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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旦犹豫了片刻,才慢慢说道:“姑姑进宫了,按理说,我们是该要担心到底宫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居然惊动禁卫军连夜来请姑姑进宫。可既然大人们并没有透露给我们知道,那我们只管好自己就行了。可你这般神不守舍、夜不能寐,到时候姑姑晓得了,该有多难过?”
一旁的李敬业闻言,插嘴说道:“殷王说的极是。”
薛绍恍然,难怪才用完早膳大清早的就扯着他来钓鱼。
李旦笑着站了起来,说道:“走,我们回去看看太平起来了没有。”
话还没说话,就听到太平幽怨的嗓音响起,“四兄,你们来钓鱼都不喊我和阿妹一起。”
李旦看过去,只见太平和李宸站在山间的小道上,身后还跟着几个女官和上官婉儿。
李旦正想要和太平解释,却见太平已经跑向薛绍,笑眯眯地跟薛绍说:“三表兄,阿妹说你昨晚都没睡好,怎么就跟我四兄来钓鱼了?疲倦了就该要躺着睡觉嘛,钓什么鱼?钓鱼这种事情只有我四兄这么无趣的人才会喜欢,走走走,咱们回去找刘春,让她午膳做好吃的东西给我们吃。”
众人见状,啼笑皆非。
被太平拉着的薛绍,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心里头涌起了一股暖意。
彻夜陪伴着他的李敬业,一清早便跑到大宅子里去看他的永昌,还有如今的李旦和太平,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安慰他、陪伴他。
☆、第020章 :城阳公主(九)
李宸不知道城阳公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当他们离开不羡园回宫的时候,已经是五天之后。
他们回宫时李治和武则天正在和大臣商议政事,听说刮州大风雨,地方上奏当地海水泛滥,毁坏永嘉、安固两县房屋无数,溺死了将近万人;接着又是冀州大雨,爆发洪水,毁坏百姓房屋上万家,李治和武则天正在会见大臣,商量着派朝廷大臣前去地方赈灾,事后这些受灾的该要如何重建,让百姓重回家园也是个迫在眉睫需要解决的问题。
李宸回到公主院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刘馨,她去不羡园的时候刘馨生病了,武则天担心刘馨会把病气传给她,并没有安排刘馨陪同一起出长安城。
“有人告密,说长公主私下进行厌胜,皇后殿下与圣人自然不信,可在公主府的后花园,确实发现了厌胜用的人偶等物件。”刘馨站在李宸跟前,轻声说道。
大唐里有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违令者不死也得被扒层皮,当年王皇后被废,也是从她为了求子在宫中厌胜开始的。
李宸坐在公主院中的一株银杏树下,眼帘微垂,长长的睫毛竟能在她的脸上留下一道阴影。她抬眼,那双清澈的眼睛望向刘馨:“长公主如今怎样了?”
“长公主平安无事,圣人将驸马贬往房州当刺史。婢子听说长公主向圣人请求,要与驸马一同去房州。”
李宸听到这话,眉头皱了下。只是她如今年岁尚小,眉一皱,包子脸就皱成一团,看在旁人眼里,不觉得她是为什么事情而烦恼,反而觉得她这般小大人的模样十分可爱。
李宸想了想,又问刘馨:“长公主厌胜之事到底是为何?”
刘馨摇头,“婢子不知。”
“那你可晓得人偶上刻着谁的生辰八字?”
“婢子不曾亲眼所见,不敢妄言。”
李宸打量了刘馨半晌,看得刘馨心里直发怵。公主年幼,但年幼不代表好相与,出身天家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一股唯我独尊的意味。刘馨即便是李宸的乳娘,也怕会惹得公主不快。
李宸看着刘馨唯唯诺诺的模样,终于大发善心,移开了目光,不再为难她。
大唐律法明令禁止巫蛊之术后,凡是涉及巫蛊之术的案件,都没有好下场。如今城阳公主安然无恙,只是薛瓘被贬至地方当刺史,这样轻的发落已经是史无前例,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她的父亲从中庇护。
父亲向来看重亲情,姑姑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还说要跟着驸马去房州,也不知道父亲如今心情怎样。
李宸再也坐不住了,跳下椅子就往外走。
刘馨和上官婉儿连忙跟了上去。
李宸平时不喜欢众多宫女前呼后拥,因此公主院的宫女包括上官婉儿都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身神出鬼没的本领,平常公主爱清静的时候要悄悄准备好她需要的东西悄悄消失,公主出去的时候要好似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一样,随时跟上公主的节奏。
李宸想去找母亲,可是如今天灾人祸,母亲和父亲肯定都在和群臣商议对策,于是走到一半,又停了下来。
刘馨和上官婉儿对视了一眼,上官婉儿从小在掖庭后宫长大,又是个七窍玲珑心的主,就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好本领。加上又在李宸身边待了两年,早就琢磨出和这个小公主的相处之道了。
上官婉儿上前,提醒李宸道:“公主,半个时辰前,太平公主派人来请您一起去坐船。”
李宸找到太平的时候,太平正在东海池里坐船,她坐在小船的船头,手里还拿着一枝桃花,船上除了摇橹的人之外,她只留了一个宫女在身边伺候。
在湖中的太平发现李宸,吩咐摇橹的人将船摇回岸边,将李宸和上官婉儿接上了小船。李宸站在船上,带着湿气的清风徐来,湖边杨柳吐着嫩绿的枝叶,对面的桃花盛开,在湖面上倒映出一片米分色。这样美好的风景,好歹是让人有些烦乱的心稍微安静下来。
太平的神色有些闷闷不乐,她跟李宸说道:“阿妹,你晓得么?三表兄要离开长安了。”
李宸眨了眨眼,看向太平。
太平看着自家阿妹,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哎,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李宸:“……”
太平干脆直接坐在船沿上,几缕衣带飘落在湖面,她也不去管,手中的那支桃花惨遭毒手,被她一瓣一瓣地扯下来。米分色的桃花瓣落在湖面上,随着那圈圈泛开的涟漪荡漾。
太平的语气十分郁闷:“我回来后本想去清宁宫等阿娘的,却听到刘春正在问姑姑的事情,说是什么姑姑要跟着驸马去房州,可能还要带着几位小郎君。我一听,便觉得三表兄也肯定是要离开长安了。”
李宸在太平身边坐下,将她手中的桃花拿了过去,太平随她。姐妹俩坐着船边,十分随意自由,而在旁伺候的刘馨和另一个宫女手心捏了一把汗,生怕这两个公主不留神就掉到湖里去了。
李宸看着湖对面的桃花,一脸懵懂地说:“阿姐,我听旁人说姑姑偷偷玩巫蛊被发现了,所以才要去房州。”
“不是玩巫蛊,巫蛊是害人的。被巫蛊诅咒的人,会生病会死。”太平纠正李宸,她说着,忽然凑近李宸的耳畔,悄声说道:“阿妹,听说姑姑想要害母亲,你相信吗?”
李宸瞪大了眼睛,摇头。
太平转头,看着泛着银光的湖面,轻声说道:“其实我也不相信。”
可有的事情,也并不是她们不相信就会是真相的。
当日有人告密,说城阳公主私下在公主府进行压胜之事,李治本是不信的。可告密之人说的有板有眼,连木偶藏在什么地方都说得一清二楚,实在是不得不查。一查才发现,长公主与驸马寝室里的大花瓶中,真的藏有压胜用的人偶。
人偶上刻着的,是武则天的生辰八字。上面的字迹,并不难辨认,是出自驸马都尉薛瓘之手,城阳公主说那是她指示驸马刻上去的。
李治看着跪在前方的城阳公主,有些头疼地抬手掐了掐眉心,语气也透着几分说不出疲倦,“城阳,我如今,只剩下你一个妹妹了。”
城阳公主笔直地跪在地面上,“自从新城去世后,城阳也只剩下阿兄了。”
李治说:“起来回话。”
城阳公主默了默,然后起身。
“媚娘有什么地方做得让你不高兴了吗?”李治问。
城阳公主面无表情,淡声说道:“她让我不高兴的事情太多了,当年她要当皇后之时,舅舅是有阻拦,可她最终还是如愿当上了皇后,然后呢?她得偿所愿母仪天下,接着便让人诬告舅舅造反,将舅舅流放,最后还逼他自缢。阿兄,母亲生前与舅舅感情深厚,父亲驾崩前,曾说他能得天下,有一半便是舅舅的功劳,千叮万嘱左右一定要护舅舅周全。这些事情,城阳可是一直都记得呢。”
李治神色有些沉痛地看向她,“城阳,你——”
城阳公主笑了笑,冷声说道:“舅舅被害,还牵连新城的驸马,若不是长孙诠被流放,新城又何至于改嫁给韦正矩那该死的东西,害她最后死于非命。阿兄与我是骨肉至亲,从小疼我护我,我自然不能害你,可武媚娘与我又有——”
城阳公主话还没说完,就被李治厉声喝了一句:“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城阳公主看着目中带着怒意的李治,微愣了下。
李治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冒起的怒火往下压,“城阳,你当我不知,薛瓘曾经是上官仪的学生么!”
当年王伏胜前去向李治告状,说皇后武则天与道人郭行真勾结,在后宫进行压胜。李治得知后招来上官仪商量,上官仪那时对武则天早已不满,便提议圣人废黜皇后,最后皇后是没废成,倒是上官仪几个月后以造反罪被诛。
城阳身为长公主,如今家庭美满,宫中兄长对她爱护有加,她想要什么都能唾手可得,她还有什么可求的?更何况,她性格向来温婉聪颖,与武则天两人的感情也十分融洽,又怎会忽然说对武则天有如此多的不满?反而是薛瓘,对武则天的态度从来都不算热络恭敬。
李治觉得单凭人偶上的字迹,便足以让他将薛瓘赐死。可城阳公主见了那人偶,却说那是她指使薛瓘刻上去的。
这些年来,身边的人离开的离开,去世的去世,一走便再也没有回头。李治曾经对自己说,如今他就只剩下城阳一个妹妹了,即便是她将天捅了个漏子,他都得帮她兜着。
如今她是没有将天捅个漏子,可她好学不学,居然学人揽罪上身!
李治气得是七窍生烟。
☆、第021章 :城阳公主(十)
有人气得七窍生烟,可也有人无动于衷。
城阳公主腰板挺得笔直地站在离兄长不到三米的地方,目光落在案桌上的人偶上。
“阿兄,我想见驸马。”她语气十分平静。
李治咬牙冷笑:“好让你去与他串通一气吗?”
城阳公主垂下双目,沉默了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阿兄,您难道觉得,城阳有理由不恨武媚娘么?”
李治猛地转头,双目盯着她。
城阳公主迎着李治的视线,向来带着微笑的脸上,此时带着十二分的倔强,徐声说道:“平心而论,武媚娘此人确实有长才,是阿兄不可多得的贤内助。可她害我亲人,我的亲舅舅便是被她所害,新城的死虽不是她直接所导致,可真要深究,她又如何脱得了干系?”
李治听到城阳的话,哑然半晌,最终颓然地坐在了椅子上。他一只手支着额头,声音低哑:“城阳,那些事情,并非是媚娘的错。”
身为一国之君,当日父亲为了他可以坐稳江山,替他选了几个顾命大臣。可登基后的自己,却吃够了顾命大臣的苦头。当日高阳公主与房遗爱谋反,长孙无忌弄权,将吴王李恪牵扯进去,要处死李恪。高阳公主任性妄为,因为当年父亲处死了她的情人儿怀恨在心,在父亲去世的时候都不曾流露半分悲痛之色,更别说是流泪。
李治对高阳公主这个妹妹,感情本就没多深,虽然对她造反的行为虽然感到痛心,也认为她包藏祸心,要处死她无可厚非。可李恪无罪,也是他最年长的兄长,谋反一说本就是长孙无忌指使房遗爱所为,作为一国之君,却连赦免自己无辜兄长死罪的权力都没有。
顾命大臣的势力过大,甚至已经威胁到皇权,他又如何能甘心?
皇权唯我独尊,他又怎能忍受几个顾命大臣自持是前朝元老,而将皇权压了下去。长孙无忌是亲舅舅不错,可他也曾示弱,与媚娘亲自上门拜访舅舅,希望能得到舅舅的支持与帮助,可舅舅是怎么说怎么做的?
作为一个臣子,不能为君所用,还要成为他皇权的威胁,还有什么用?
而长孙无忌,首先应该是一个臣子。
城阳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李治,“主上,夫妻本是一体。那些事情无论是谁的过错,都有武媚娘的一份。城阳也是人,内心也有自己想要爱护的人,我不忍责怪阿兄,便只好迁怒至武媚娘身上,莫非有错?”
李治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城阳的意思,他已经最明白不过了。他会因为心中的爱意对媚娘的很多举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她没有触及他的底线,什么都可以。
如今城阳替薛瓘顶罪,也是同样的意思。
城阳公主见兄长没有说话,知道他已经心软,再度跪了下去,“阿兄,身为长公主,一直以来父亲与阿兄对城阳都十分爱护,旁人都说城阳此生再无所求。可有谁明白,身为长公主,要下降何人都由不得自己做主的苦衷。父亲在世时,杜荷犯了死罪,将城阳接回宫中,后来再度下降如今的驸马。驸马即便万般不是,这些年爱我敬我,不曾让我受过半分委屈,驸马从未错待城阳,反而是如今城阳是戴罪之身,还连累他被关进大牢里。”
李治听到这儿,已经面无表情了,他就这么冷冷地看着自家的妹妹,到底要怎么样将黑的说成白。
城阳抬头,眼圈中已经微微泛红,里面转着淡淡的水雾。
李治无动于衷。
城阳见状,凄然一笑,也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了一把匕首,放至自己的脖子上,“主上,驸马与此事无关,城阳可以死明鉴!”语毕,手中的匕首便要往脖子动脉处割。
李治惊得站了起来,椅子因为他动作过猛而烦恼在地,他怒喝了一声:“胡闹!”
城阳公主却不管不顾,匕首一点都没打算为自己留一线生机,脖子上已经殷红一片。
“我答应你!”
原本视死如归的城阳这才停下了动作,殷红的血顺着脖子流淌而下,将她身上的衣裳都染湿了。她眼圈中转着的水雾终于凝结成珠,划过娇丽的脸庞。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李治,“多谢阿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