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浩浩荡荡的北巡队伍开到临川城西的卫城璟羽时,正逢难得的阳光照破冬季连日的阴霾天气,虽全然不足以消融厚厚的积雪,晒在身上却也暖洋洋的十分喜人。陶端三日前已率先头人马早一步进城打点,城中官员也便皆听从调配,并未高调出迎,只城守领着几名主要官员随陶端在城门口相候。融西近年来变动频仍,官员亦是屡屡更迭,如今的主事者既有方崇文提拔的亲信,亦不乏裴初在时留下的旧员,此番又换新主,皆是忐忑不已,偏陶端一来便摆出一副冷脸油盐不进,众人更是七上八下没个着落,因此今日得以亲见储君,皆是打足精神,收拾得头脸光鲜,欲搏个好印象。
远远见得尘土飞扬,形如凤翅的长风旗上,鲜红的“永宁”二字清晰可见,众人不待陶端吩咐,忙匆匆下了城墙,于城门外列队迎候。翘首半晌,终于见到当先开道的卫队驰马小跑而来,一色黑马白甲,却是当年的止戈骑规制。随后而来的便是一众随行官员,无分文武,一律骑马,不见一乘车轿。其中年长者已鬓发花白,年轻的似才二十上下,却个个行止利落,精神抖擞,虽未编列成队,无非散骑而行,彼此亦时有谈笑,却自有一股从容稳健,竟叫人觉得如对铁骑,惶惶然生出不可对抗之感。
当先大旗下率众而行的便是一身玄色锦袍的李烬之,众人一见,当即“呼啦啦”一片跪倒,却见他身边并骑而行的还有一名戎装女子,众人皆知储后应在临川城内,猜不透这人是谁,一时迟疑着是否要一并行礼。只有陶端认得正是秋往事,因事前并未听说她会来,也不免吃了一惊,见她并未穿储后服色,事先也全无通传,吃不准是否不愿透露身份,便望向李烬之等他示下,旁人见他不出声,也便跟着沉默,秋往事也不待李烬之开口,抢先笑道:“陶将军,我也来打扰了,不缺一口饭吧?”
陶端愣了愣,忙躬身道:“见过储后。”
众人一惊,忙皆跟着行礼。一行人入了城,分头安顿。璟羽本是小城,一时涌入这许多人,虽事先已有安排,仍免不了一通忙乱,好容易落下脚来,又自有一番宴饮,一日功夫便如此折腾了过去。秋往事与李烬之回到城守府内安排的客院中时已是深夜,一进门便有一名侍女上来告罪道:“不知储后驾临,用具皆是匆忙调配,难免粗陋,万望殿下恕罪,明日当再换过。”
秋往事扫了室内一眼,挥挥手笑道:“这样就很好,不必换了。我们也歇了,你们下去吧。”
侍女显然松了口气,匆忙告退。李烬之瞧她慌慌张张的模样,不由笑道:“瞧你不声不响跑过来,吓坏多少人。”
秋往事伸个懒腰往床上一躺,舒坦地眯着眼道:“谁让你准费将军把那小鬼放出来。”
李烬之也爬上床挤着她躺下,说道:“这就冤枉了,我收到信也就与你前后脚,那时他们早出来了。楼晓山伤已好了,上路是方宗主的意思,费将军想拦也是拦不住,哪到我准不准。”
秋往事原也不过随口挤兑,懒洋洋哼了一声。
李烬之凑过去在她颈边蹭着,说道:“不过你就那么怕这小鬼,如此避之不及?我倒还未与她对过,正好这次会会,帮你收拾了出气。”
秋往事唰地拉着他坐起来,说道:“别,你离那小鬼越远越好,她已然精成鬼了,若再把你那一肚子花花肠子读了去还得了?还是先封了她才稳妥,这回见到杨宗主一心只想着赶紧把他弄走,倒忘了提这事,你说咱们北巡加一站凤陵可成?”
李烬之想了想道:“凤陵地位特殊,算是自成一体,从未明确过属显属靖,北巡是官面事,若去凤陵,那是明示凤陵属靖,就算带着裴节,到底也只是充个门面,恐怕裴初不会坐视。”
秋往事皱眉道:“真麻烦,就算定楚姐姐肯押未然去凤陵,咱们不亲自到,只怕杨老狐狸也不乖乖配合,两人串在一块儿倒说不定还折腾出些新花样。可若等北巡回来,数月功夫,又不知生出什么变数。我瞧不如还是咱们自己废了她干净,会死枢封络的不好找,会方圆法的却没那么难找,也并不是非方宗主不可。”
“怕也没那么容易。”李烬之道,“废人枢术,终究是大事,因此方圆士规矩最重,非有充分理由,不能轻易出手,修为越高,越是如此。方宗主如今是方圆一脉领袖,他若不同意废了未然,只怕其他人也未必肯接这差。且未然是天枢,天生适于修炼,如今年龄尚小,就算废了,从头修起也不过几年功夫,或者倒还不如封络来得彻底。”
秋往事颓然躺倒,叹道:“难怪有个钧天岛,真想把她也一扔了事。”
李烬之道:“这事也还要听听方宗主意见,若他愿意帮忙看管,无论如何总也是好事。”
秋往事没好气道:“要他帮忙,怕是有条件。”
李烬之俯下身笑道:“你放心,不会把你卖给枢教的。”
秋往事瞪他一眼道:“想卖也由不得你。”说着忽又愁眉苦脸道,“其实我跑出来,小半是躲未然,大半倒是躲方宗主,这些个宗主,一个比一个扯不清,我真不想见。”
李烬之瞧她忧心忡忡的模样,不由笑道:“方宗主比杨宗主讲理,见过你就知道了。他们就是来见你的,你能躲得到哪儿去?迟早还不得一见。”
秋往事悠悠叹道:“你说我爹把我生成神子做什么,若我姐姐是神子多好,她才适合在枢教里高高坐着福泽天下,我又哪里像呢。”
李烬之见她伤感,便岔开话题道:“不过你跑来,我倒高兴。”
秋往事“嗤”地笑道:“别人可未必觉得你高兴,瞧今日宴上那些官员一副如履薄冰不知该巴结谁的样子,大约都觉得我是不想见你一个人独占风光,特地跑来示威,你我争权的消息,恐怕明日就传开了。”
“这不正好传给方崇文听。”李烬之道,“咱俩一反一正唱着戏,早晚叫他把手里那点家底都乖乖地交出来。”
秋往事略一沉默,望向他道:“只是若真传大了,底下人不知究理,心思不定,当真是好事么?”
李烬之笑道:“你这会儿操心,跑出来时怎不操心?”
秋往事笑嘻嘻地圈住他颈项,说道:“那不是你说的,麻烦事都交给你操心便好。那会儿眼见方宗主他们要进城了,心一烦,便不想管,都扔给你,这会儿瞧你奔波辛苦,这不想替你分忧解劳。”
李烬之就势吻了几口,说道:“分忧解劳,有更好的法子。”
秋往事与他厮磨片刻,舒舒地出了口气,说道:“我真不想见方宗主,你先进城,打法他走可好?”
李烬之眼神动了动,低声道:“你可是为了卫昭?”
秋往事神色一黯,闭上眼道:“他当日明明可救卫昭,却只为逼我入教,生生见死不救。当日在明光院,我就住在他隔间,也硬是避着没见面,就怕见了他,会忍不住翻脸。卫昭再如何罪有应得,可我想起他,没法不心痛,没法不后悔,偏又绝不能露出来,我不知该怎么办。”
李烬之躺下身,搂着她道:“好,你不想见,那就不见。进城后,你只管该做什么做什么,包管方宗主到不了你眼前。”
秋往事偎进她怀里,喃喃道:“五哥,做个好皇帝吧,不要再有卫昭,不要再有那么多受苦的人,也不要……再有你我了。”
李烬之轻轻点头道:“我早答应过,你姐姐这回,一定长在盛世。”
秋往事点点头,抬起眼道:“五哥,我们多留一日,出去走走可好?一进临川,又不知多少日子不得安生。”
李烬之忽坐起身道:“你可知道这城为什么叫璟羽?”
秋往事点头道:“璟山夜羽,融洲名胜,《方舆志》上说遍山荧光,星河交映,几非人间光景。来临川这么久也没去过一次,不如明日去?”
李烬之却忽然快手快脚地脱起衣服,秋往事微微一怔,嗔道:“好端端的又发什么猴急。”
李烬之却跳下床,翻出两身便服晃了晃,笑道:“大半夜的,锦衣华服如何出门?”
秋往事这才知道会错了意,顿时羞红了脸,一把抢过衣服匆匆换上,一面道:“现在就去,天亮可赶得回来?”
“交待一声便是,今晚星星好,明日可就未必。”李烬之说着又错过去笑道,“不过你若今晚想做别的,那……”
“闭嘴!”秋往事一把蒙住他嘴,扯着他便往外走去。
着亲兵给陶端留了话后,两人便不做惊动,悄悄潜出城守府。城门守卫已换了陶端的人马,自也通行无碍,两人借了两匹马便往璟山驰去。璟山便在东门郊外,快马片刻便到。山并不甚高,却连绵成片,占地甚广。一路驰去,远远便偶见山体泛出莹莹微光,如霜似雪,却带温润之意,不知是否星月晕染。秋往事见远看已颇引人,愈觉兴奋,疾驰而去。哪知越是靠近,光芒越淡,待到了山脚,索性黑漆漆一片,与寻常山野并无分别。她仰头张望半晌,不免泄气,懊恼道:“又是书上吹牛,什么璟山夜羽,就远远望着这一点光,哪里瞧不见,到头来与那风火九龙会一样,都是嘴上奇景。”
李烬之摇头笑道:“可见你读书不认真,这景如何看法,书上分明细细写着,《方舆志》所以有如此盛名,便因本不过是册游记,你外公同你娘却如正经做学问般写得详实不虚,纸间江山,可不是无故叫的。我父皇当年虽在民间禁毁此书,可宫中皇子,却仍是自幼必读的。”
秋往事听他一提,也隐约有些印象,问道:“唔,可是要爬上去看?”
李烬之一面骑着马缓缓绕山脚走着,仰头张望,似在寻找什么,一面笑道:“总算你娘没白生了你。”
秋往事微微笑道:“我原本只爱寻些新奇地方读,不耐烦看那些前前后后如何传说如何寻访,皆是翻到最后瞧个结果。只是姐姐非爱拉着我一段段读给我听,听得久了,才觉也颇有趣味,之后便也自己看起来。现在想来,也不知是不是娘嫌我糟蹋她心血,又不好明说,便给姐姐派了差事,着她非一字字给我灌下去不可。”说着忽似想起什么,问道,“是了,当初从须弥山挖走的那箱子《方舆志》手稿呢?”
李烬之想了想道:“应没动过,想必还在容府。”
秋往事皱眉道:“改日搬回来才好,除了是我娘手稿,姐姐也写了许多笔记在上头,莫要弄丢了。不然你去列宿前,我先抓紧去趟容府。”
“何用你亲自去。”李烬之见她又想单独离开,忙道,“容王如今想必急着讨好,咱们捎句话,他自然妥妥地给你送来,实在不放心,着柳云他们走一趟也便是了。”
秋往事点头道:“也好,不急。”
说话间李烬之停步下马,说道:“到了。”
秋往事抬头细细望了望,隐约见草木间有些石板,却断断续续,几乎淹没无踪,便问:“这就是上山的路?没别的了?”
李烬之拴好两人的马,领着她踏着杂草荆蔓往上走去,小声说道:“就这一条。璟鸟怕闹,人声太杂便飞跑了,还哪有璟山夜羽可瞧。因此这山只修了一条道,避开璟鸟聚居之处绕上去,且特地修得极窄,至多不过两人并行,就是为了不让太多人上山。璟羽人十分珍爱此山,鼎盛之时,山下皆有人自发把守,不让人走野路或点火把,也有人领着游客分批上山。近年战乱,没人有闲心游山,此处失于打理,也便渐渐荒败。咱们恐怕是多少年来的第一对游客。”
秋往事觑着他道:“这也是书上写的?”
李烬之道:“近年之事,自不是《方舆志》所载,只是我既要路过此地,总要摸摸周边情形。”
秋往事眯起眼笑道:“做皇帝也真是麻烦,样样不能落下,幸好不必我做。”忽想起当初成亲前江栾曾戏言江山传给她,帝位让李烬之坐,如今一半成真,与江栾心中设想却相去何止千里,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李烬之并不问什么,只拉着她向上走去。道路虽年久失修,早不成形,可山势不险,于两人也不在话下。只是路途曲折,似是盘山而绕,费了许多功夫仍未上到山顶。秋往事一路探着头四下张望,只隐隐见到远处莹光闪烁,却绕来绕去总难靠近,不免有些不耐,便想拉着李烬之不走正路,径直翻山。李烬之无奈,只得道:“若是惊着了璟鸟,看不成风景,可别后悔。”
秋往事连连点头,拉着他弃了正路,望着莹光的方向,遇岩攀岩,遇水踏水,笔直而去。虽冬夜甚寒,一路却也走得冒汗,接近莹光之时,地势却越降越低,似是进了个深谷,莹光也因山壁遮掩不再看得见,只能认准了方向往前走着。到了一堵直立高耸的石壁之下,路途断绝,算算距离,石壁之后应当便是莹光所在,两人便借着缝隙攀援而上。秋往事爬在上头,才攀到顶部探出一个脑袋,便忽发出一声惊呼。李烬之忙跟着攀上,探头望去,虽已有所准备,却仍不由止了呼吸。但见眼前一片朦朦的光亮,虽照亮了岩壁下整片绵延的树林,却温煦莹润,毫不刺眼,如月下美玉,灵辉渺渺,令人几觉身心皆融染于此,浑然忘我。
秋往事看得出神,双臂扒着岩壁顶端,只露出个头,身体犹在下面挂着,却忘了爬上去,直到手臂一软,几乎滑了下去,才被李烬之一把拽住,拉上了壁顶。上来方知岩壁只是薄薄一堵,顶上极窄,仅容存身,倒是高高低低地蜿蜒极长,直插入莹光笼罩的林间。立上壁顶,已能看清林间栖息着无数白鸟,几乎每一根枝桠上皆密密停满。莹光便自鸟羽而来,每只鸟不过拳头大小,蜷身睡着,圆滚滚一团,周身莹莹发亮,似一盏盏小灯笼,星星点点地连缀成片,便成一片光海。不时有鸟在睡梦间舒羽展翅,光芒便起伏明灭,如有生命,因近在眼前,几觉呼吸可闻,较之天上星光更觉浩瀚。秋往事与李烬之并坐壁顶,胸中鼓鼓胀胀,只觉就这样看着似便能流下泪来,不由叹道:“真美,天上神光,怕也不过如此了。”
李烬之道:“璟鸟本就传说是当初随凤神下界的二十四天卫之一,司掌光明。据说天地凿通之前,日月光辉到不了人间,便靠璟鸟携带天光,才不至一片黑暗。如今有了日月,璟鸟白日便不发光,只有夜里才隐隐生辉。”
秋往事“嗤”地笑道:“想是如今凤神不在,这神鸟也懒了,光聚在这儿睡觉,照个山头有什么用,怎不飞进人家里照亮,也好省些灯油钱。”
李烬之道:“这山谷地候特殊,地底有两股泉,一冷一热,瞧这片林子,叫做界木,传说本是生于天地两界之交,唯这等冷热交汇之处才可存活,别处零星也有,却皆无这片大。璟鸟只栖界木,又喜大群聚居,因此风境之内,几乎只有这里才见得到。”说着又笑道,“世上有资格养璟鸟的只有神子,神子袍服中便掺有璟鸟羽,以往枢教每年也要派人来此处收集羽毛,后来朝廷迁都,南北割裂,便也停了。你几时若有兴趣做了神子,命人把鸟都捉了,一户人家发一只,想来也不错。”
秋往事瞪他一眼,四下望了望,叹道:“可惜为了打仗,如此美景也没人看了。”
李烬之抬手指指周围环绕的山峰道:”以往游客上山,也只能在那些山头上远远地看,走不到这么近,想必光景不同。”
秋往事抬头望去,见此地与其说是峡谷,倒不如说是盆地,四围皆是山峰,围得密密实实,不翻山涉水,只怕确难靠近。正瞧着,李烬之忽拍拍她道:“咱们再走近些,到林子里去吧。”
秋往事眼中虽闪着期待,却仍是为难道:“再近真的就吓到它们了吧,听说胆子小的很,一点动静就跑得没踪影,再不回来。”
“没事。”李烬之指着树林道,“你细瞧瞧,林子里的树几乎秃了一半,界木不落叶,就算冬季也不会如此,都是被这些鸟给吃的。璟鸟喜聚,若无打扰,便越聚越多,迟早整片林子都吃干净。待吃尽了,树活不了,鸟也得饿死。枢教每年来收集羽毛,固是为供神子用,也是为定期驱赶,免得鸟聚得太多,坏了林子。如今好几年没人来,恐怕早已过了数目,咱们正好去赶一赶。”
秋往事顿时来了劲,立刻跳起来,沿着岩壁往林中走去。岩壁恰与林中树木一般高矮,踩在壁顶步入林中,便如坠入星海,触目所及,莹莹一片,似虚似幻。虽存着驱鸟之心而来,可一入其间,如坠梦境,却让人不忍惊扰,不自觉地屏息缓步,轻手轻脚地往前走去,不知不觉便到了树林深处。李烬之跟在后头,渐渐地却不再留意于周围幻景,只看着前方的秋往事,见她周身也笼罩上一层淡淡莹光,肌肤如玉,眉目婉然,减了英气,却多了柔美,恍如月中仙子。他一时忘情,不觉伸手自后轻轻触碰她脸颊。秋往事正看得失神,被他一碰,不免吓了一跳,低呼一声。这一声低呼,顿如触动机窍,周围的静谧霎时活了过来,一片叽喳扑棱之声,无数亮晶晶的光点四处飞窜,如天地倒转,群星乱坠,满眼只见流光飞舞,一片璀璨。
受惊的璟鸟一面发出尖利的鸣叫,一面没头没脑地乱撞。两人立在岩壁之上,光秃秃地无处可避,被撞得立足不稳,只得拉着手纵身往下跳去。岩壁虽有三四丈高,好在地上铺着厚厚一层落叶鸟羽,又是个缓坡,两人落地之后相互拥着就势直滚开去,倒也没受什么伤。秋往事回头看看身侧的李烬之,见他灰头土脸,又沾了几片发光的鸟羽,不由“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又惊得更多璟鸟飞起,落羽纷纷,如下了一场光雪。李烬之咬牙笑道:“笑我?笑我?”又抱着她滚了起来,故意往鸟羽多处滚去,沾得两人皆是满头满身点点光斑。秋往事一面软软挣扎,一面笑个不住,两人纠缠着直到撞上一棵树才停了下来。秋往事微微喘着气,笑盈盈地望着撑在她上方的李烬之,只觉心跳砰然,也不管他此时看去多滑稽可笑,圈住她颈项正欲抬头去吻,却见他并未望着自己,倒是盯着身后那棵树,还轻轻“噫”了一声。她不免有些懊恼,揪揪他衣襟,嗔道:“你瞧什么?”
李烬之神色有些古怪,拉着她站了起来,并不说话,只盯着那棵树直瞧。秋往事觉出有些不寻常,也回头看去,才见那棵拦住他们的树通体纯白,并非界木,而是碧落树。她微微一讶,说道:“怎会孤零零在这儿种着棵碧落树,这里如世外仙境,莫非还会有人死在这儿?”
李烬之面色愈发凝重,说道:“树上刻了字,你看看。”
秋往事仰起头顺着他目光望去,果见树干高处有些刻痕,虽潦草浅淡,却犹可勉强辨认。她一看之下,也是面色顿变,却见其上所刻八个字,正是“容王江沛长女江栩”。
秋往事呆呆盯着树干,不由疑心眼花,便想爬上树去看个清楚,李烬之拉住她道:“不必了,你没看错。”
秋往事犹觉不可置信,随口道:“会不会是字迹花了,原本不是这几个字……”一面自己也知不可能,吞了口唾沫,问道,“五哥,你说这是……真的假的?”
李烬之微皱着眉,缓缓摇头道:“我也不知,这树年代久了,已觉不出原主枢力。”
秋往事喃喃道:“若这是真的,那容府里头种着的那棵又是什么?”见李烬之不答,便问道,“五哥,你可认得江栩?”
李烬之道:“认自是认得,只是我那时也才初入容府,无非见过几面,算不上熟。”
秋往事又问:“她的灵枢你可认得?”
李烬之摇头道:“我当年入微法修为尚浅,心事又重,江栩脾性温懦,在府内并无多少分量,我也并未如何留心。其后她失踪,江未然再携她灵枢出现已是六七年后,究竟其中所含枢力是否属于江栩,我并不肯定。只是江栩灵枢,大哥总不至于不识,四姐也是修过入微法的。”
秋往事道:“你的灵枢便与李谨之换过,可见灵枢也未必靠得住,会不会江栩也如此换过?”
“似乎只能如此推想。”李烬之道,“只是灵枢系命,终究不是能随意换的,无论对换枢双方,还是施术枢士,皆是莫大禁忌,鲜有人愿做,若非如此,我当年也没那么容易蒙混过关。江栩若真付出如此代价假造灵枢,总要有相当理由,可如今看来,此事唯一受益的只有江未然。”
秋往事插道:“会不会江栩不忿容府被夺,看中未然天分,想用她报仇?”
李烬之想了想,说道:“倘若如此,该是先有一人与江栩换枢,之后或是自尽,或是被杀,留下的死枢便交与未然作为凭证,带进了容府。未然入府,约摸是四年多前,这棵碧落树看高矮该已有五六岁,如此算来,该是江栩至少五六年前便安排下此事,谁知其后自己意外死了,未然把她的真灵枢埋在了这儿,又拿着假灵枢,辗转一年多才终于进了容府。若硬要如此解释,也不是必定不可能,只是终究有许多不甚说得通处。好比五六年前未然才几岁,只怕枢觉都未开,江栩如何就能将如此大注压在她身上?还有换枢之术,会的人不多,江栩孤身逃亡在外,要寻到一个肯与她换枢的人,还要一个愿意施术的枢士,又是谈何容易?当年容王认下未然的一大佐证,是未然入府之后,江栩灵枢上枢痕便即消褪,而倘若事前已换过枢,那块灵枢所系遗魂便不是江栩,而是换枢之人,那人不仅同意换枢,甘愿送命,还以未然入府为死后唯一牵念,什么人能对江栩死心塌地到如此地步?而这棵碧落树在未然入府前一年多便已种下,倘若真是江栩,又怎会在心怀如此仇恨,筹划之事又眉目全无之时便安心转世?”
秋往事也越想越觉不妥,低声道:“这么说来,还是容府那棵是真,这棵是假?”
李烬之沉吟道:“若说是假,又是何人所为,有何目的?此处如此偏僻,树又混在林中,不是巧上加巧,根本不会有人看到。倘若不为诈人,巴巴地造假又是所为何来?”
秋往事忽心下一动,说道:“啊,会不会这上头刻着江栩,并不是说这树是江栩灵枢所出,而是说这树是江栩所种?”
李烬之道:“按风人习俗,碧落树上本不刻字,除非亲友凋零,为免无人系念,树木枯死,才会刻上逝者之名,待路人凭吊。刻种树人名字的做法,并未见过,若无什么特别理由,江栩应当也不会想到这么做。”
秋往事闷闷道:“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你说是什么?”
李烬之无奈地摊手笑道:“我又没开天眼,怎会知道?”
秋往事长叹一声,忽一屁股坐下道:“罢了罢了,无非是棵树,不管是谁都已转世走了,想折腾也没得折腾。江未然那小鬼倒是肯定知道什么,只是抓她问想必也问不出什么,问出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随他去吧,咱们看鸟。”
李烬之却仍是出神地盯着碧落树,低喃道:“这树若是假的倒还罢了,若真是江栩,牵扯便大了。江未然的事,恐怕开始便是个阴谋,却未必是江栩的阴谋。”
秋往事面色微变,肃容望着她,问道:“你……想的可是四姐?”
李烬之顿了顿,谨慎地说道:“这种荒无人烟之地无端端冒出一棵刻着江栩名字的五六岁碧落木,若说造假,太也匪夷所思,若是真的,而换枢又可能性甚低,那便只能是江未然带到容府的那块灵枢根本就不是江栩的,能够以假冒真,要么是真如那小鬼所说,容王一早便心知肚明,只是看中其天赋想加以利用,要么便是容府内部有人出力,帮她瞒天过海,安排一切。”
秋往事问道:“你为何觉得不是第一种?虽说未然后来又否认,可正正反反都是她一张嘴,谁知哪句真哪句假?”
李烬之道:“简单得很,若容王不是真心认为未然是他女儿,为何这么多年都没要子嗣?早年征战倒也罢了,待进了秦夏,已是站稳脚跟,怎能不考虑后继之事?”
秋往事微微一怔,吱唔道:“或许为了安未然的心,想再过几年……”
“待未然安了心,他还怎么安心?”李烬之道,“以未然如此天赋,顶着他女儿的名头,将来必定要做王储,他待未然站稳了脚跟,再生个亲孩子,还能指望斗得过未然?岂不是白送给人家开刀?”
秋往事烦躁地甩甩头道:“可旁人再如何安排,容王自己难道还不认得江栩灵枢?”
李烬之道:“灵枢之不可仿,在于每块木头纹理不同,若只仿个形状,又能有多难?而木块纹理不成图案,细辨固是块块不同,一眼望去却大同小异,就算至亲之人也未必便认得准,因此每个人初领灵枢之时,官府与家里都会留下木纹底样,以供对照。容王与江栩先前便称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其后又相隔多年,对她的灵枢至多记个形状,至于上头木纹又能有多少印象?必定是要追索底样。灵枢上的木纹固是难以造假,可底样造假,就没那么难了,以王府中人的权势,自然更是简单。”
秋往事别过头道:“那也说不定是楚颉楚颃。”
“确实说不定。”李烬之道,“只是先前说的子嗣之事,不止对容王,对四姐也是一样。容王尚且可能真将未然当女儿,可四姐呢?不要说容府这等基业,就是普通女人,又有谁能不要自己子嗣,倒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的养?还有你可记得杨家与王家的秘约?未然又与杨家走得颇近……”
秋往事粗声打断道:“总之你是认定了?”
李烬之摇头道:“自然没有,只是有此可能。倘若当年江栩的灵枢底样真的做过手脚,应当有迹可循,还要细查。”
秋往事盯着他问道:“若真是四姐,你打算如何?”
“未必如何。”李烬之在她对面坐下,笑道,“往事,你别紧张,就算真是四姐,她针对的也只是容府,不是我们,如今的情势,她当年必定料不到,因此当年做过些什么,也未必影响今日的选择。我在永安已与王家接触过,阿宿也回来了,我们应当能处得太平。”
秋往事默然片刻,垂下了头,低叹道:“五哥,我不喜欢这样。”
李烬之安慰道:“什么这样那样,还是和原来一样,并没什么不同啊。”
秋往事轻声道:“五哥,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问过你,是不是不惜任何代价都要得天下,那时你说不会,我便也问了自己,哪些事是宁可不要天下,也无论如何不想做的。那时想出来一大堆,好比我绝不要杀卫昭,绝不要和四姐六哥反目,绝不要与你分开,还有最重要的,绝不要让姐姐再生在乱世。如今卫昭已经死了,四姐六哥虽尚未反目,可终究生了隔阂,这回的事,若追查下去什么都没有,固然是好,可若王家真的有所图谋,又要怎么办呢?”
李烬之揽着她肩膀,说道:“你若不想查,我们不查便是,都已是陈年旧事,也没什么要紧。”
秋往事摇摇头,说道:“还是查吧,若真有不妥,也好防范。五哥,我不是紧张四姐,刚才试着想了想,若真要拔除王家,似乎也没那么接受不了。好比卫昭死了,我还不是一切照旧?过去瞧得比天大的事,越站越高之后,好像便也没那么了不起了。五哥,你说我这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不待李烬之答话,便又道,“大局为重,不讲私情,自然是好的,只是把那些‘绝不要’一条条都丢掉之后,还有什么是重要的呢?剩下的几条,我还守得住么?五哥,你说我们还守得住么?”