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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审结束后,封景收拾好东西往外走,走到法院门口她的脚底却为了难。
下午的时候还是晴空万里,现在外面却突然疾风骤雨。
封景没带伞,只能站在门口等雨停。雨下坠的路线被风的轨迹带偏,有些飘来鞋面,有些落入眼睫。
她往后站了站,忽而听到一阵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她稍一回头,发现是苏荣钦正从法院大厅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把折迭伞。
他越走越近,封景礼貌往旁边挪了一格让道。他站定在她旁边时,她默不作声地朝外看,看天地间的瓢泼,看雨幕后的高楼,看灰闷潮湿的长空,努力让视线飘远。
就是没办法和他对视。
在今天之前,她从来没想过医院里那个萍水相逢的中介,电话里那个目中无人的被告律师,竟然和她崇拜了两年之久的车神是同一个人。
她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没办法消化。
苏荣钦倏地把伞撑开,随口发出一则同乘的要约:“我载你一程啊,封律师。”
不知是真心还是问假,不管是哪个。
“不了,苏律师,”封景都选择微笑着拒绝,“我们不顺路。”
听出她最后三个字话里有话,苏荣钦并不恼,迈开步子就要下台阶,黑色的伞面下飘来他略显遗憾的声音:“好吧,本来想在路上和你聊一下这个案子的……”
闻言,封景叫住他:“等一下……可以一起走。”
苏荣钦困惑地回头望过来:“不是不顺路?”
封景迅捷钻到他伞下,换上笃定的口吻:“条条大道通罗马。”
“……”
苏荣钦的车停在法院外面,两个人走到的时候,身上多多少少都淋湿了一点。
车内的暖气呼呼地吹过来,内外明显的温差让封景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苏荣钦一边启动车子,一边示意她中控台上有抽纸,让她自便。
封景道了声谢,够上去抽了两张。仔细在额前的头发上轻轻按压了几下,又拿下来擦了擦身前的布料。很快,原本纯白方正的绵柔巾在她手中变成透明。攥在手心,湿漉漉的,有些凉,还有些无所适从。
苏荣钦的车已经驶出了停车场,平稳而匀速地往前开。
“可以扔在储物格里。”开着开着,他目不斜视地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让封景听到。
他指的是她手上的纸巾。
“哦谢谢……”封景抿着唇照做了。短短几分钟内她已经和他道了两次谢了,明明不久之前她还别扭地不愿意上他的车。
就在她觉得苏荣钦这人下了法庭还是挺不错的时候,他转眼又用一句话粉碎了她这一想法:“没想到你真的接到了这个案子。”
“什么意思?”封景几乎一下子就被他这句话激到了,咬着牙反问,“我不能接这个案子吗?”
他是在说她很差劲吗,还是说她不配和他苏大律师当对手?
“绝无此意。”
苏荣钦是想澄清,可好巧不巧,他说这四个字时猛地变了个道,可疑得很像在嘲弄。
封景不悦地在心里冷哼两声,侧过身去靠向车窗,看了会拍打下来的雨点,忽又释然地笑了:“也是,我哪有苏律师您的人脉,平日里接待的都是六院这种大客户吧。”
苏荣钦低笑了声,判断:“你好像对我有点敌意。”
封景划拉着胸前的安全带小声嘀咕:“我哪敢。”
她人还在他副驾驶上呢,生死由他不由命,自然不敢。
“不敢,那就是确实有。”
“这是您自己说的,我可没说。”
话不投机,两人都不再说话,车子无声无息地开上了高架。
窗外的天色越来越暗,雨越下越大,苏荣钦车也开得越来越慢。
没多久,封景就瞄到导航上出现了一道触目惊心的红色竖线。很快他们就停了下来,一动不动了,前后堵得水泄不通。
车内很安静,只有暖风和雨刮器运作的一点细微声响。
封景最受不了这种气氛,暖场是她一贯的社交习惯,现在也是,于是她主动开口:“我没想到您也会做当庭答辩和举证这种事情。”
虽然听起来不像在暖场,而像是在阴阳。
不过她说的也是实话。她可以接受其他任何律师耍这种手段,就苏荣钦不行。因为正如他的外号一样,她把他当作神一般的存在,所以他应该光明磊落,清澈见底。
苏荣钦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双手稳稳握着方向盘,表情极淡:“只是一种常见的诉讼策略。”
在这个案子上,是为了拖延时间。
车身像只负壳前行的蜗牛,开始缓慢地往前挪动。
封景简单回忆了一下今天的庭审情况,提出她的意见,也是法官希望他们达成的共识:“我希望这个案子不要再打下去。”
“巧了,”苏荣钦点头,“我也这么认为。”
“六院赔礼道歉。”
“沉宴撤诉。”
二人几乎同时说出己方的条件,后又异口同声:“不可能。”
封景觉得和他再没什么好谈的,秒弹起上身,正襟危坐:“我要下车。”
苏荣钦提醒:“这里是高架。”
“那你掉头。”
“单行道,距离下一个出口还有很远。”
封景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所以这哪里是好意同乘,分明是非法拘禁。
她又歪头靠向车窗,闷着声不说话。
堵车的情况渐渐好转,苏荣钦的心情似乎也因此变得不错,他找回原先的话题:“继续打下去,原告讨不到好处。”
他换了个立场,大发善心地设身处地为她想。
封景当然也知道这一点,现在的处境是,原告手上的牌已经全都扔出去了,可被告手上还捏着王炸,这怎么翻?
但她并不接茬,而是反问苏荣钦:“给医院打官司,能得不少好处吧。”
苏荣钦坦然承认:“是不少。”
呵呵。
她这些藏不住情绪的语气词让苏荣钦不禁发问:“我怎么感觉你对我担任被告代理人这件事本身就有意见。”
被他说中了,是有一点。封景直言:“可能是因为您站在了弱势群体的对立面。”
她这个回答让苏荣钦顿了下,他哼笑两声:“你凭什么觉得沉宴他们就是弱势群体?”
封景再次坐直了身体,为了让下面的这些话听起来中气十足:“在任何一起医疗纠纷中,患方都是弱势方。就像在所有的劳动纠纷中,劳动者都是弱势方。这不是我说的,法律就是这么倾斜保护的。”
苏荣钦静静听完她这段论述。左右对称的雨刮器在机械地运作着,打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全被扫净,一如他拨乱反正的语气。
“你有没有想过,有时候过多的倾斜并不能达到平衡,反而会造成反向失衡。”
言下之意,所谓的强势方也有可能转变成弱势方,不能一概而论。
封景不想听他说教,一针见血地指出:“您用不着说得这么深奥。您接这个案子,不就是想名利双收让事业更上一层楼吗?”
她这个说法似乎让苏荣钦觉得有些好笑,贬义。
窗外雨势渐消,高架夜景飞掠,他收起脸上的笑容:“难道你没有这个想法?”
和他一样的想法。
“你在观察室里递名片的时间心里在想什么,是不是在想这官司要是赢了会一夜成名,输了不过是维持现状,百益无害。”
封景第一次听他用这么严肃的口吻说话,刚刚在庭审中也不像如此。
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她说是,她就是这么想的。
并且她在这段话中听出的重点和苏荣钦想表达的意思不一样。苏荣钦的意思是她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不公平。她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在观察室递名片当时,他那让她倍感冒犯的三声笑。
封景目视前方扬声道:“递名片怎么了,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丢脸的。没有人能不声不响地活成一道光。站在黑暗里的人就应该大声喊,让别人看到自己的坐标。”
话毕,雨彻底停了,她的思绪飘回了两年前。
从决定做一名独立律师开始,她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当个推销员。把她所学的法律专业打包成一件件廉价的商品,只要有人的地方,她都可以去贩卖。
法院检察院的马路边上,承租的小区群里,甚至玩一局原神,她都要问一下闯入她世界的陌生人需不需要法律服务。
她没有固定的摊位,但所到之处却都是她吆喝的声影。
想着想着,封景忍不住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任何异常:“我说的这些,苏律师您能理解吗?”
理解她放下所有的尊严,为了生活疲于奔命。把自己伪装得圆滑世故,把仅有的一点阅历宣扬得像一幅五彩斑斓的涂鸦。她做这些,不过是为了在激烈的同行竞争中不被淘汰,为了在申城有一方立足之地。
封景问完就后悔了,觉得她问得有些多余。像苏荣钦这样的大律师,案子会主动找上门,他怎么会懂,可能还会觉得她在卖惨吧。
苏荣钦没有说话,或许是不知该怎么回应她突然崩溃的情绪。良久,他趁着红灯,打开了一款音乐软件。
“听会歌吧。”
有时候安慰一个人,歌声比任何话语声都要有用。
封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刚有些失态了,极小声地“嗯”了一声,这一刻她很想钻到后备箱把自己藏起来。
苏荣钦默默打开了播放键,一串抓耳的前奏后响起歌手那沧桑而又具故事感的音色。
一首经典的粤语歌。
封景听过,但不是这个版本:“这首歌另一个女歌手的live更好听。”
苏荣钦问哪个女歌手,她报了个名字。
封景悄悄地笑了。因为听到了她喜欢的音乐,因为苏荣钦切了她喜欢的音乐。
她闭上眼睛沉浸其中,在心里跟着哼唱了起来。
可就在她跟唱到第一句副歌时,突然没有了。几秒后,便自动切到了下一首。
封景怔住,只听见苏荣钦咳了一下,略带抱歉地解释:“只能试听三十秒。”
……试听?
封景大跌眼镜:“你居然没开会员?”
苏荣钦淡定作答:“嗯,没有必要。”
这一刻,封景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神落凡尘。
【小剧场】
环力的实习牲曲衷在室友面前吐槽:“受不了了,团队里那个律师真的好抠。给我日薪一百,出去吃饭让客户付钱,天天上厕所抽我的纸,扣死算了。”
室友不解:“他不是红圈高伙吗,没钱?”
曲衷直摇头:“有钱啊!年创收过千万!开几百万的奔驰,但抽实习生的纸!”
室友当时觉得匪夷所思,认为这应该只是个别现象。
直到今天。
她下了车就在千斤重的群里发消息:“@曲衷你说得太对了!果然越是有钱越扣,有人收上百万的律师费,却连几块钱的qq会员都舍不得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