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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宫宴遇刺到如今,由夏初至秋末,已近半年光景,而她也从高高在上的郡主成了个落魄孤女,可谓是云泥之别。云浓惊诧之后,也颇为不适应,只是能以这种方式活下来也是万幸,断然没有再抱怨的道理。

正经来说,她如今该是唤作“谢云浓”,是个遭了贬谪的小官之女。

半年前这身子的原主大病一场,家中仆从都准备置办丧事了,却不料姑娘竟又回转过来,纷纷转悲为喜,只有云浓自己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位谢姑娘同她倒是有几分相似,皆是父母双亡孤身一人。只不过她走运些,得了皇室的庇护,而谢家却是一脉相传再无亲眷,外祖徐家也是不闻不问。谢姑娘虽年纪不大,但也硬气得很,并没主动回洛阳投奔外祖,而是在钱塘守孝,带着两个家仆过日子。

云浓弄清楚状况后,也没想着要立即回洛阳去,而是一边将养身子,一边打听着消息。

只是千里之遥,京中的消息传过来时不知经了几人,真假掺半,未必全然可信。只知道那场刺杀之后,朝中几乎是天翻地覆,太子死在刺杀之中,随后三皇子被圈禁,而皇上撑了十余日后驾崩,死前传位于年幼的六皇子。

朝中撤换了许多官员,那些曾经站过队的世家也遭了牵连,或兴或衰。

而这其中最让云浓难以置信的,则是顾修元。

云浓死前还想过顾修元会何去何从,可怎么都没料到,他竟然会借此机会入朝堂,而且还颇受重用的模样。她听过许多有关顾修元的流言蜚语,有说他心机深沉手腕过人的,也有议论他的出身与过往的——

他曾是怀昭郡主后宅中的面首。

这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可却是寻常百姓谈论起来兴致颇高的轶事。毕竟朝堂争斗并不是人人都上心,可这样的旖旎事却是酒肆茶楼的“下酒菜”。

云浓在钱塘数月,不知听多少人议论过自己与顾修元的那点破事——大半还都是捕风捉影胡编乱造的,有说她当年仗势欺人强抢了顾修元的,也有说顾修元待她一往情深的,着实是让她没脾气。

如今这身体算不得好,大病一场后更是得慢慢调养,云浓原是想着将养个一年半载再做打算,可前不久却见着了外祖徐家遣来的人,说得情真意切,请她回洛阳去将养。

可云浓却没什么感动,只觉着稀罕,挑着眉看着那嬷嬷,眼角眉梢都在问,“早干什么去了?”

那嬷嬷没料到云浓看起来绵软,可性子却这么棘手,脸上的笑差点没绷住,硬着头皮搬出了个由头。

云浓也是这时候才知道,原来这位谢姑娘竟然还有一桩婚约。

早前宫变之后,朝中天翻地覆,太子与三皇子皆折了,徐家非但没了依仗还受了幼帝冷落,而原本家道中落的楚家得了重用,青云直上。徐家一合计,总算想起来还有谢云浓这么个外孙女,特地遣了人来接。

徐家的算盘打得倒好,可云浓觉着却未必能遂了他们的意,毕竟如今她一个孤女,谁知道楚家还会不会认这门亲?

只是那嬷嬷软磨硬泡的,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云浓思来想去,索性应了下来,也好亲自看看洛阳是怎么个情形。

再有,她也的确想见一见那些个故人。

*

眼见着将至洛阳,云浓喝了半盏浓茶提神,而后便起身梳妆打扮。

说来也巧,她如今的身量容貌与先前颇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或笑或嗔都显得很是灵动。

云浓自个儿动手梳了发髻,点了唇脂,从首饰盒中挑了珠花发簪。她慢悠悠地对镜梳妆,由着祝嬷嬷在一旁念叨,时不时地点点头,以示自己听了进去。

祝嬷嬷语重心长道:“我知道你心中存着芥蒂,可咱们如今还是得仰仗着徐家,不然你这亲事只怕难办……”

云浓眉尖微挑,未置可否。无论是她还是这身子的原主,对徐家都没什么情分,究其缘由,还得从祖父辈说起。

徐老爷是寒门士子出身,家中无权无势,后高中状元入翰林为官,才算踏上了仕途。没过多久,他那出身同样低微的原配夫人过世,只留了一女,而他则是迎娶了顶头上司的女儿钱氏为继室,生儿育女。

原配留下的那一女,就是谢云浓的娘亲。

云浓理清这关系后,也算是明白为何徐家把原主“忘了”好几年,直到如今才想起来。

毕竟原主的亲祖母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年,亲祖父眼看也是个无情无义,恨不得跟“糟糠之妻”撇清干系的,如今子孙满堂,若不是有楚家这门亲事,又怎么会记挂着压根没见过几面的外孙女?

祝嬷嬷还在那边念叨着:“听人说,楚家如今得了新帝青眼,姑娘若是能嫁到他家去,后半辈子也就不用愁了。”

她是谢家的老仆,虽也怨着徐家不厚道,但如今只有徐家还算是能为云浓操持亲事的长辈,只要能趁此机会让云浓嫁到楚家去,这些就也都不算什么。

云浓这一路上不知将这话听了多少遍,知她是一片好心,也懒得辩驳,只由着她说去。

没过多久,船在渡口停泊。

翠翘兴冲冲地挑开帘子,探身向外看去:“姑娘,咱们这就到了洛阳……可真是热闹啊。”

云浓抿唇一笑,没答言,也没急着起身。

又过了会儿,徐家随行的那管事进来回禀道:“府中已备了马车在岸上等候,还请姑娘随我来。”

云浓这才扶着翠翘站起身来,系了披风戴上兜帽,下船登岸。

此时已是冬初,寒风凛冽,天也阴沉沉的。

云浓拢着衣袖,扫了眼人来人往的渡口,又垂下眼睫,不动声色地上了徐家遣来的马车。

马车驶过长街,车内安静得很,偶尔能听见路旁传来的叫卖声,与南边的吴侬软语很是不同。

云浓并没开口说话,将兰姑晾在一旁,倚在那里闭目养神。

兰姑一见云浓这模样,就觉着头疼。

她原以为这趟并不是个难差事,自己一开口,云浓就该欢天喜地地收拾行李随她来洛阳才对。可实际上却是,自打见到这位表小姐,她已经不知碰了多少钉子了。

而更莫名其妙的是,她时常被云浓的气势压住,一个眼神扫过来,她就不大敢多言了。明明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哪来这么大的架子?

云浓并不在意兰姑怎么想,她这几日在船上一直没能好好歇息,的确是有些累了。

半睡半醒间,马车突然停了下来,云浓不大情愿地睁开眼,看向兰姑。

或许是犯困的缘故,她眼中含了水光,搭上略带疑惑的神情,看起来格外无辜。虽显得怠慢,但却让人不忍苛责。

兰姑愣了一瞬,这才探身去问车夫:“这是怎么了?”

车夫答道:“皇上要去护国寺上香,前边在清道,得等会儿了,若不然就得折返绕道。”

“这……”兰姑下意识地回过头,等着云浓的吩咐。

这些日子被敲打了几次后,她不敢像最初那般轻视云浓,有什么事情也都是先问过她的意思。

云浓想了想:“等着吧。”

说到皇上,云浓怔了会儿,才意识到是如今的幼帝,曾经的六皇子。当年她还在宫中时,这位小殿下还时常跟在她后面喊“云姐姐”,那时太子与三皇子争得水火不容,谁也没把这么个小皇子放在眼里。

可那一场宫宴后,却都变了样,云浓抬手按住心口,总觉着有些隐隐作痛。

外边隐隐有躁动声,应当是御驾将至,云浓倾身挑开车帘,向外看去。

天家仪仗自是气派威严,但云浓却是见惯了的,她目光从龙辇与诸多侍从身上掠过,落在了顾修元身上。

顾修元未着朝服,寻常的青衫也被穿出一种别样的气势,墨色的披风上以金银线双绣了仙鹤云纹,贵气逼人。他天生一副俊逸的好相貌,气质高邈,在御驾的一众随从中,显得格外惹眼。

当年他跟在云浓身旁时,还曾有人称赞他“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云浓却险些认不出他来。

以往他脸上总是带着三分笑意,温润如玉,毓秀风流,可如今却是带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冽得如这初冬欲雨的天,让人见了就恨不得退避三舍才好。

云浓有些疑惑,明明顾修元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手掌大权,深得幼帝笃信,怎么还这么一副不痛快的模样?

第3章

徐家并不是什么名门世家,云浓还是郡主时接的宴饮请帖数不胜数,但徐家这样的却是压根入不得她的眼的。

如今重活一世,她也没想着要仰人鼻息过活,谨小慎微地看人脸色行事。

寻常姑娘家是想要长辈操持亲事,好嫁个如意郎君,可对云浓而言,婚嫁之事并非不可或缺,若不然她也做不出在后宅中养面首的事。徐家若是想拿亲事来拿捏她,那可就打错了主意。

及至到了徐家,兰姑直接引着她到了老太太院中,许是早就得了消息,已经有不少女眷聚在一处等着见她。徐老爷当年娶了继室后,又有二子一女,如今子孙满堂热闹得很,可却跟谢云浓没多大干系,如今见了面也都是不尴不尬的。

继室钱氏已是头发花白,慈眉善目的,可不管她如今再怎么和蔼和亲,到底不是原主的亲祖母,这些年来对原主更是不闻不问的,直到如今用得上了才想起让人去接。

云浓脸上挂着客套的笑,跟着满屋子的女眷认了亲。

“早前双儿病重,我还曾遣人去问过,只可惜她脾气执拗,并不肯让你回洛阳来……这些年家中诸事繁多,一来二去,就拖到了如今。”钱氏手中捏了串佛珠,向云浓道,“如今你既然回来了,那就安心住下,缺了什么尽管开口,谁惹你不高兴了也尽管告诉我。”

她口中的“双儿”便是谢云浓的娘亲,也就是原配留下来的那一女。

钱氏三言两句,不动声色地将错处都推到了原主的亲娘身上。

云浓无意去细究她这话是真是假,只颔首应了下来。

“一路舟车劳顿,想来云浓也累了,不如就先去安置歇息,等晚些时候咱们再叙旧。”长房的大奶奶柳氏是个能说会道的,见场面有些僵,便出来打圆场。

云浓对此求之不得,至于“再叙旧”,众人也都知道不过是场面话,谁也不会当真。

徐家给她安排的住处唤作聆风院,说是她娘亲未出阁时在府中的住处,其中一应摆设布置倒是都换了新的,能看出是费了番心思。

柳氏亲自送她来安置,又解释道:“这府中庶务是我在管,先前也不知妹妹喜欢什么,便自作主张布置了。妹妹若是有什么想添、想换的,尽管告诉我就是。”

柳氏人长得好,说话也是温温柔柔的。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云浓也不是那种蛮不讲理见谁都要发作一番的性情,便也笑道:“我很喜欢,有劳了。”

初次见面,并不宜聊太多,柳氏又关照了几句,就寻了个由头离开了。

柳氏一走,云浓原本挺直的肩背就垮了,懒散地倚在那里,打量着房中的摆设。这里与先前郡主府自是不能比,可较之钱塘的住处,却是好了许多。

原主一个姑娘家,除了能靠着卖刺绣赚些银钱,便再没什么进益,虽有爹娘留下来的家底嫁妆,却也不敢大手大脚地挥霍,平素里堪称节俭。

云浓先前养病花去了不少银钱,再这么耗下去就是坐吃山空。她摩挲着指尖,心下算了算账,叹了口气:“得想办法赚些银子了。”

“您说什么?”翠翘倍感新奇地来回看着。

云浓托着腮,一本正经道:“得赚点银子。”

翠翘一向将云浓的话奉若圭臬,深以为然地点点头:“那该怎么办?”

云浓:“……”

她一时之间还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云浓早年在宫中养着,并不用操心吃穿用度,后来搬出宫后也有太后给的农庄和铺子,她统统给了顾修元来打理,自己当着甩手掌柜只管撒银子,压根连进账多少都不知道。反正有顾修元管着,她从来也没短过银钱。

景宁还曾为此劝过,让她好歹上点心,别整日里只知道吃喝玩乐,毕竟顾修元身世不明,养在后宅也就算了,哪有把整个府邸都交给他的道理?

云浓听了进去,回府之后便跟顾修元提出要自己管家。

顾修元盯着她看了会儿,长眉一挑:“此话当真?”

“当真,”云浓抬手作誓道,“景宁说我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学着管家了。”

“那成。”

顾修元似笑非笑地留了这么一句,随即就让人把对牌和账本都搬了过来,给云浓过目。他倒也没甩手不管,但凡云浓有什么不懂的,他都会事无巨细地一一讲解。

然而就算这样,云浓很快也就没了耐性。那么些铺子的账本看得她头晕眼花,绸缎庄的条目还能看懂些,药材铺子的生意简直是一窍不通,更别说那些个农庄了。

云浓支支吾吾道:“我……”

她刚开了口,就被顾修元一句话给堵了回去:“这才不到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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