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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爸爸,我和珍妮想尽快要个孩子,所以最近没法出门。”

这借口自然是妻子教他的。珍妮认为老爷子迟早会为那个传说亲自出手,所以让他务必留在本宅,留意老爷子的一举一动。若有人想让他离开,一概以孩子为借口拒绝。

至于这一次,是因为慕容家几十年来第一次回大陆,被指派的又是老爷子最重视的慕容灰,珍妮认为这事儿多半和传说脱不了干系,才心急火燎地拉着他飞了过来。

结果,只是为一个自己早已拒绝的原因?

一瞬间,慕容棋和梁珍妮的脸色不约而同变得精彩极了。

同这对自以为聪明、不信任任何亲人的夫妇周旋多年,慕容灰早就不剩半分好感。当下欣赏着他们的失落,不忘再插一刀:“四叔,学校的教授约了我明天吃饭,你和四婶要一起去么?”

“不,不用了。”虽然是华夏后裔,但在米国出生的慕容棋对祖国没有半分好感,对这里的人更是缺乏尊敬。一旦得知自己的奔走全是误会,他只想马上回到米国,越快越好:“相信你会处理得很好,我们就先回去了。”

说着,他连账也不结,直接拉起梁珍妮走人。

望着这对衣饰光鲜的夫妇垂头丧气的背影,慕容灰轻轻摇头,不期然又想到了爷爷对他们的评价。

——目光短浅,不知礼数,自以为是,难成大器。

这对夫妇为了摸清爷爷的动向在本家住了好几年。可笑的是,他们却压根不知道爷爷对他们态度冷淡的根本原因。

☆、第17章 店里最好的东西

食堂内,雁游与陈博彝就着二冷二热几盘小菜,说了不少话,彼此更增了解。

谈吐知浅深。聊了没几句,雁游就发现陈老爷子虽然学识渊博,又喜欢瓷器,眼力却只是一般,且天生缺少一份冲闯劲儿。曾经难得碰上几次捡漏的机会,都因吃不准犹豫不决,最后从指缝里溜走了。

不过,老头子很想得开,只说东西和自己没有缘份,叹息几声也就丢开了手。并且也不避讳提起这些糗事,不是那种死要面子的人。

雁游很欣赏陈博彝的豁达,心中暗忖,和这样的人合作比较爽快。

吃罢午饭,陈博彝请雁游先到店里转转。

之前雁游问路时并没留意铺子,现在走回去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处两开门的店铺。玄色横匾上写着“古陈斋”三个填金大字,用的是柳楷,端正清丽。

这栋建筑已经颇有些年头,不过门楣门槛用新木凿成仿古样式,填修了一番,里里外外又上了新漆,再配上仿古样式的博古架、高脚几、太师椅等家具,倒是极有古韵。单看陈设,已足见陈博彝是花了心思的。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店如其名,把古韵做到十足,甚至连店门都没像别家装上新式卷帘门,而是依旧沿用了老式的门板,关张时需要由伙计一块一块上到榫槽里。

踏进店面,陈博彝指着正在掸灰的一名小伙儿说道:“这是帮我做事的张理,平时我们交替着看店,你叫他小张就好——小张,这位是小雁师傅,以后他帮咱们修复瓷器。”

见雁游如此年轻竟能修复古玩,小张不禁露出震惊之色。刚想说话,恰好有两位衣履光鲜的客人进来张望,小张连忙扔下鸡毛掸子上前招呼,一时倒顾不上盘诘。

陈博彝在午饭聊天时便为雁游的见识广博暗自吃惊。听雁游话里不经意带出的意思,这少年小小年纪,竟对不少价值□□的奇珍了若指掌。

陈博彝以为这都是那位时运不济的老师傅教授雁游的,神往叹息之余,却起了几分担忧,生怕雁游眼界太高,看不上他这小店经营的的东西,不肯和他长期合作。

存了这份心思,陈博彝介绍店子时分外卖力。带着雁游里里外外转过一圈,直接掠过那些真假掺半、真货也强不到哪儿的陈设,指着博古架上最当眼处三样清顺初叶的瓷器,好生介绍了一番。

陈博彝历史知识极为丰富,经他一番滔滔不绝旁征博引,虽然不用半句华丽浮夸的言语,无意间却已将两只苏造珐琅彩盒,一个名师彩烧蛐蛐盆说成了难得一见的宝贝,代表了制作匠人的最高水平。

一番介绍下来,不知何时,那两位客人已抛下小张走到了陈博彝面前,听得如痴如醉。老爷子话音方落,其中头皮刮得蹭亮的那个马上说道:“这两只珐琅彩盒我都要了,你老开个价吧。”

说着,他马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大团结,一副马上数钱的样子。

陈博彝却看也不看那叠钞票:“对不住了您呐,这三样都是我的镇店之宝,不出手的。您还请看看别的吧。”

光头顿时不乐意了:“我说老爷子,上店是客,上架是货。客人来了要买货,你却这么说,是不是见我心诚,想趁机抬高价钱?”

听了这话,陈博彝老脸微胀,有些生气地说道:“我这店开了两三年,从没干过虚抬价格的事儿。常来我家的客人都知道这是我的心头好,若你不信,还可到左邻右舍问问,看是不是我老头子在诳你。”

“哈,都说了是邻居,肯定也是帮亲帮熟不帮理。”光头阴阳怪气地说道,显然不相信陈博彝的话。

陈博彝毕竟才做了不到三年的买卖人,虽然也经过些风雨,但还是没把和气生财的和字诀练到家。听了光头的话,冷笑一声,说道:“它虽然是我心爱的物件,却也不过是个死物。我这把年纪,犯不着为了个死物说谎损阴德。总之一句话,这单生意我做不了,您找别家去。”

“居然有往外赶客的店,今天可算见识了!我今天就是要买,就不信你不卖!”接二连三地被下面子,光头觉得在朋友面前颜面无光,一撸袖子,声气也高了起来。

陈博彝也是寸步不让:“光天化日,你还想强抢不成?”

“我怎么做,就看你怎么说!”

眼见店里火药味越来越浓,一个不小心就要闹事,一直没插上嘴的雁游连忙说道:“二位都消消气。依我看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光头本来不想理会这个打扮寒酸的少年,听到末一句话却忍不住大声说道:“不是什么大事?合着你是想拉个偏架,也不先掂量掂量那小身板儿算不算盘菜!”

“请您听我说完。”面对客人的咄咄逼人,雁游依然不徐不疾,“这位先生,我看你进来时并未注意到这双珐琅彩盒,你之所以突然对它们感兴趣,完全是因为老板的介绍,认为它是店里最好的东西,对不对?”

光头迟疑了一下,旋即大声说道:“那又怎样?总之我是看上了,今天我非得卖下不可!”

他嚣张的话让陈博彝和小张越发嫌恶,雁游却赞同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您的想法:一样是花钱,自然乐得多花点挑个拨尖的。”

此言一出,不但陈博彝惊讶地看着“倒戈”的雁游,光头也是摸不着头脑:“我说你到底是谁啊,帮谁说话呢?”

“我的意思是,我理解你的想法,所以,我想推荐这店里最好的东西给你。”

“我刚才听得明明白白,最好的就是这三样东西。除了这还有什么?你可别想骗我。”

光头以为雁游在用缓兵之计,不满地大声嚷嚷起来。陈博彝却是若有所思,视线不经意投向了里间:那里面放着新从乡下收来的瓷器,因为大多残缺不全,所以一直没敢放出来。刚刚雁游进去时,盯着它们看了好一会儿。难道,他是发现了里头有比这三样东西更好的宝贝?

一念及此,陈博彝顿时忘了生气,迫不及待马上就想向雁游问个明白。

尚未开口,便见雁游向某个角落一指:“瓷器里面,这三件东西实属店中之首。但放到大类中去比,却又远远不及它了。”

众人不由自主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只见那角落支着一张长条窄桌,一头放着些零碎东西,一头摆了件时下流行的塑料葡萄盆裁。看上去皆是普通至极,没有半分宝气。

陈博彝疑惑地打量片刻,确认那长桌不是外头收来的古货,是装修时请工人用边角料打的;零碎也都是现代之物;至于那盆假葡萄,是因为他养不活花花草草,又不喜欢假山,纯粹为了点缀才随手买来放着的。虽说拿回来后打理了一番,但他非常确定,更换的手绘陶盆是街边一块钱买来的仿品,绝非古货。

——这小子是在逗人玩哪?

一瞬间,不只陈博彝疑惑不止,看不出名堂的光头也冒出了这个念头。

面对几人疑惑的目光,雁游安抚地笑了一笑,上前三两下拨出葡萄藤攀爬缠绕的两根支架,又取过抹布擦去上面的假土。

末了,他向陈博彝问道:“陈老,这东西原来应该不是这样的吧?它两侧应该配有木架,放哪儿去了?”

“啊,杂物都收在西角那个大抽屉里。小张,快去给小雁师傅拿来。”吩咐完,陈博彝讶然不已:“这是我在乡下收东西时人家给的搭头,说不清来历,因上面有些花纹,原先一直用来给小闺女玩。得了我收东西的钱,就高高兴兴地把这给了我,说也是个老物件,但我看不出是什么。那天买了这盆葡萄,觉得搭上好看,就顺手摆弄了一下。”

说话间,光头也凑了上来,好奇地打量雁游手里的支架。它们大概有筷子那么粗,长度却仅是筷子的三分之一。是双股拧麻花的样式,凸面上雕凿的通草纹路已被磨得十分浅淡,几近平骨。任凭两人想破头,也想不出会是个什么东西。

雁游笑道:“难怪陈老不认识。这东西虽老,却只流行过一阵,没几年就销声匿迹——你们知道斗□□?这是当年痴迷斗鸡、家里又富贵的人琢磨出来的一个法子:把那孵化不久的小斗鸡仔放到这架子旁,架上设着食水。小鸡温渴饿已极,便会设法跳着去够食。随着小鸡越跳越高,架子也在不断升高。等再养大些,又换了别的法子训练。据说这么着养出来的鸡,弹跳力远远高出一般的鸡,再训练下其他技巧,在斗鸡时战无不胜。”

这掌故听着新鲜,光头忍不住问道:“真的吗?”

雁游一摊手:“不知道。不过这法子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直到四九城从外省引来了上好的斗鸡品种,才逐渐销声匿迹。”

这时,小张翻箱倒柜找出了原本相配的木架,递到雁游手里。

木架纹理细腻,叩之悭然有声,脚座刻成祥云样式,十分精美。陈博彝当初正是觉得这木架好看,才没舍得把这添头丢了。不过,他却认不出这是什么质地。

“这是花梨木。虽不算极品木材,亦是难得。只有家中大富大贵的人,才舍得用它来养斗鸡。”

说着,雁游手腕一翻,几件东西不知怎的就组到了一起。这些散件分开来看并不出奇,一旦重归原貌,顿时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光头情不自禁接过架子,打量片刻,又问道:“这东西比珐琅彩盒金贵在哪里?”

他语气远不如刚才嚣张,显然是被雁游露的手艺慑服,相信少年没有骗自己。

“除了斗鸡的人之外,一般人拿它没有什么用处,所以流佚民间之后,基本都被人拿了拆散单卖。我就见过几根用这木架腿儿改雕的发簪。”

“那这支杠就被扔了么?”光头瞪着这两根黑漆漆的支杠,总觉得里头另有玄机。

雁游又笑了:“先生眼力不错。这支杠是纯金拧双股打造,因银字与‘赢’同音,便镀了一层银。时间过去太久,银表面氧化,所以发黑。也幸亏如此,才没被毁去。这种架子如今差不多已全毁了,保存完好的非常难得。所以,我才说它比珐琅彩盒更难得。”

☆、第18章 自负的许世年

雁游所说的,是古玩的稀有性。

一件古玩,若是绝品极品,或者有重大历史意义,地位方不可撼动。但若只是一般的物件,那么相对于“孤品”来说,总是要逊色一些。哪怕“孤品”本身的工艺、价值其实不如这物件。

换句话说,就是物以稀为贵。比如十几年后被国外疯狂炒作、数度被拍卖出天文数字的元代青花,便很好地证明了这一点。

元青花花纹鲜明大气,一改华夏瓷器花纹传统的内敛含蓄风格,是华夏文物史上难以复制的精品。但在以前,知名度并不很高。

90年代初,一位供职日不落国牛津大学、叫做蒋奇栖的考古学博士,出于某种目的,声称他考察了华夏、霓虹国、日不落等处的博物馆后,认为华夏传承至今的元代青花仅得三百件。而且最为重要的是,日不落国的博物馆与私人收藏家,收藏着所有品相上乘、工艺精湛的元代青花。

言下之意,哪怕是华夏本土,所收藏的都是次品。

几年后,日不落伦敦佳士得拍卖行以折合两忆三千万□□的天价,竞拍出“鬼谷子下山”图案的元青花瓷罐,震惊中外,元青花的名气从此一炮打响。

之后,蒋奇栖的“考据”被国内元青花研究专家奉为圭臬,华夏更是掀起瓷器收藏热。佳士得趁势又主持了几场以元代青花为主的拍卖会,均以过亿的天价成交,且基本被华夏人高价拍得。

在这场收藏的狂欢盛宴里,华夏人以远远高于古玩本身的价值回购了祖国失落的珍品。最大利益收获者却是提出“三百件”理论的蒋奇栖博士之同胞、日不落帝国人,个中原由,实在耐人寻味。

虽然幕后少不了拍卖行的造势与推波助澜,但更大的原因,还是因为有蒋奇栖的理论支撑,元青花才被炒作出天价——只有三百件哪,买一件少一件,既然有拍卖的,还不快买买买!

“吃独食”的想法,不单只是小孩子有,某些时候,大人其实“独”得更厉害。再加上拍卖行刻意炒作,把狂热气氛推到最高点。置身其中,人们不免丧失了判断能力,盲目跟着大流走,发自内心地相信元青花确确实实只剩下三百件。

其实,只要稍稍冷静一些,就能发现这理论的可笑之处:该博士不查资料不研究史书,只转转博物馆就得出结论,并且数字还如此精确,天下哪儿这么容易的事?

要知道华夏曾经历惨烈战火,当年外国势力明抢暗夺,无数珍宝流落海外,除被外国博物馆收藏的数十万件之外,余下皆不知去向。

哪怕元青花当年有官方造册统计数目,到如今也不可能做为参考。就连终身研究史籍华夏本土的学者,都没法断言某代某种古玩的准确数目,一个外国人,只花一两年的功夫就得出如此妙论,委实不可思议。偏偏还被不少学者当成坚信不疑的论据,教人颇为无奈。

不过,雁游倒没有像那蒋奇栖博士一样说谎。这种纨绔子弟挖空心思专为斗鸡设计的架子,连他以前都没见过完整的套件,还是某次在琉璃厂偶然发现一支花梨木簪造型与别不同,顺口多问了一句,才从老前辈的口中知道由来。

以当年琉璃厂藏品之丰富,也不见这东西,足以说明它有多么难得。

单论工艺论价值,它或许比不上珐琅彩盒,但若论独特性,却绝对是独一无二。

光头听罢雁游的介绍,急不可耐地问道:“怎么看得出这是金子?”

“这个容易。”

雁游让小张拿了张粗砂纸过来,轻轻在接榫不显眼处摩擦。片刻之后,该处果然露出了黄澄澄的底子,泛着黄金特有的光彩。

接过架子,光头用指甲掐了几下,立即眉开眼笑:“没错,是真的。哎呀,小伙子,你真是好眼力,这么件好宝贝也能被你找出来——老板,你快开个价,要多少钱?老板,老板?”

址以雁游轻轻推了一下,被这一系列转折搞得目瞪口呆的陈博彝才醒过神来,定了定神,说道:“这物件我没卖过,要不你照着同年代的古董笔架给吧,三百元拿走。”

“成,便宜!”

光头麻溜儿地数了一叠钱递过去,爱不释手地把玩着那训鸡架,对旁边的跟班说道:“马上找家金店把它擦干净啰。过几天请客时,我就拿它震震那群台商,一个两个明里暗里地笑我是暴发户,炫耀他们家往上数有几代富人,家里收藏了多少好东西,当我听不见哪?嘁,一个破海岛能有什么好玩意儿,还不是当年老蒋逃命时搜罗过去的。我就把这搁着给我丫头搭积木玩儿,等把他们请到家里,就说小孩子喜欢索性就拿给她折腾。让他们知道,老物件供着不算啥,拿出来随手用才叫有派头,保准他们哑声!”

光头说笑一阵,乐呵呵地走了。陈博彝站在原地,手里抓着那叠钱,却动也没动,依旧呆愣愣地出神。

好半晌过去,他才完完全全回过神来:“小雁师傅,你这眼力,真是绝了。我陈某人平生只佩服过一位学术界的前辈,你是我第二个佩服的。我是三生有幸,才能请到您这样的师傅啊。”

古玩这行虽然也讲辈份讲师承,但更推崇实力。遇上眼力超群之人,哪怕是公人的老前辈,也会亲亲热热地叫你一声小后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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