的地方还泛着乌紫。这时另外三具尸体也运到了,无一例外,也都是绛红色。
“会不会是某种传染病?”邢鸣小声嘀咕着。
罗宁接话道:“在下正是这样认为的,而且这几人死前身体就不好,所以才这样结了案。”
庾信却不以为然:“若当真是传染病,怎么又过了这么些日子再没有一个发病的?”
“这……”罗宁被噎住,一声不吭。
“长宁你看,”只听崔琰叫道,裴川赶忙上前,“他们的手腕上都有伤疤,像是被割开过。”
众人果见几人的手腕经脉处都有一道伤疤,只是很细很浅,又被绛红色的肤色掩盖了,若不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还有这里。”崔琰又道。
众人又见每具尸体的胳膊内侧靠腋下的位置有一处小小的烫伤。
“都不是旧伤。”林秋寒道。
罗宁脸上无光,只是讪讪地点头,当初他们验尸的时候可是什么也没瞧出来。接着他屏息而立,生怕世子爷和知府大人向他发难。
“依你看是不是因病死亡?”裴川扭头看向崔琰,昏暗中见她脸色苍白,不禁担忧起来。
她摇了摇头,“我看不是,但或许是我学识有限不能分辨也未可知。”
过了一会,几人从停尸房里出来,裴川夫妇走在最后。突然,崔琰觉得胃中一阵翻腾,当即就扶墙干呕起来,不过什么也没有吐出来。
裴川焦急地上前去轻轻地给她拍着背,“怎么了?”
“大概是方才见了尸体的缘故。”
他默不作声,心中微微起疑,往常比这惨烈数倍的状况都见过,都没像现在这样。
“你近来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他问。
“放心,我是大夫,若是真生了病自己还能不知道?”她扬着头不服气地望着他。
他不禁笑了,轻抚着她脑后的发髻,尔后牵起她的手向院外走去。
他将她送回房歇息,自己则去了军衙的偏厅,那里正讨论着案情。
“既然他们都是在自己家中被发现死亡的,那现场就没有挣扎的痕迹?”林秋寒率先抛出自己的疑问。
“回大人,没有。”罗宁抢着答道,现在正是他将功补过的时候,“他们在死前一天都还好好的,虽然身子弱了些,可都还能走能动,就像是在睡梦中死亡的一样,除了浑身泛红之外,没有其他的疑点。”
林秋寒斜着一双桃花眼,满脸疑问,“既然他们死前都表现出体弱的症状,那就一定会看大夫,这些大夫你们找来问话了没有?”
“问了问了!”罗宁连连点头,“据这些大夫说,这五人连死前患病的症状都一模一样,乏力、反复高烧,脉象又极其紊乱,根本不能断定是什么病,各种药吃了也不管用。噢,”他突然眼前一亮,“他们还特别烦躁,每次家里人给请了大夫,他们都特别不情愿,说大夫都是骗子,治不好病光骗钱,有的还动手将大夫轰出了家门!”
林秋寒百思不得其解,“这是什么奇怪的病?可是……崔琰说不像是病死的……”
烦躁?裴川一直沉默着,这个词却在不经意间入了他的耳。“或许并不是因为烦躁而不愿看大夫,而是见了大夫而表现出的烦躁。”
“这……有什么区别吗?”庾信显然不能跟上他的思维。
“他的意思是说啊,”林秋寒翘起二郎腿,“这些人压根就不想看大夫,所以借口将大夫撵走。”
“为什么?哪有人生了病不求好的?不要命了?”庾信问。
“这五个人之间一定有某种联系。”裴川笃定地说道,“劳烦二位将这五人的底细弄清楚,越详细越好。”
庾信和罗宁当即领命,就在罗宁退出去的时候,裴川叫住了他,避开其他人,低声道:“还有一事要劳烦大人。”
罗宁受宠若惊,见他这样避人耳目和他说话,便也不敢高声,“世子折煞下官了,有事尽管吩咐。”
“劳烦大人将十一年前威武城那场瘟疫的所有卷宗都送来。”
罗宁忙不迭地应声,尽管他满腹疑问,可是他不敢问也不需要问,南临世子的吩咐他只要做就行。
威武城是个鱼龙混杂的地方,它每天都在重复着看似与前一天相同的喧嚣与繁华。人来人往,你争我斗,再崎岖的故事都不值一提,这区区五个人的死亡甚至连一丝涟漪都不能惊起。
就在威武城某个普通的街市上有个不起眼的打铁铺,铁匠是个独眼人,是以人们就对他的打铁手艺产生了怀疑,故而这个铺子的生意一直不好不坏。
临近日落时分,独眼匠人正倚靠在炉子旁的立柱上,眯着他仅有的一只眼,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视线随着人影来回闪动。
突然,一个身量高大壮实的年轻男子停在了他的铺子前,“我要打一把剑。”他虽然穿着本朝的衣衫,可总让人觉得别扭,不过这也没什么,人们早已见怪不怪,威武城来来往往的商队都喜欢打扮成这样过过瘾。
许是这人给了他太强的压迫感,他登时离开了立柱,微微欠着身子道:“不知您要打什么剑?”
男子也不言语,掏出一袋银子放在炉子上,发出沉甸甸的声响。
“您里边请,好东西都在里边。”说着他将男子让进门,自己则四处张望了下才跟着进屋。
不及站稳,那男子就甩手给了他一巴掌,怒斥道:“为何要将那五人放回去?你知不知道裴川已经到了威武城?”
匠人“扑通”一声跪下,“主子息怒!那五个人在威武城这么多年了,早已娶妻生子,这……人一旦有了家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们心甘情愿地帮我们做了事,可还是希望在家中死去。属下一时心软,就……主子,我想着威武城一天要死多少人,谁会在意他们?实在没料到会惊动南临世子,况且明明官府已经结了案了……”
“哼!让他们安安稳稳地过了十几年这还不够么?”男子恶狠狠地瞪着他,捏得手指咯咯作响,“你这样心慈手软,只会坏了我们的大事!”
匠人吓白了脸,连连叩头,颤抖着声音求饶:“主子饶命!不过属下看那裴川也并不像传说中那般神,只是个花架子而已。主子的计划一定会成功的……”
不知为何,男子听了这话倒突然笑了一下,“东西都准备好了?”
“好、好了,就等主子一句话了。”
男子点头,阴鸷的脸上还挂着自信的笑意。
裴川,你来了也好,这是咱俩第一次交手,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名不虚传还是言过其实……
崔琰自午饭后一觉睡到落日沉沉的时候,醒来时见裴川正坐在床沿看着她。转头见窗外一片金黄,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她竟然睡了一个下午!
“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裴川温言道。
“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
夫妇二人同乘一骑,一会就到了城门下。正是关闭城门的时候,守门的士兵正推着沉重的大门,眼见着只剩下窄窄的缝隙了。
裴川勒马停住,当值的参领定睛一看竟是他,赶忙迎上来,“世子这么晚了还要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