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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过窗户缝隙,她看到对面那间小屋前的灯笼越加明亮,屋内人影幢幢,杯盘交错间,时不时爆发出一阵欢笑。
“走,去看看。”她轻声唤来了七盏莲华,将它收入袖中,推门走了出去。
*
芬芳的酒香从屋中满溢而出,颜惜月还未掀开那道门帘,便能感觉到里面的热闹场景。但她心中始终怀疑这屋内是否真有客商在饮酒欢闹。
轻轻撩起厚布帘子,光亮倾泻到身上,她站在门口,屋内的一群男人都回头望向这边。
高矮胖瘦皆有,看打扮确实是过路的商旅,地上还散放着行囊。小夏站在他们中间,手中还端着菜肴,朝着她微笑:“进来一起啊。”
她默默地点头,走到屋角,坐了下来。
男人们的目光始终追随于她,攫取般的,闪着异样的兴趣。屋子里很快又充满了谈笑,他们一边划拳,一边偷瞥着颜惜月。小夏忙里忙外的,忽又停下脚步,问那些人,“你们见过子谦吗?”
“怎么他还没回来?”喧哗中,有人不经意地问道。
小夏寂寥地摇摇头,转身给颜惜月端来了酒与菜。颜惜月低头看了看,乌绿浓汁流淌在漆黑的菜叶上,也不知究竟是以什么东西做成。倒是那杯清酒,醇香透亮,晶莹如玉液。
然而还是不敢喝。
“你的子谦走了多久?”她抬头问小夏。
小夏屈起手指算了又算,末了才叹:“记不清,他只是去买笔墨,叫我在这等他回来开酒馆,可为什么一去就不返了呢?”
“你……难道一直在这里,没有出去找过?”
她愣了愣神,好像这是个从未考虑过的问题,过了许久,才讪讪地笑了笑,转过身子。“山外的路太多,我找不到方向。”
*
屋外的风越来越大,小夏说是去厨房收拾,很快离开了屋子。那些客商们还在狼吞虎咽地吃喝,好像已经饿了好多天。
有人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来到颜惜月身前,要她也喝下杯中酒。
她不愿,众人竟纷纷站起,手中提着酒坛,将她围堵在角落。“喝下这美酒,保管你无忧无虑。”有人嘻嘻笑着凑过来,口中一股阴湿气味。
颜惜月盯着他们,忽而问道:“今天未曾下雨,为什么你们的衣服却在滴水?”
客商们顿时安静了下来。
屋内烛火通明,每一个人的衣衫下摆都滴滴答答地落着水珠,地上已经印染了清晰的痕迹。他们的脸色变得尴尬而又恐慌,忽然间,地上的水渍猛地暴涨如海,无数道污水自地下喷出,如箭一般射向颜惜月。
颜惜月早有防备,挥剑护身急退,剑光盛放出银亮丝网,污水喷射其上,化为阵阵黑雾。
袖间的七盏莲华倏然飞出,分射向近前众人,蓝色的光芒之下,那几个客商皮相尽散,俱是森森白骨。
整个屋子的地面的泥浆都已化开,商旅们面青牙白,一齐扑向颜惜月。尖利的指骨迫在眼前,她仰身后翻,蕴虹长剑震出万千光华,削过那一双双白骨手掌,斩落寸寸碎片。
丢了手掌的商旅们发出嚎叫,有人唇角裂开直至耳后,露出错杂的獠牙朝着她手腕咬去。
颜惜月侧身一让,手指弹动,一朵蓝光自斜后方急旋而来,嗤的一声穿透他面门。须臾之间,他的整个脑袋都爆裂开来,骨头碎片飞了一地。剑起剑落,一节又一节白骨断落于地。颜惜月催动口诀,七盏莲华的光芒亦越来越盛,终至满屋华光,耀得那些白骨商旅哀叫出声。
忽又有凄切歌声响起,梁间落下道道细流,水雾弥漫了整间小屋。
颜惜月急忙扬剑遮挡,待得水雾散去,她眼前已是空空荡荡。商旅、小屋均已不见,只剩满地泥泞,间杂诸多枯骨。
七盏莲华敛了光彩,在周围盘旋一阵,颇有些意兴阑珊地哼哼:“无胆鬼怪。”
颜惜月抬头,残月高悬,山岩黢黑。那缕缥缈哀伤的歌声似乎还在耳畔萦绕,但静下心来再辨别,却只听到风吹叶动,萧萧呜咽。
她有些怅然,皱着眉问莲华:“小夏与他们是一伙的?那她说的子谦究竟是人还是鬼?”
“关我何事?”莲华依旧保持高傲姿态,飞啊飞的落在了枝叶间,一明一灭,像极夜光蝴蝶。
“除了灵霈师兄,世上就再没别的能引起你兴趣了?!”她屈起手指狠狠弹了它一下,提着剑朝前走。
莲华扑簌簌在树叶间打了个滚,见她头也不回,随即晃晃悠悠追了上去,袅袅叫道:“等等我啊……”
颜惜月故意不理它,在幽黑的林子里走得飞快,到了小路尽头,踏着嶙峋的山石爬到高处,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坐下。莲华在山岩下磨蹭了一会儿,自感没趣地飞起来,像蝴蝶一样轻轻落在她肩侧的石头上。
她瞥了它一眼,支着头问:“森罗塔里待了那么久,你天天都在做什么?”
莲华的光彩黯淡了一下,微微闪烁着,道:“睡觉,发呆。”
“不想着重见天日,再遇到灵霈师兄吗?”
本来还在起伏的莲华静止了下来,忽而一分二,二分四,变成了数不清的星点,随后慢慢凝聚成一个小小的、无瑕的幽蓝人形。
它只有蝴蝶大小,却俨然是精致而透明的少女模样。
颜惜月还是第一次见它幻化成人,有些惊讶,好奇地伸手碰触了一下,冰凉的,像是雪粒一般。
天上星河灿然,莲华飞到更高处,落在月光下,怅惘地道:“感觉不到。”
“感觉不到什么?”颜惜月愣了愣,心中隐约不安,放低了声音问,“灵霈师兄的神识,连你都感觉不到了?”
莲华没有回答,恹恹地,独自转向那轮寒月。
——师兄,不会死的吧……
颜惜月心中默念,抱着双膝出神。树叶间漏下点点月影,寒意是渐渐浓重了,尽管困乏不已,她却难以入眠。
一阵风过,枝摇影碎,不知何方又起歌谣。
她悚然,握剑挺直了腰身,莲华人形一散,化作七点光芒,环绕在她身边。
空气中湿气弥散,濛濛的,沾湿了她的额发。
“小夏?”颜惜月望着前方黑暗,感觉到有气息在那里穿流。
☆、第四章
树叶微微动了动,就像有人坐在上面一样。有声音怯生生地道:“你要走了吗?”
“你到底是……”颜惜月话问了一半,却不知如何措词,转而道,“那些商人,与你是一伙的?”
“他们是过路人,每天都来喝酒啊……”小夏的声音依旧纤柔,似乎完全不明白她问话的含义。
颜惜月冷笑:“若我是个平常人,只怕早就被害了性命吧?”
小夏忙道:“他们喝醉了,若是打搅了你,我替他们道歉。”
颜惜月抬了抬手中剑,“不管你们到底是鬼还是妖,但如果还想为非作歹,我定不会轻易作罢。”
此话说罢,过了许久也没再听到小夏开口,就在颜惜月以为她已被震慑得退去之时,却又听到那极细弱的声音道:“我们……都出不了这座山了,你要是见到了外面的人,能不能帮我打听一下子谦的下落……我真的,等了他很久。”
“我又不认识,怎么打听?”颜惜月有些厌烦。
“陆子谦,山外的人都认识他。求你了。”小夏哀求着。
山间的湿意如风流转,一层层笼过来。颜惜月还未回答,七盏莲华骤然盛艳,闪出灼灼的光华。那湿意为之一散,水雾似的,转瞬即逝。
而小夏的声音,也没再响起。
*
金线似的阳光穿透云朵,照亮了层峦叠翠。
颜惜月带着莲华走出了山林。
四野还是荒凉,她沿着蜿蜒的小路行了半日,路边农田才开始出现收割粮食的村民。虽然昨夜的遭遇令人不悦,但心头的疑惑始终未能消散。她试着问了几个村民,却没人知道陆子谦,更没人听说过小夏。
倒是他们听她从那山里来,便面露惊讶,连连称她命大。
“我们就算是绕远路,也不会走到那山林里去!听说好多年前有几个人进去采药,后来无端端的没了踪影,也不知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被山鬼抓走……”
“山里有鬼?可曾有人见过那模样?”颜惜月问道。
村民吓得摆手,“嗬,谁会见过鬼的模样?只不过以前晚上的时候,在山脚能听到有人呜呜咽咽的唱歌,别提多渗人了!”“是啊,原先住在那边的人家都搬走了,那山就更荒凉了。”
颜惜月蹙眉,走了几步又不甘心,重新问道:“你们真没听说过陆子谦这个人吗?”
有个中年妇人费力地想了想,这才道:“咱们这姓陆的不多,要不,你去前面义庄找老陆头问问,说不定他能知道。”
义庄?
颜惜月感觉自己真是见了鬼,才从妖林中出来,又要去死人躺尸的地方。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光天白日的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鬼魂作祟,便谢过了众人,朝着他们指点的方向行去。
兜兜转转走了一阵,才找到了那个所谓的义庄。此处其实已经离镇子不远,但四周还是很荒芜,仅有那几间房子伫立着,墙体破败,木门两侧长满野草,风一吹过就瑟瑟发抖。
义庄内寂静无声,颜惜月站在义庄外犹豫了片刻,轻轻叩了叩门。里面响起了挪动凳子的声音,过了好一阵,才有人慢吞吞地走来,把木门开了一条缝。
“家里死人了?”门后面的老头弯腰驼背,眯着眼费劲地看她。
“不,不是。”颜惜月一边打量着门里的情形,一边道,“是想来向您打听个人。陆子谦,您认识吗?”
“陆……子谦?”老头明显地愣了一愣,过了片刻才纳闷道,“你是他什么人?”
听这语气,竟真是知道这个名字的!颜惜月忙道:“我也是受人之托来找他,听说他离开家很久都没回去,老伯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浓眉紧皱,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小丫头,你听谁胡说的?什么离家已久,他可在京师待了几十年,我爹当年就一直伺候着他们全家!”
“……几十年?”颜惜月思绪有些混乱,“那他其实……”
*
老陆头拄着拐杖带颜惜月去了义庄后山的坟地。
与寻常百姓那种简陋的坟墓不同,这里的坟墓建构宏大,石料俱是上乘。她跟着他走过寂静的青石板路,来到了陆子谦的墓前。
老陆头朝墓碑拜了拜,向颜惜月解释道:“陆家是书香门第,旧宅就在前面的镇上。陆公子原先也在那儿住着,没到二十岁,就随着陆老爷进了京师,再后来他也做了官,从此再没回来,直到病故了才叶落归根葬回家乡。他们陆家本来就人丁不盛,公子一家去了京师后,旧宅也空了,又隔了那么多年,那些种地的只知道咱们这出过做官的陆大人,自然不知道他的名讳。”
颜惜月看着墓碑,有些怅惘。
那上面的抬头是“显考显妣”,分明是做儿子的给父母合葬所镌刻的墓碑。
这坟里睡着的是陆子谦与他的夫人王氏。
“陆夫人是什么样?您见过吗?”她这样问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小夏的模样。
老陆头擦擦眼角,“当然见过,夫人是真正的大家闺秀,那叫一个端庄贤惠,没人不敬重!”他顾自念叨了好一会儿,见颜惜月沉默不语,不由道:“你刚才说有人要打听陆公子,那到底是谁啊?”
“……小夏。”
“小夏是谁?没听说过啊!”老陆头晃了晃腰,捶着背往回走。颜惜月看了一眼坟墓,站在原地叫住了他:“她住在这附近的山里,说认识陆公子……您真的没听说过这个姑娘吗?”
老陆头停下脚步,细细想了片刻,迟疑道:“我只听我爹说起过,他曾经好几次陪着陆公子进山打猎,有一回还差点摔下悬崖。可山里的什么姑娘,却从来没提过。”说到这里,他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惊讶地望着颜惜月,“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就算有人跟陆公子是旧相识,那你算算得有多少年纪了?!”
*
颜惜月在村镇上又向许多老人询问,得到的讯息都与老陆头说的差不多。陆子谦十八岁随父进京,此后中举为官,又娶了门当户对的贤妻,直至去世才归葬故乡。而小夏,却无人记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