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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午门后,苏晏坐着荆红追驾驶的马车来到北镇抚司,却听说沈柒还未回来。

“是什么急案,需要你们指挥使大人半夜出面?”他问掌刑千户石檐霜。

石檐霜并不清楚,只说高朔近来频繁参见沈大人,也许知道内情。但对方身为探子,神出鬼没的,这会儿也不知去哪儿了。

既如此就没必要枯等了,苏晏托石檐霜告诉沈柒,近几日自己都会待在家中休息,若有事可以去苏府找他,便带着荆红追回去。

刚进家门,就听庭院中仆婢们叽叽喳喳地叫唤,苏晏问:“什么事,慌成这样?”

一名仆役禀道:“大人可回来了!我们正要去请大夫呢,小北哥晕过去了,怎么都叫不醒!”

苏晏连忙赶到苏小北房中,见人正昏在榻上,旁边婢女用冷水给他擦脸。

荆红追上前搭脉门,真气一探,说:“不用擦了,他这是被下了蒙汗药。剂量大了些,我先用内力为他化解,再给喂点甘草解毒汤便可无碍。”

苏晏松口气,旋即喝道:“苏小京呢?你们谁见到他了?”

仆婢相顾摇头:“一大早就没见着,不知小京哥去哪儿了,也没有交代我们。”

“去马厩看看。”

片刻后仆人回禀:“大人惯坐的那辆马车不见了,马也少了两匹。”

这时荆红追正好收了功,苏晏示意他来主屋,把门一关,说:“阿追,这事儿不对劲。苏小京走得太突兀,他不担心暴露叛徒的身份了?”

苏小京暗中投靠鹤先生,却依然若无其事地留在苏府。苏晏、沈柒与荆红追都怀疑他是想趁机刺探消息,便将计就计,利用他传递假消息与钓鱼。如今人突然消失,的确不正常。

荆红追道:“沈柒说是派了暗探,一天十二时辰轮流盯他。锦衣卫再废物,也不至于连个不懂武功的少年都盯不住。大人只管问沈柒要人。”

“昨夜出的急案,会不会与苏小京有关?可七郎当时为何不告诉我?”苏晏有些琢磨不定,只能等沈柒回来再问清情况。

荆红追刚给他倒了一杯安神茶,就听门外有小仆急声禀道:“大人,皇上来了!正朝主屋过来呢!”

朱贺霖登基后,碍于规矩鲜少再微服私访,此番忽然驾临臣邸,苏晏知道定是为了今日朝会上他被弹劾与停职之事。

他连忙整了整衣冠,准备出门接驾。

朱贺霖径自推门进来,一身大红织金龙纱曳撒,头戴黑毡直檐帽,帽顶的金钑花镶了红宝石,是威赫又不失英气的打扮。

他觌面便对苏晏说道:“今日早朝后,史官前往太庙取天潢玉牒进行修订,却被奉祀署的掌印太监告知——‘苏阁老昨夜亲至太庙,将玉牒取走了,说是要在早朝时亲自上呈御前’。”

苏晏一怔:“昨夜?我没去太庙……莫非是苏小京偷驾了我的马车,冒名去拿的?他盗取玉牒做什么?”

朱贺霖皱眉道:“玉牒十分重要,又恰逢十五年一度的大纂修,失窃之事必然引起轩然大波。我担心你被牵扯进去,所以来找你想对策。”

苏晏拉着他坐下,把刚沏好的安神茶转而递过去:“你放心,苏小京叛主投敌,我们几人事先已经知晓,顺藤摸瓜之际也让锦衣卫暗探一直盯着他。他盗了玉牒也跑不掉,有七郎在呢。”

朱贺霖听不得他如此信赖沈柒,便追问:“沈柒人呢?既然时刻盯着,怎么还没把犯人缉拿归案?”

苏晏打圆场:“他办案尚未归来,想必就是为了这事,咱们再耐心等等?”

“那他最好快些。否则此事叫礼部那些老头子知道,又要纷纷上疏,找你我的麻烦。”朱贺霖喝了几口茶,心情好转,脸上也有了笑意,“清河泡的茶真好喝,于茶香中别有花草清香,凝神定气。”

苏晏:“呃,其实是阿追泡的。”

荆红追:“是我。泡给大人喝的。”

朱贺霖:“……”

朱贺霖嫌弃地把茶杯一搁:“一股子树皮草根味儿,喝药似的。回头我让人给你送一批今年新上的贡茶,比这个好。”

苏晏一边以眼神安抚冷气直冒的贴身侍卫,一边笑眯眯地谢过皇恩,把岔开了的酸话转回正题:“今日朝会上,皇上不觉得那几名提塘官有些奇怪么?”

说起这事,朱贺霖还在生气:“如何不是?一路跑一路喊,生怕整个朝堂听不见军情,这分明是故意把你架上火堆。散朝后,我就命锦衣卫把那几个提塘拿住审问了。”

“结果呢?”

“说是通政司的意思——就你那个好友崔状元。你说他这厢在朝会上撒酒疯,那厢在背地里阴你,是不想要脑袋了?”

苏晏叹口气:“我感觉崔锦屏像是有苦衷。而且今日朝会上他也悬崖勒马,借着醉酒规避了对我的弹劾。如今挨完二十廷杖还关在刑部大牢里,还请皇上手下留情,让我与他再好好沟通沟通。”

“既然你求情,我就暂时放过他。先在牢里关一阵,醒醒脑子再说。”朱贺霖想了想,又道:“要说他崔锦屏也没这么大的胆子,背后必有人挑唆,清河知道是谁?”

苏晏笑了笑:“皇上明知故问。怎么,我说出对方的名字,皇上就会把他们一撸到底,为我主持公道?”

朱贺霖有点尴尬。

看早朝上那番情形,他也猜到此事与谢时燕、江春年两个阁臣脱不了干系,搞不好正在剿匪的于彻之也卷入其中。

这是一场打压政敌的阁臣争斗战,如果真要一撸到底,整个内阁成了个空壳,只剩下杨亭与苏晏两个光杆司令。离上次内阁换血才过了半年多,若是频繁换人,不仅使朝廷政令沦为笑谈,更会令天下人认为苏晏没有容人之量,谁与他竞争就排挤谁。

就算要整顿内阁,也不宜在当下。

苏晏了然地拍了拍他的手背:“皇上放心,我心中有数。所以我没想让谢、江二人辞职,给我扶扶轿杆,丢个老脸,将来在我面前抬不起头,也就罢了。”

朱贺霖担心道:“你真有把握?”

苏晏道:“没有。”

朱贺霖:“……”

“那你还敢当众立誓!”朱贺霖怒而起身,“苏清河,你想气死小爷呀!什么引咎辞职,小爷看你是嫌当阁臣太累,想撂挑子不干了,带着两个野汉子去风流快活!”

苏晏一拍桌面:“皇上这话说的,吃定我要给你们老朱家卖一辈子命?就当我受不得累好吧,这天下有求官儿当的,还有不准人辞官的?”

朱贺霖气得要命,怀疑他借口太累是假,因为奉先殿那夜之事,生怕自己又来纠缠是真。苏清河——他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小爷对他还不够好,还不够赤忱吗,为何他就是不肯敞开身心,接纳这份情意?

苏晏看朱贺霖额角青筋都快爆出来了,还强忍着不发飚,只拿一副恼火又难过的眼神看他,看得他心虚连同心疼一并发作起来。

其实他也不是真想辞,这是与皇爷在高楼上并肩共瞰的江山,也是许诺与小爷永不相负的江山,就算再累,他也要咬牙撑下去。关键还是被朱贺霖方才那句“带野汉子去风流快活”气到了,有种“我为你付出这么多,你还要骂我冤枉我”的委屈。

朱贺霖也委屈,咬牙道:“为你呕心几多,还抵不上一句气话!”

苏晏心软投降了,上前去拉朱贺霖的手。

朱贺霖气呼呼地甩开。

苏晏又去拉,低声道:“皇上……小爷嗳,是我不识好歹。”

他一服软,朱贺霖就觉着自己过分了,嘴里嘟囔:“是我口不择言……算了算了,翻篇儿了。”一边捉紧苏晏的手,把他整个人往自己怀里带。

君臣和解的气氛挺好,苏晏没拒绝这个拥抱。

旁边荆红追全程冷着一张脸,觉得这副小夫妻拌嘴的场景实在扎心又辣眼,但是……也罢,大人高兴就好。

但很快,苏大人就高兴不起来了。

——回到北镇抚司的沈柒,在石檐霜那里得知了苏晏的留言,又在苏府前院的仆婢处得知皇帝微服私访,就在此刻推门进入主屋。

一时间空气仿佛凝固。

苏晏一脸错愕,朱贺霖紧拥不放,沈柒杀气骤起,荆红追冷眼作壁上观——无论这两人中哪个倒霉都无所谓,只要苏大人好好的就行。

苏晏努力挣脱天子怀抱,打起了小磕巴:“七、七郎……”

朱贺霖一把握住他的手臂,对沈柒道:“沈指挥使见驾不拜,是想犯上?”

沈柒咬牙,咽下肺腑间翻涌的气血,跪地行礼:“臣沈柒……叩见皇上。”

朱贺霖故意不叫他平身,硬拉着苏晏同坐在一旁的长椅上,淡淡道:“听闻你昨夜去追缉盗走玉牒的奸人,结果如何,审问出幕后指使者了么?玉牒何在?”

沈柒心底一凛,脑中瞬间千回百转,俯首道:“臣追缉时一时失手,叫犯人被一群黑衣死士劫走了。玉牒……也被对方带走。”

“劫走了?”朱贺霖剑眉扬起,一脸不悦,“你沈柒何等人物,要武功有武功,要谋略有谋略,怎么连个小厮都拿不住?”

“是臣办案不力,请皇上责罚。”

朱贺霖冷笑:“究竟是力有不逮,还是心思歪了?你莫不是以为——”

苏晏连忙开口打断:“一群黑衣死士?难道又是血瞳刺客?七郎你没受伤罢?”

朱贺霖转头看他,暗恼不已。

荆红追盯着沈柒,目露审视意味:“七杀营已被我尽数诛灭,短时间内培养不出第二批血瞳。”

沈柒道:“不是血瞳刺客。为首之人风帽遮脸,看不出路数,也许是鹤先生手下……”

“朝廷颁发了悬赏令,各地民众争相举报真空教隐匿的窝点。鹤先生因此自顾不暇,哪来的余力与人手?”朱贺霖反问。

沈柒道:“臣尚未说完——也许是弈者派来的。”

“那么盗走天潢玉牒,为的又是什么?”朱贺霖步步紧逼,“对了,朕还想起一件事——当初在卫家抓住鹤先生,由你负责押解,从侯府到北镇抚司短短一段路,竟也叫他半路脱逃了。如今想想真是奇怪,这么机敏能干的沈指挥使,为何却屡次三番地在关键时刻失手,让鹤先生与弈者的人轻易走脱?”

这话明显就是问罪了。

苏晏心下一震,反握住朱贺霖的手,劝道:“小爷……你、我、七郎与阿追都是过命的交情,多少刀光剑影里一同闯过来的。小爷可还记得咱们从南京千里奔赴京城,是沈柒豁出性命,护送了你最后一程。我在这里不是替他邀功,而是求小爷再想想,他怎么可能背叛朝廷、背叛小爷你呢?他图什么?”

朱贺霖从短暂的追忆中回过神,眼里寒意淡了些,但仍不快:“谁知道他图什么!玉牒没追回来,犯人又是苏府的小厮,若是有人拿着这一点做筏子攻击清河,都是他沈柒的错。”

苏晏笑了笑,说:“我府上是出了叛徒,回头我亲自清理门户。别人说我治下不严,我也就认了,没皇上说得那么严重。再说,我这都戴罪停职了,还怕再添个无关痛痒的罪名不成?”

沈柒垂在身侧的手,一只拳头紧攥,另一只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绣春刀的刀柄上。

他的目光自下而上,从朱贺霖曳撒裙摆的龙纹一路缓缓移动,丹田、心口、咽喉……

一股突来的威压,将沈柒的真气牢牢缄制在体内,犹如山峦压顶。沈柒闷哼一声,蓦然转头看荆红追。

荆红追回以冷漠眼神:你想在大人面前做什么?

沈柒看着他,眼中幽光闪动:所以你介意的并非我想“做什么”,而是“在大人面前”?

朱贺霖正对苏晏吐酸水:“你就非要护着他?瞧瞧他这副目无君上的嘴脸——”

屋外忽然喧哗起来,奔行声与说话声由远而近。

“皇上!皇上——大名府六百里塘报!驿马在午门外力竭而死,那名塘兵也因日夜赶路,体力不支晕过去了!”

是御前侍卫长魏良子的声音。

于彻之的又一封军情?朱贺霖霍然起身,道:“起驾,去午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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